木盒里躺着一根三尺长的鞭子。敖丙怔怔望着那根龙筋鞭,都不需要仔细辨别,只从气息就能知道那是什么。
木盒里被关着的东西感应到主人,化身成一条透明质小青龙,发出一声清透的龙啸,昂头摆尾地从盒子里探出脑袋,似是在寻找目标,发现主人后,便如一道青色利刃般射向敖丙。敖丙下意识抬袖阻挡,可那本就是他的东西,他又如何挡得掉,小青龙终没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他的身体不自然地一僵。而后挺直了背脊,像被什么钉在原地,久久地不动。
两千年的求不得与剜心之痛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在他眼前铺陈开来。他在无望的苦海里浮沉,无人救得了他,直至在斩仙台心如死灰。
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下去,直至毫无血色,如同死人一般了,也依然一动不动。
眼眶突然酸胀,接着清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哭过,甚至在受尽磨难的岁月里,他也从未流过泪。
木然地抬起手在脸上蹭了一下,他看见手上一片红色。
他还是怔怔的,魂魄离体一般反应慢了半截,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是血泪。
也不知道咽下了多少东西,双眼才会涌出血泪。
他在桌边坐下,眼睛便看见床上的人,那个昨夜与他缠绵的,一千年前将他抽筋杀死的人。
各种情绪纷至沓来,他闭上眼。仿佛再也不愿多看哪吒一眼。是该恨的,也确实恨得不得了,可情根里仍有一丝眷恋。
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敖丙站起身,捏出一道诀。
他极少私自下凡,其实只要他想走,满天宫无一人拦得住他。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自从封星君以来,东海再也回不去了。
心乱如麻,他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雏鸟,找不到归家的方向,在外胡乱游荡。当意识到自己落在陈塘关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几日,他望着这个他曾生活过近百年的镇子,如今已有诸多变化,可每一处在他看来还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又在心口上添一道利落的伤。于是他落荒而逃。
他又落在灌江口的神主庙前。这个残害他的地方,竟也是他其次熟悉的地方。
杨戬正准备上天宫拒绝当哪吒的主婚,迎面撞上失魂落魄的敖丙,不由顿住了脚步,上前关切道,“星君怎么了?”
突然的声音惊得敖丙瑟缩了一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杨戬出现在自己前方。他茫然地看向杨戬,认出这个人当初也是帮凶。他冲上去,想揍他,可是拳头捏紧了又松开,只是不解地问,“真君,小仙当初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二人要置我于死地?”
他是真的不理解。难道就因为他痴缠了两千年?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连痴缠都算不上,他只是单方面地等在天帅府外面的梨树下,等了两千年。
杨戬惊愕道,“你都想起来了?”
敖丙又不想知道答案了,他一语不发地在神主庙前的落拓台阶上坐下。
杨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陪着他坐着。
日转星移,竟然就这样坐了三日。有个人肯陪着自己坐着,敖丙终于觉得神智回来一些。
可他还是不想回天宫,不想看见那个人,想在这里赖一日是一日。杨戬沉默地坐在他一丈远的地方梳理着黑子的毛。
敖丙忍不住问,“真君选的是哪一杯酒?不记前尘还是忘记当下,为何真君没有忘记黑子?”
杨戬奇怪地转过头,迷茫道,“星君是什么意思?”
敖丙道,“封神台前的两杯酒,真君选的哪一杯?”
“没有啊,”杨戬彻底迷茫了,甚至以为敖丙是不是记忆又糊涂了,“没有酒。”
敖丙倏然站起身,疾步走到杨戬身边,盯着他的眼睛,“真君的意思是没有选酒?”
“没有。”杨戬确信。
一阵头晕目眩,敖丙又问,“三圣母呢?”
“婵儿那时还小呢,与我一道,也未曾饮过什么酒。”杨戬笃定。
敖丙只觉得天旋地转,头脑中一片浆糊,原来竟只有他与哪吒被逼选了酒么?
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心中连日来的郁结伴着疑惑,挤压得他猛吐出一口血。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凡间八月十五,桂香飘扬,是凡人们祭月、赏月的节日,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神主庙前摆下了桌案,杨戬朝桌面吹了口气,灰尘四起,给他自己呛了一下。已记不清这是几年来,有人在团圆的节日和自己一起吃月饼。以前这种节日,都是他、黑子、杨婵三个一起过的。
好几年前,杨婵被一个凡人勾跑了,再没回来过。起初他没发现,还是极东的仙岛上,一只石头化的臭猴子告诉他的,等他后知后觉提着三刃刀赶到华山时,杨婵已经连孩子都生出来了。天规里仙凡有别,若是被上头知道,不知要怎么惩罚妹妹,他又气又无奈,心一横,把妹妹关进了华山底下。
可站在华山脚下,他的外甥吮着大拇指,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软糯糯怯生生喊一声舅舅时,思绪穿过光阴的河流,想起那个拿着劈山斧,要劈开桃山,救出自己母亲,倔强的三眼少年。
多年过去,命运轮回,他终于也成了同上头那位一样,冷心冷情的天神。
只是仍心有不甘的,所以离去时,劈山斧丢在了外甥的面前。傻乎乎的外甥没见过这么大的斧头,寒光闪烁,还被吓了一跳。
在这个团圆的节日,敖丙寂寥地坐在自己身侧,紧抿着薄唇,不发一言。杨戬甚至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他用袖子在桌面上胡乱擦了一把,摆出一碟集市上随手买的月饼,拿出两个工艺拙劣的酒盅,又掏出一坛酒。
黑色的酒坛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是他从戏班唱灌口神的那个小花旦那偷来的。如今不能叫小花旦了,该叫老花旦。老花旦终究未能大红大紫,仍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梨园弟子。这么多年过去,戏唱的就那样,酿酒的手艺倒大涨,其中桂花酿尤其好,口感醇厚,酒液滑入腹腔许久仍能体会口齿余香。
老花旦没有家人,八月十五是别人的团圆,与他无关,他在这一天只择桂花酿酒,也算忙碌。酿完不喝,埋在后院的槐树根下。
便宜了杨戬。杨戬每年偷酒,偷出了心得:埋了五年的酒口味最地道,年数少了不够甘醇,年数久了颇浪费。
揭开酒坛子上的封盖,他凑上去一闻,酒香桂花香一齐冲入鼻腔,口中津液立即勾了出来,咽一口唾液,招呼敖丙道,“星君,来来,尝一尝本君的珍藏。”
他挺好意思,嘴皮子一碰,就把老花旦辛苦酿的酒当做自己的。
旁边就是当初敖丙亲手砸出的野湖,月光下晶莹剔透宛若宝石,粼粼波光与清冷月辉一同洒在敖丙身上,皎洁清辉里,敖丙孤清身影显得更孤清。他看着湖面,头也未回,淡然应一句,“小仙酒量浅,还是不尝了。”
杨戬斟了两杯酒,踱到他身边,递出去一杯,“酒量浅才好呢,一杯就能晕晕乎乎,壮起胆子,面对不愿面对的事。”
酒盅里的酒轻晃出一丝涟漪,敖丙伸手接过,却没有饮下,脸背着光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静默了片刻,敖丙道:“真君曾说有愧于小仙,愿为小仙办一切事情,此话可还作数?”
“自然,”当初帮着哪吒做出那等糊涂事,一直是心中的一根刺,若是能拔出去,自然求之不得,杨戬凝色道,“难道要本君帮你把哪吒也丢一次斩仙台?本君也做得。”
敖丙笑了一下,仰头饮下酒。两人碰着盏,月色渐浓,一坛酒见了底。
“果然好酒,”酒盅置回桌上,敖丙站起身,喝的有些多,眼神发飘,但头脑还算清明,“是时候回去了,凡间虽好,到底不是小仙该待的地方。答应小仙的事,真君可莫要忘了。”
杨戬静静地站着,许久后嗯了一声。
回到天宫,天亮得明晃晃的。善财候在华盖府外,见他归来,疾步迎上前。
关切神色写满脸上,善财问,“星君从哪里来?累不累?要不要我备浴汤除除乏?”
他只字不提乌木盒子的事,也不提清晨太师在望见木盒时,是如何魂不守舍地离开的。
装过龙筋鞭的木盒还放在桌上,同敖丙离开前的位置一样,无人动过。房间空无一人。
必然是无人的。事情突然发展成这样,想来哪吒也无颜面对自己了。别说哪吒,连他自己都不知如何面对。知道他是因酒而认不得自己又怎样呢?锥心刺骨的伤不会消失。意识到是一场阴谋又如何呢?已被残害至斯,斩仙台的罡风利刃让他到现在依然无法重塑仙体。若不是灵珠转世,魂魄融在灵珠里,躲过一劫,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善财备好了浴汤,敖丙把自己完整得沉在水里。装作自己还是东海的幼龙,在水底下吐泡泡。气泡咕嘟咕嘟争先恐后的往水面涌,他睁开眼,用手指在气泡消失之前一个一个戳破。浴汤彻底凉下去,才发觉玩了一个时辰,天都快要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