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吒一刻也等不及,心里长了草似的,恨不得第二日就将婚礼办了。他的理由是,谁也不知道天劫究竟什么时候来,虽说当初算过是三个月内,但掐算只是算个大概,不能保证一定就是这个时间,保不齐天劫来时迷了路,晚了一年半载怎么办,难不成他也要跟着等一年半载?
他这是强词夺理,敖丙不与他继续往下争论。他就可怜巴巴地蹲在敖丙面前。
“以前咱们说好,大事听我的,小事听你的,可凡间百年,可曾有过一桩大事?”想起凡间百年种种往事,委屈中泛着甜丝丝的味道,哪吒继续软磨,“只此一次,依我好不好?”
敖丙不为所动,转过身去。
哪吒哼哼道:“不肯天劫前办婚礼,难道是怕我渡不过天劫,害你成个鳏夫?”
他这个人总是百无禁忌,能力过强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说话也不过脑子。敖丙听着却心头一跳,转过眼望着他道:“能不胡说么?”
哪吒不觉有何不妥,想着敖丙若真成了个小鳏夫,天天给他守寡,他是莲花化身,说不准还会拿着一节藕睹物思人。一个绝色的清冷星君披着素白的麻衣,捧着藕在湖边默默垂泪,这画面既酸楚又有趣,竟然幻想得停不下来。
敖丙叹了口气,妥协道:“依你。”
哪吒大喜过望,不过脑子里的画面还挥之不去,接着道:“要是我真没渡过去,身归混沌了,你可不能忘了我,你得为我守着寡,一千年一万年都要守,要记着我,念着我,不能想别人。”
敖丙视线落在地上,默不作声,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细长指尖捏住他的瘦削下颌,将他的脸掰过来,哪吒逼他正面对着自己,“听见没有?你已经忘记过一次,不能再忘了我!要为我守身如玉。”
他自然不会让敖丙守寡,就是再有十次天劫,也不能拿他怎样。他只是霸道地想占有敖丙往后千万年,不论身在何方。
敖丙岂不知他心思,抬了抬眼眸,淡淡应道,“好。”
翻了老黄历,选了吉日,婚礼定在半月后,与天劫之期只差三天。
没有料到婚礼需要准备那么多东西,要发红贴遍告六界,要择日同时裁衣,还要吉日合账安床等等。这还是省去纳彩定亲的步骤简化了的。相比较起来,凡间那次婚礼简陋得不像话,只点了一对红烛。那时候年轻,脸皮儿薄,连婚服都不好意思仔细丈量尺寸,只匆匆叫成衣店的店家目测了一下身量,急冲冲地付了钱,领了现成的礼服回家。
如今能弥补凡间的遗憾,此次婚礼更是看得重中之重,哪吒凡事都亲力亲为,只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交代天帅府的仙侍们去完成。让太白来证婚,杨戬当主婚。酒席摆在天帅府,地方大,摆得下千儿百桌的,婚房则安在华盖府,僻静,省得有不长眼的小仙们闹洞房,惊扰了良辰美景。
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华盖府里,在写红贴通知东海龙王时,哪吒咬着笔头,望着自己狗爬的字,难得的生出了一丝赧然。说来惭愧,以前他这双手就不爱拿笔,让他安静在桌前读一本书摹一张贴比杀了他还痛苦,后来,他有心想练书法时,这双手却抖得再也拿不起笔了。
其他仙家的红贴上字迹丑就丑一点,谅他们也不敢背后聒噪。可东海龙王乃敖丙的父王,往后就是他亲爹,给亲爹的帖子上字迹不能入目,平时再豁达,此时也心虚得厉害。而且俗话说字如其人,若是叫东海龙王认为自己为人如此字一样不上台面,不放心把敖丙交到自己手里,可如何是好。
他在桌前发愣,敖丙好奇地凑上前,望见一张红贴上抬头处写着几个需要连猜带懵方能认出的字——“男哪吒跪禀”。
他一来,哪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红贴连着笔往他怀里一摁,央求道:“给岳丈大人的红贴还是你来写罢,我的字实在难登大雅。”
敖丙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封喜帖是送去东海的,龙族与天宫之间的谨慎微妙,让他强制将对东海的思乡之情压抑在心底最深处。成婚是大事,父母自然要在场,可连他都忘了请父母,哪吒是将这场婚礼看的多重,能代他记住邀请双方高堂。
敖丙捏紧喜帖,讷讷道:“父王母后定是来不了的,东海琐事繁多,父王母后怕是抽不出空。”
其实是不方便来,到底是妖,与天宫众神不是一路。突然造访,徒添尴尬,不如不来。
“什么事能忙得连儿子结亲都不能参加。”哪吒不满,随手另起一张纸,写给自己的亲人。他在凡间曾有父母并两个哥哥,封神后,天帝赏了神佛两界交界处的仙山,供他们参道修法,倒也其乐融融。只余他一人留在天宫,步步高升,直至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不来也无妨,”敖丙嘴角挽起一道浅浅笑容,“婚姻大事,是要父母知晓才是,我去修一封家书,就算礼到了。”
他转身去屋里写信,哪吒已将狗爬的喜帖写完,交给候在一旁的仙侍,仙侍快马加鞭地送贴去了。
写完红贴,难得闲散半日,哪吒在府里兜了一圈。他现在愈发爱泡在华盖府,将善财赶去天帅府处理婚礼事宜。善财是敖丙的唯一仙童,在天帅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除去哪吒,天帅府的一众仙侍仙娥倒有点唯他马首是瞻。华盖府只有两个人,哪吒便想厚着脸皮去敖丙身上蹭蹭,可敖丙在写信,涉及了隐私,不让他靠近。
他无所事事地趴在窗沿上,看敖丙的鬓发散下来,落在脸颊两侧,墨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沙沙而过,看不见具体的内容,但偶尔漏出来的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
晓得敖丙的字好看,他见过的,是方方正正的规整中带着靡坚不摧的悍然力量。
字如其人,也有一定道理。
胡思乱想着,他突然记起最重要的一桩事未做,肃然站直了身体。
惊动敖丙抬眼望他。
“一点小事,”哪吒诡秘地笑了一下,“我去去就回。”
他要去姻缘树将凡人的名字抹掉,但是不知道姻缘树在哪里。在路上捉住一个仙娥打听,才晓得姻缘府坐落在天宫之外的一千里云端处,姻缘树就在姻缘府的院子里。
腾云驾雾好一阵子,其中迷了几次方向,才终于在浓重的祥云里望见姻缘府露出的尖尖檐角。
一个红兜子的仙童抱着一本书册在门口打瞌睡,哪吒叫醒他。
仙童年龄太小,不认得通天太师,被人叫醒好梦有点不高兴,眼皮子都不抬,翻了个身背对着哪吒,嘴里嘟囔着:“今天红线发完啦,树也刻满啦,回罢回罢,明儿早点来。”
心情好,看一切事物容易怀着悲悯的心,也就格外宽容,哪吒笑笑:“本座不要红线,也不占树的位置,只来找一个名字,你告诉本座树在哪里。”
小童还是眼睛也不睁,抬手虚虚往大门里一指。哪吒一阵风地刮进大门内。
姻缘府只有四面红墙,墙内一颗庞然大树,树根盘根错节,牢牢抓在地里,树干盘虬卧龙,茁壮地大约要数人方能和抱住,树冠郁郁葱葱,伸出墙外,又如一方天地,将四堵墙拢在自身的阴影下。
这棵树繁茂得出乎哪吒的预料,哪里有一丝快要枯死的模样。他甚至绕着树走了一圈,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姻缘树。他想象中的姻缘树哪怕不是瘦弱不堪,也该是树叶已经掉光,差不多一棵秃树了。
树干上偶尔流出一丝金光,像脉脉流向树冠的水流,是姻缘树汲取的养分。丝丝金光下便是一对对璧人的名字。名字刻得愈久,愈深入树理,金光愈炽盛。只是那些名字若是与己无缘,便看不真切。
只有有情缘的两个人才能看得见彼此的名字,刻得上字。
哪吒伸手在树干上一寸一寸抚过,粗糙的树皮在掌心里划过,仔细地寻找着敖丙的名字。树上的名字太多了,金光不停闪过,刺的眼睛疼,他不住地眨着眼睛,仍不肯放过一丝痕迹。
找了良久,也没有找到,哪吒都有点怀疑当初那个凡人到底有没有成功刻上字时,树干某一角一根粗壮的金光陡然间一亮,亮过树干上所有名字的光,蜿蜒向上爬去。
哪吒眯起眼,不大相信这根金线是敖丙的。毕竟凡人已经魂飞魄散了,哪能生成这般强烈的光芒。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伸手扫了一下掩在名字上的老树皮。
轻轻一下,华字便露出一角。心脏像漏跳了一拍,哪吒猛挥袖奋力扫去剩下的树皮,完整的金光闪闪的名字出现在他面前。
华盖星君敖丙。
这个名字刻了许久了,牢牢印在树干深处。哪吒盯着这几个字,像是突然认不出来了似的,怔怔望着,许久,才僵硬着抬袖去擦这个名字旁边的树皮。
他心脏咚咚跳着,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以前他是欣赏这个凡人有骨气的,哪怕违抗天道,也要将自己与爱人的名字刻在树上。可知道那个凡人看上的是自己的夫人,这份欣赏就变成了不屑。不知道那个家伙姓甚名谁,胆大包天,敢痴心妄想敖丙。
但是有什么用,只要他找到,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这个凡人从此在天地间最后一缕痕迹也将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