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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蟾宫(花朝六九)


“不是这个……”草乌看着他被雨淋湿的乌发与白衣,手用力到几乎青筋暴起,“你为何会来救我?”
对方正好把最后一株草药捡到了背篓里,一手提着背篓,一手便想来扶他:“因为我猜你有难。”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草乌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也没察觉出对方居然把自己给扶了起来。
对方把斗笠从他紧攥的双手中解救出来,笑了一声:“你拿着不戴做什么?”
而后给草乌戴到了头上。
对方看了看这瓢泼的大雨,犹豫了一下,转身神神秘秘地给草乌道:“雨太大了,我不认识路。所以呢,为了我们能够安全回去,我要破个戒,你不许告发我。”
草乌抬抬眸,破戒?
“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对方同他对视一眼,雨幕中,火苗似乎跳进了对方的眼眸中,一闪一闪地,格外明亮。
话音刚落,草乌便看见对方一直舞着的长剑倏地自己升了空,剑光明亮,把每一根雨丝都照得一清二楚。雨势磅礴,很快浇灭了火把。
“小心一些。”对方轻声提点了这么一句,转而握着他的肩膀,一跃飞身上了剑。
草乌呼吸一滞。
对方踩着剑飞入空中,左右看了下,找到草乌的屋子后,方才拉着他去了飞了回去。
“好了。”对方笑了一下。
他飞得又高又快,却意外得很平稳。
草乌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你是修士?”
“是,”对方笑了一声,额前发丝掉落一滴晶莹的雨滴,“我派不许在外动用灵力,麻烦你帮我保密了。”
那时草乌才知道,对方名叫沈扶玉。
出于礼貌,草乌也给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草乌?”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惊讶,“这是株草药的名字吧?”
草乌应了一声,坐在板凳上,找出红花油,给自己按压扭伤的红肿脚踝。
见他没事,沈扶玉这才拿着剑又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草乌下意识问。
“练剑,”沈扶玉没回头,晃了晃手里的剑,“我今日的剑法还没有练完。”
草乌不知说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了雨幕中。
次日,雨过天晴,拜昨夜那场雨所赐,草乌发起了高烧。
沈扶玉站在他的窗口,从外往里看,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草乌昏昏欲睡,不太想搭理他。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瓦罐盆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屋里弥漫起一股难闻的草药味。依草乌的经验,入嘴会更苦。
“喝药吧。”沈扶玉温柔的声音传来。
草乌头疼欲裂,几乎睁不开眼,那勺草药就这么喂到了他的嘴边。
应该是放到温凉了。
不烫嘴,却更苦了。
没由来地,草乌想到了自己已经逝去的爹娘。
等到清醒的时候,草乌才发现自己的锅台黑了一大片,他看向一旁的沈扶玉。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歉然:“……我不太会用。”
草乌:“……”
“罢了。”怎么说沈扶玉也是救了自己,草乌还不至于恩将仇报,生这点小事的气。
只是这砂锅确实让沈扶玉熬坏了底,看来对方是真的不太会控制火候。
“我要下山去买个砂锅。”草乌给沈扶玉道。
沈扶玉坐在凳子上,闻言,歪了歪头:“可以给我带碗甜水来吗?”
草乌本想说不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扶玉坐那儿歪头直勾勾看着他的模样很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跟之前可靠温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默然,扭头走了。
沈扶玉也没说想要什么糖水。草乌便随意给他买了一碗,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荷包里多了几两银两。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不用想都是谁。
草乌直接用多出来的银两付了钱,心安理得。
他又去买了砂锅。
这会儿还不到正午,草乌本想赶紧回去,倏地听见有人在议论沈扶玉。
他脚步一停,才发现自己对沈扶玉的来路一无所知。
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沈扶玉是什么绝世天才,从无败绩,一时头脑不清楚封了剑,眼下被人单挑了百场多,一次都没胜过。
有人惋惜,有人难过,还有人幸灾乐祸。
草乌听了个大概,提着东西离开了。
只是他没想到沈扶玉的名气居然这般大,以至于他回山的路上一直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他听了一路,到家之时,已是日暮山头。
沈扶玉还在练剑,这次,他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相同的剑招时,草乌居然看出了几分执拗。
他想起沈扶玉刚来那会儿的雨夜,沈扶玉躲在雨里悄悄哭泣的样子。
草乌打断了他的练习,道:“我回来了。”
沈扶玉像是等了他很久,收剑后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你回来啦。回来好慢。”
“随便买的。”草乌把糖水给他放在了桌子上。
沈扶玉眼睛明亮,笑盈盈地看着他:“谢谢你啦。”
他说完,拉开凳子坐了下去,一勺一勺地咬着糖水吃。姿态很优雅,也可以说很乖巧。
草乌想,看着弱柳扶风的文弱书生模样,居然有着战无不胜的能力吗?
“你看我做什么?”沈扶玉失笑,把糖水往他那儿推了推,“你也要吃吗?”
“我不嗜甜。”草乌淡淡地拒绝了他。
“好罢,”沈扶玉万般可惜地把碗拉了回来,“那你明天还去集市吗?”
草乌反问他:“你想买什么?”
沈扶玉想了想,道:“你以后做饭可以做两人份的吗?我也想吃。我不会做饭。”
草乌:“……”
沈扶玉补充道:“我不白吃,我给你钱。”
草乌问:“你是修士,不是辟谷了吗?”
沈扶玉又吃了勺糖水,含糊不清地回复他:“辟谷也可以吃东西嘛。”
草乌:“……”
草乌觉得,自己家里真的像是进了一只小野猫。
草乌其实不太在意吃什么,有时懒了一日也不会吃饭,偏生沈扶玉一日三餐规律得很,无奈之下,只能草乌给他做。
这样想来,说是他是小野猫也不太准确,应该是一只走丢了的家养猫。
还是富贵人家跑出来的那种,娇弱金贵得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只家养猫脾气好,无论做得好吃与否都会捧场,礼貌道谢、夸赞。
沈扶玉也不吵他,吃过饭就去练剑。
成日里一天到晚都在练剑,草乌就没见沈扶玉有一时半会的停下来过,不休息吗?就算是修士,也得休息的吧?
草乌问他,沈扶玉给他指了指一旁的树,道:“我歇在树上。”
草乌:“……”
草乌:“……?”
真成小猫了?
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还给他演示了一下,他把草乌拉到树下,自己一跃坐到了粗壮的树枝上。
“看!”
树枝交错,沈扶玉一矮身,倒真像是只探头探脑的小猫。
“我平日坐在这儿,”沈扶玉扶着树干挪了挪身子,往粗壮的树干上一靠,“贪睡的话,就这样小憩一下。”
明明是普通的事,他说起来眉眼带笑,像是很开心。
“摔下来怎么办?”草乌无情地戳穿了他的开心。
沈扶玉拍拍清月剑:“清月会接住我。”
草乌:“……”
草乌淡然地看了沈扶玉一眼,回屋了。
次日,草乌买菜回来稍晚了一些,因为他带了床新打的被褥来。
沈扶玉站在窗口,好奇地探进一颗脑袋:“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草乌一边铺着地铺,一边反问道。
他铺好,才发现沈扶玉已经沉默了许久,转过头,倒看见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
草乌:“?”
“我想铺树上。”沈扶玉犹豫着开口。
草乌:“……”
他微微拧眉:“沈扶玉,你是猫精吗?”
“什么?”沈扶玉没懂他的意思,只是为难着解释,“地上脏。”
草乌的表情也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树上就干净了?”
“比地上干净,我就是嫌地上脏才去树上的。”沈扶玉极力辩解。
草乌面无表情地把地铺重新卷起来:“树上有鸟屎。”
沈扶玉:“……”
他噎了噎,漂亮的脸蛋上渐渐浮起一抹红色来,难得声音都大了些:“草乌!你怎么这样说话?”
沈扶玉生着闷气去练剑了。
草乌没哄他,只是等一切都收拾好后,又下山了一趟,给他买了碗甜水,放在了桌子上。
他一抬头,就看见沈扶玉扒着窗沿往里看。
草乌也看着他:“吃不吃?”
沈扶玉翻身进了屋子,走到了桌旁坐下。
趁他吃甜水,草乌又去收拾他在外面晾晒的草药了。
许久,他听见沈扶玉惊喜的喊声:“草乌!”
旋即屋门被打开,草乌背对着他,动作没停,但知道沈扶玉是因为什么开心的,他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草乌,”沈扶玉落到了他的面前,眼睛亮亮的,“你是把床让给我了吗?”
草乌应了一声。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怎么办?”
草乌说:“打地铺。”
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感动:“草乌……你真好。”
草乌听着他的声音不对,拨弄好药材,一看,果然,家养猫变小哭猫了。
“哭什么,”草乌随意地问了一声,而后又问,“晌午想吃什么。”
沈扶玉将眼泪擦去,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吃什么都好。”
草乌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去做饭了。
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又稀里糊涂地生活了两年。
他俩也不买什么,平日里开销并不大,最大的开销全在吃食上了,沈扶玉不爱下山,成天就琢磨他的剑法,托他的福,草乌的厨艺也是日益见长,已经足以同山脚的厨子一决高下了。
冬日最冷和夏日最热的时候有沈扶玉的阵法撑着,四季如春,草乌第一次感受到人们口中的天才剑修。
即便是在不擅长的阵法方面,沈扶玉的灵力居然可以覆盖整座山。
“沈扶玉。”夜晚的时候,草乌倏地开了口。
正值春日,晚风一吹,外面树梢微动,树叶沙沙作响,给安静的夜晚添了几分祥和的气氛。
“嗯?”沈扶玉应了一声。
草乌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第115章 吾往矣·二
“什么问题?”沈扶玉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认真,从床上撑起了上半身,也认真地看着他。
“你没有怨过吗?”草乌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闻言,屋里一瞬间陷入了很久的安静中。
沈扶玉的身影融进了黑暗中,一片模糊,显然,他听懂了草乌问的是什么。
草乌这两年通过有意无意的打听与各种传入耳中的流言蜚语,差不多已经弄清了当时的情况。沈扶玉仓促封剑,实力大减,不知是谁头铁和他对决,结果就这么挑飞了沈扶玉的剑,于是一众人围着沈扶玉对决了三天三夜,沈扶玉就这么一连输了百十场。
昔日剑仙,一朝沦为旁人口中笑柄。
“有人说,你是为了保护百姓才封剑的。”似乎是见沈扶玉迟迟不开口,草乌又添了这么一句。
为了保护别人封剑,却被人趁虚而入当作名利的踏板,不怨吗?
沈扶玉沉吟了片刻,倏地又躺回了床铺,他看着长长的屋梁,声音平和又淡然。
“爱我者为我落泪,恨我者落井下石,不过世人的爱恨之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这话说得……草乌从地铺上坐起身,偏头看向他。
“这是无情道,”沈扶玉也偏过了头,撑着脑袋看他,道,“怀大爱,却无情。”
所以无情道常出飞升的仙人。
原来如此,草乌了然:“你修成了?”
“没有。”出乎意料地,沈扶玉回答得很干脆。
草乌:“……”
他疑惑地看着沈扶玉,不知沈扶玉究竟是想说什么。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即便是在黑夜,他的眼睛也很明亮,他说:“因为那个下雨天我去救你了呀。”
“这不算大爱吗?”草乌平静地问他。
沈扶玉抿了下唇,淡笑着摇了摇头。
“不算。因为当时我察觉到你有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你,而是担心你,”沈扶玉说,“那会儿我以为你是哑巴,以为我交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好友。”
毕竟他每次给草乌打招呼草乌都会看他一眼,没事的时候还喜欢躲在门后或者窗户后偷看他练剑。
草乌:“……”
“修无情道的人,心里是没有特殊之人的,所有人对他们而言都是平等的。那天下雨,我一担心你,我就知道我修不成了。”沈扶玉把手臂交叠在床沿,下巴垫在上面,改成趴着看他,他的黑发在床沿垂落下去,一晃一晃的。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着草乌。
良久,还是草乌先收回了目光。
沈扶玉以为他要睡了,于是也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还没有入梦,便听见草乌淡淡地开了口:“我的爹娘都是郎中。”
草乌不知道他睡没睡,他猜测沈扶玉没睡,因为沈扶玉睡着的呼吸声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我家在京城开了个药肆,”草乌缓缓地说着,“前些年,起义军战乱得紧,再加上连年大旱,我爹我娘偶尔会行义医,或者施粥。”
“有一次,一个从外面逃难来的灾民求他们救救他的儿子。我爹我娘看了,发现对方整条手臂都被斩断了,不知他们是从哪里跑来的,这个人已经卒昏了。再加上常年饥饿,对方的身体状况本身就很差。”
“能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是对方一直声泪俱下地哀求我爹娘,不住地磕头,只求一试。我爹娘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说到这儿,草乌停了很久,他看着漆黑的屋里,恍惚间总感觉又回到了那天叫他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我爹娘努力了一天一夜,还是无力回天。那小孩就这么渐渐没了气息。”
“至此,我爹娘甚至想着给他家些许银两,安顿一下也好。不曾想对方倏地发了疯,一边叫喊着‘你们不是名医吗为什么治不好’,一边抽出了刀,将我爹娘全部杀死。”
“偌大的药肆只剩了我一人,平常接受我爹娘布施与治疗的人,冲入药铺,大肆抢劫。”
草乌说着说着,又平静了下来,他问沈扶玉:“沈扶玉,你说,这能不怨吗?”
沈扶玉没有回答他,也是过了一会儿,沈扶玉说:“草乌,睡吧。”
草乌知道这件事问沈扶玉要个答案也是为难他,他偏过了头,眼泪落入枕头间,过去的好多年间他都是这般落泪入睡的。
一觉醒来,他俩就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过般平静。
草乌照旧倒腾他的草药、下山采购、做饭洗衣,沈扶玉还是一如既往地练着他的剑法。
那次草乌看了眼他的剑法,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便主动给他道:“我之前灵力很强,剑气也是依托灵力,由此,当时很多人都挨不过我一剑。然后两年前我就在想,若是不靠灵力,只靠我的剑气呢?若是我的敌人和对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呢?”
草乌见他想分享他的剑招,便顺着他问:“所以你站在水里练剑是?”
“你看。”沈扶玉抽出清月剑,一跃而起,剑尖点在水面上,震起无数水滴。
沈扶玉的剑招很快,几道身影间,清月剑上就沾满了无数水滴,滴滴分明。
水波荡漾。
沈扶玉可惜地看着水面:“还是没法全部接住。”
草乌懂他的意思了,有些震惊:“你要把震起来的水滴全部接住?”
“是,”沈扶玉坦坦荡荡地承认,“而且它们震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接住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子。”
这怎么可能……
草乌哑然,却没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他想,怪不得沈扶玉练了两年还没成功呢。
日子就这么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
又到一年的秋末,这回他俩当真是认识了足足两年了。
草屋给沈扶玉带了一碗甜水,回来的时候沈扶玉正抱剑站在门口等他,看见草乌,沈扶玉咧嘴一笑:“草乌,你要不要去看我跟别人的对决啊?”
草乌一愣,还以为是又有人来趁人之危,想踩着沈扶玉去拿名号。但看沈扶玉的表情又不像。
草乌点了点头,出于好心,他道:“那些人趁你之危落井下石,妄图踩着你来扬名立万,本就是投机取巧之人,你也不用太过于放在心上。”
闻言,沈扶玉一笑:“那我就当你是去答应陪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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