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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蟾宫(花朝六九)


阿户还是低着头,只当沈扶玉在安慰自己:“这种好东西,仙人用了就会变得更加厉害,去救更多的人。我就算了,我没什么用处,也没有亲朋好友,即便是消散于天地间也无所谓的。”
沈扶玉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反问道:“莫非我现在不是在救人?”
阿户身体一僵,脑袋一点一点地抬起来,看向沈扶玉。
自小孤苦的自卑感并没有在考中功名后减轻,反而在见识过繁华之后越来越深,这种难以割舍的自卑像是一个无底黑洞般将他吞噬其中,叫他下意识地舍弃自己,讨好别人。
沈扶玉见他看过来,只是回之一温柔的笑容,眉眼间都好似泛着一层柔和的月光。
阿户一晃神,像是冒犯了他一般仓促地低下头,同为男人,他想不通沈扶玉怎得生得如此美,比他见过的所有男人都美……果真是仙人。
沈扶玉身上似乎有一些淡淡的香味,阿户分辨不出来,只把头低得更深了一些。
他觉得沈扶玉总是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叫人忍不住地把最脆弱、最难受、最委屈的地方袒露给他看。黑不见五指的夜里,月光照着。
“我去看榜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还有我们村的人,一直苦苦努力才能换来的东西,原来有些人不费轻而易举就能得到,”阿户轻声说,“即便是我考中了功名,好像也还是普通人中的一人。”
这样普通的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村子。
沈扶玉收回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站在他身侧,抬头看着挂在天上的明月。半晌,他张开手掌挡在眼前,让月光在指缝下流动,缓缓开了口:“我六岁时,村子里进了一个心魔发狂的剑修,也可以说是魔修。”
阿户一怔,偏头去看向沈扶玉。
“那魔修一进村就要我们交出阴阳石,可是我们村子的人谁也不知道阴阳石是什么。魔修便说,若是找不到,便把我们都杀了。”沈扶玉幼时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唯有这件事,他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当时的情景都能一一还原出来。
阿户心惊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那怎么办的?”
沈扶玉收回了手,垂眸的那一刻,儿时的恐怖旧景似乎又在眼前闪现,他无奈地勾起嘴角,偏头看向阿户,笑容中带了几分苦涩,他轻声道:“村子只剩我一个人了。”
阿户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末了,他也不过是干巴巴地询问:“那那个阴阳石……”
沈扶玉捏了捏清月剑的剑穗,柔声道:“就是它们。”
清月剑与绛月剑乃同一块灵石所出,即阴阳石。此灵石位于山崖处,一面集天地日月之精华,一面集黑暗阴气之最,两者在灵石体内势均力敌,达成了一种平衡状态,因此才叫阴阳石。
阳面至纯至净,是防御与安神的灵物中顶级的存在;阴面至阴至邪,却有种十足的攻击力,多少剑修挤破脑袋也想求得。
在阴阳石出世之前,修仙界一直默认这个灵物不过是传说。
阿户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这一刻,他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突兀,似乎都会揭开沈扶玉的伤疤。
好在沈扶玉并不介意,他重新将清月剑背到身后,蓦地对阿户露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他道:“但是,我在逃亡的路上遇见了一个黑衣人,他很厉害,是个盖世无双的英雄。”
“我问他,怎么样才能成为你那样的人呢?他给我说,只要一直向前,就可以找到他。”
阿户一怔。
沈扶玉笑了笑,道:“死的人要安息,活着的人要继续向前走。阿户,不要觉得一个毫无根据的误会会毁了多年的朝夕相处的信任。人的感情好像很脆弱,但人的关系也可以无坚不摧。”
“村长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阿户看着他,眼泪缓缓流了出来。
池程余一看那边动静小了下来,就知道沈扶玉处理好了,他迫不及待地从树上跳下来,一手扛着草乌就要去找沈扶玉,不料沈扶玉先一步御剑找来了。
池程余看见阿户还有些心虚,连“大师兄”三个字都不似平常那般喊得激动有底气了。
沈扶玉应了他一声,把草乌接了过来,两人手心相对,那个阵法又产生了,沈扶玉道:“师弟,毒尸的毒要如何解?”
草乌的声音很快从阵法里传来出来,他道:“王镇那些人的毒和力量主要来源于阿户,只要解了阿户的毒,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断开就好了。不过相斥草的毒确实有点难解,师兄,要麻烦你帮我看着四周了。”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那它……”
草乌只道:“无妨。它即便再吸收成百倍的毒尸的毒,也抵不过我的。”
沈扶玉勉强放下了心,他走过去,掌心放在草乌的背后,刹那间,以二人为中心,一个巨大的灵力漩涡当即形成,裹挟着的风让人几乎站不住。
这法阵!池程余瞳孔剧缩,草乌的剧毒模样又在眼前浮现,他忙连蹦带跳着逃离了这里。啊啊啊他一个医修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毒啊!
阿户在来的路上就知道沈扶玉的师弟要给自己解毒了,眼下只乖乖地跟着草乌走,生怕哪里做错了。
池程余虽说对草乌的毒讳莫如深,但心头也有着一堆疑问,他看向沈扶玉,沈扶玉摇了摇头,只道:“牵扯太多,以后再说。”
池程余如遭雷劈,只能不情不愿地挪着脚步。怎么大师兄和他都有间隙了!
四人又重新来到了山寨里,草乌和阿户单独去了堂屋里,沈扶玉替他们关好门,池程余被好奇心折磨得骨子都痒了,蹲在地上试图透过屋子里看见什么东西。
倏地,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爬动,而后从门缝以及其他缝隙里渗出了一些阴森森、不详至极的紫色光芒,紧接着屋里传来一阵打斗的声音,打斗声只存在了一下,片刻间便消失了。
池程余听得心惊胆战,该不会是阿户又恢复毒尸模样把那死人给打死了吧!
“草乌解毒需要一段时间,你看着些,不要有什么意外发生,我很快回来。”沈扶玉道。
池程余一愣:“师兄去做什么?”
沈扶玉笑了一下:“找个东西,不一定能找到,找到的话就跟你说。”
池程余瞬间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拍了拍胸脯:“放心吧师兄,我保证不会出岔子!”
给我说!嘿嘿!
沈扶玉回来的时候,门正好打开了。
草乌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嘴唇泛着青紫色。
“师弟!”沈扶玉忙走过去扶他。
草乌握住他的手,借了些许力道,他喘了口气,道:“好了,师兄。”
沈扶玉应了一声,掌心重新放到他的背部,灵力漩涡出现又散去,草乌又恢复到了平时那股呆滞缓慢的模样。
池程余看得一愣一愣的,趁沈扶玉进屋去观察阿户情况的时候,他凑到草乌身边,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试探地问道:“三师兄,你还能正常说话吗?”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池程余两眼一闭,好吧,看来不能。
阿户醒来的时候,已经白天了。他看见陌生又熟悉的屋梁,缓缓意识到这是在山寨。沈扶玉原本正坐在他床边的椅子旁,见他醒来,便问道:“可还难受?”
阿户摇了摇头,他和草乌进了屋后,草乌便给他扎了针,随后他陷入了一片漆黑中,什么也不知道了。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什么,看向沈扶玉:“仙人,今日是什么日子?”
沈扶玉看向他,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他道:“三月十二,今日是会试的日子。”
阿户一怔,他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末了也不过是似哭似笑地勾了勾唇,闭上了嘴,他还有一场没考完的试。可惜再也考不了了。
“走吧,”沈扶玉站起身,朝他伸出了手,“去考试。”
阿户一愣。
沈扶玉眉眼温柔,晨曦落在他的眼睛里,泛着细碎的光芒。见阿户没反应,他便自作主张地握住了他的手,又重申道:“不是答应了村民们要科考的吗?”
“还来得及。”
直到坐到考场里,才反应过来沈扶玉做了什么——沈扶玉给他施了法,让别人看不见他,也看不清他的纸和笔。而后他将试卷复了一份来,摊在桌子上。
他不知道沈扶玉是怎么做到一瞬间就带他来到了考场,也不知道沈扶玉是怎么弄来的试卷,他从未接触过修仙界的人,一直以为那种仙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原来不是。原来修士,这般温柔善良。
阿户颤抖着手握住毛笔,缓缓摊开了试卷,看清题目的一瞬间,他的笔落在了地上。
沈扶玉等阿户出来的时候,自己隐了身形,坐在一旁的大树上,一条腿随意地垂下去,一条腿屈起放着一本闲书,他靠在树干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今日风和景明,树梢微动,他的白衣也随之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他腰间佩戴的玉发起了热,沈扶玉的注意力当即被吸引了过去,这是清霄派内门弟子专用的通讯灵玉,每次发热,便是有人找他。
沈扶玉把玉召回自己的手心,指尖微动,灵玉散发的灵气渐渐汇成了一个人影。
沈扶玉温声喊道:“沨予。”
温沨予面露惊恐,很明显是有急事要找他,他这个素来温声细语的小师弟声音都有发颤,厉声喊道:“师兄!那魔日后杀了你!”

沈扶玉微愣。
温沨予是他的小师弟,修的是命、相、卜,在观测未来上是没有出过错的。他放下了手上的书,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只道:“此事等我回去再议。”
温沨予眼巴巴地点了点头。
两人结束了会话,刚好考试结束,阿户神情恍惚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向沈扶玉,嘴唇动了动,眼里似乎是有泪光在闪。
沈扶玉翻身下去,撑了一把油纸伞,替他挡住日光。毕竟阿户现在还是魂体状态,再温和的阳光对他还是会有伤害的。
“考得怎么样?”沈扶玉撑着伞,带着他慢慢往回走。
阿户喉结动了动,声音艰涩,话语像是从嗓子里干挤出来似的:“那个题目……问小牛村四面环山,百姓穷苦至极,问要怎么做。”
沈扶玉脚步一顿,没由来地想起官府让强盗采摘相斥草的事情。
小牛村是个很偏僻的村子,科考会这般精准出题吗?
况且听那强盗所言,似乎是国师要的相斥草。沈扶玉拧了拧眉,前朝积贫积弱太久,百姓民不聊生,又逢大旱,于是新皇揭竿而起,这才建立了现在的王朝。这位皇帝任用贤能,短短几十年间,百姓的日子便比前朝好了很多,颇有一番安居乐业之景。而这些贤能人才之中,国师更是重中之重。
沈扶玉专心修炼从不过问朝事,知道国师还是因为这位国师确实来头很大。
他未封剑前,是世间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尤其是实力巅峰时,四海之内无一人能接住他的一招。封剑之后,他虽也被人称作天下第一,但也有人觉得天下第一另有人选,这个人就是当朝国师。
只是沈扶玉和国师从未比试过,没有人知道他俩究竟谁更胜一筹,以至于这么多年仍是争议不断,成了人们饭后茶余一大谈资。沈扶玉出任务时时不时就会听见有人面红耳赤地争论这个问题,他想不知道国师都不行。
沈扶玉暗自记下这个矛盾点,重新看向了阿户。
无论是不是巧合,这个考题对于阿户来讲,实在是太过于造化弄人了些。
沈扶玉把伞往他旁边递了递,问道:“那么,你是怎么答的?”
阿户把紧握着的试卷摊开,他的手有些抖,连带着试卷也抖,阳光透过这张空白的试卷,在地上投了一片光晕。
阿户说:“我没法答。”
只有这个题目,他一个字也答不了,一个字也不配写。他悲从中来,手一松,试卷便落到了地上。
沈扶玉看了他一会儿,弯腰把那张试卷捡起来,重新走回他身边,道:“今早我已命程余带着一些同门去给小牛村的村民们收尸,为村子作法。”
阿户身体颤了颤,看向沈扶玉:“仙人……”
沈扶玉笑了笑,看向远处明媚的阳光,他道:“山多的地方不一定是坏事。昨夜草乌为你解毒时,我去山上逛了逛,倒是有了一个意外发现——北面那座山上,有一条隐藏得极深的金脉。”
阿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程余他们已经去告知官府了,想来不久,小牛村通向外面的路就会通了。”沈扶玉把试卷塞回阿户的手中,这才重新看向阿户,声音很温柔,“有的时候,即便是空白试卷,也可以做出满分的答案。”
“你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不可或缺的普通人。”
“你脚下的土地,一定因为你的出现所带来的、独属于你的生机与活力而开心过。”
阿户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欲语泪先流。
他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浑身的力量好似都在流走,压在他身上的大山终于撤走,一身轻松的他却像是被压垮了一般,跪倒在地,他伏在沈扶玉的鞋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喷涌而出,他号啕大哭起来,伛偻瘦弱的身体一抽一抽的。
好在他是魂体,旁人看不见也听不见,沈扶玉隐去了自己的身形,缓缓蹲下身,帮他撑着伞。
春风携带着阳光拂过林梢,不紧不慢地从人群中穿梭而去,它吹过世间每个人的衣角,最终又归于天地之间。
阿户的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他的魂体受损太严重,眼下也没法去轮回转生,只能待在月精石里先沉睡养魂。阿户临睡前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沈扶玉的名字,犹豫片刻,还是询问了。
“我叫沈扶玉,”沈扶玉轻轻给他笑了一下,他转了转手腕上戴着的红色手链,这是个储物的灵器,“未来有段时间,你恐怕都要待在我的储物手链里了。”
阿户一怔:“原来是您……”传闻修真界有一位天纵奇才,名唤沈扶玉,数年如一日地扶危济困。
他知道沈扶玉还是进城揭榜之时,听一群官兵谈起的。
当时那些人说——
阿户瞳孔紧缩,还未来得及给沈扶玉说些什么,魂体已经被吸入了月精石中,月精石的光芒似乎变得强烈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
阿户的魂体太淡,神色变化不分明,沈扶玉也就没看见他最后的情况,他将月精石拿过来,放到了自己的储物手链里。想来他下次再见到阿户,就是在送他去往生的时候了。
王镇也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沈扶玉去的时候,王老爷已经合棺下葬了,王心慈正在准备丧席的事情,看见他来,忙不迭跑过去:“沈仙君!”
“令弟的事情,”沈扶玉拿了一袋黄金来,递给了王心慈,“很不好意思,一会儿我和师弟自会回师门领罚。这些钱你先收着。”
王心慈连连摆手:“不用的,本身他身为毒尸,沈仙君的做法也可以理解……”
她顿了顿,才道:“况且,他的命也值不了那么多钱。沈仙君还是拿着这些钱去给有帮助的人吧。”
沈扶玉看了她一眼。
王心慈笑笑:“我是说真的,沈仙君不如拿这些钱去给需要的人。王修远……吃喝嫖赌又贪生怕死,实在不值这么多钱。况且他再三冲撞在先,若真收了仙君的钱,我反倒会良心难安。”
末了,他道:“好罢。”
但他还是留给了王心慈十两黄金,只说是赔她的大门钱。
王心慈实在推脱不了,只好惶恐不安地收了下来。
来吃席的大多也是王镇的,看见沈扶玉,连忙都围了上来,吵吵闹闹地喊着“沈仙君”,更有甚者,直接拿着银两和钱财往沈扶玉怀里送,沈扶玉手忙脚乱地一一归还给他们。
“大家都平安无事便好。”沈扶玉有些抵挡不住他们的热情,哭笑不得地阻止了他们继续给自己塞东西的行为,把小牛村的事情给他们说了一下。
他隐去了国师与相斥草的事情,只说小牛村那边的山头上新搬来了一伙强盗,小牛村的人并不知情,这群强盗遇见了赶考的阿户,将他抓了起来,逼问村子的位置,阿户没说,他们便杀了阿户,又循着阿户的踪迹找到了村子,并且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抢劫屠杀行为。
而毒尸之所以会攻击王镇,是因为阿户想寻找那头跛驴的下落。
听沈扶玉说完,镇民当即个个愤慨激昂起来,一边痛骂强盗一边可怜阿户,好不忙碌。沈扶玉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他来这一是给阿户澄清一下,二是来确认一下王镇的人是不是都恢复好了,看这模样,应该是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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