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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撞见非人类(人类文明轰炸机)


徐琮狰共有十四子七女,儿子死伤残流放得差不多,未出嫁的适龄公主就一个,排行第六,如今未满十五,正是豆蔻年华。
帝心难测。
徐流深沉默良久,抬头,静静道:“儿臣主战。”
“哦?”
徐琮狰笑了,自层层台阶之上俯视他:“说来听听。”
徐流深开口道:“总有一战。”
徐琮狰耐心道:“你没有什么其他话要跟寡人说?”
徐流深垂眼,极缓慢,却坚绝地摇头。
“可惜了。”
良久,徐琮狰后靠,意味不明道。
出明光殿时人人双腿虚软,殿前台阶又甚高,多人欲跪,在身后太监的微笑目送下硬是站稳了——御前失仪,不是闹着玩的。
华清之父仪亲王随徐流深往外走,他还算镇定,凑在徐流深身边耳语:“殿下,西戎使臣不日将进宫,求娶六公主。”
“另有一事。”
他踌躇道:“鳌王找到了据说下落不明的第九子。他流落民间后被一家商户收养,姓萧,名叫萧重离。”
徐琮狰十四个儿子,只剩这一个了。此时落入鳌冲手中,其心昭昭。
仪亲王试探道:“我们要不要……”
徐流深朝服颜色绀青,神情淡淡。他衣袖上象征身份地位的孔雀翎羽毛华丽,金织彩线,在光影变幻下显出血一般残色。脚下宫砖坚硬,铺就一条无形的白骨之路。
仪亲王听见他笑了一声。
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笑的事——他和姜王政见不合,姜王又多了一个可供选择的继承人。
仪亲王微讶,看向他冷淡侧脸。
徐流深卷了卷衣袖,望向乌云压顶的天:“本宫总觉得骨头痒。”
他说——“没有对手,未免无趣。”
宫中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飞燕,姜王那句“可惜了”传到谈善耳中时他正撸起袖子学揉面,鼻尖沾了白白的面粉。
顷刻便要变天,乌云黑沉地压过来。
厨娘刚刚还忧心自己晾晒在外面的盐巴,这会儿又忧心起来江山大事:“殿下应当跟朝臣一样,说他主和不就行了。”
“这年冬天这么冷,想必是个寒春,不该打仗的。”
烧火的也七嘴八舌,有人折了柴禾往灶膛里一塞,压低声音:“话是这样说。”
打不打仗的他们不知道,只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历朝历代当了太子又死的多了去了。打不打仗不重要,坐不坐得稳当储君之位才是紧要的。
不该忤逆姜王。
谈善没想说什么,笑了一笑。大娘握着擀面杖,戳了他一下,他慢悠悠地给面团翻了个面,调子也跟着渐隐的黄昏温吞:“总是要打仗的。”
总是要打仗的。
这天底下如果要找出一个最了解姜王的人,只有徐流深了。
谈善最后捞了一盒子糕点晃晃悠悠从厨屋出去,他嫌袖子碍事,挽起来挂在胳膊上,沿着去元宁殿的路往回走。
王杨采的面上多有忧色,他跟在谈善身后,欲言又止。少顷,面前传来吵嚷声,伴随好几声“六公主”“公主万福”的请安声。
谈善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然而已经来不及。
“王公公!”
王杨采“哎”了声,迎面而来一个穿宫装的少女,红着双眼:“本公主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苦笑一声,躬身道:“公主何必为难这些下人。巫鬼殿非重大祀日不开,无王上或世子口谕闲人免进,公主一无手谕二无口谕,实在……”他表情为难。
“巫鬼殿”这个名字在耳边一晃而过,谈善提着食盒的手一顿,倒是多看了一眼王杨采。
王杨采叹了口气:“公主请回吧。”
六公主声音几带哭腔:“那本公主要见世子。”
她此刻若是求见姜王想必得到的就是无可转圜的答案,去见徐流深倒是聪明的选择。到底深宫中长大,心思再如何也不会简单。
但谈善心想,从称呼上看,她对徐流深惧怕大过血脉亲情。
王杨采委婉提醒:“公主,您知道的,见世子须得提前几日差人递信给元宁殿。何况今日世子生辰,诸事繁杂,未必能抽出功夫来见您。”
六公主眼圈越发红起来,她自然是知道规矩,只是心怀侥幸。
“奴才还有事。”王杨采招招手示意她身后的人上前,劝告道,“殿下还是回宫吧,万事不到最后一刻,说不准。”
徐韶娩忍着泪,她听到消息急匆匆地出了宫殿,一路提着裙摆不顾礼仪小跑,发髻散乱,珠钗也在此刻“啷当”落地。她是王朝金尊玉贵的公主,所有人却都用怜悯至极的眼神看着她,叫她认识到和亲这件事必然是板上钉钉。
有人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实在轻。徐韶娩在泪眼朦胧中抬头,面前伸过来一只少年人的手,掌心干净,上面是她落在地上的点翠珠钗。
谈善还没有见过女孩子哭,颇有些无措,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你不要哭了。”
徐韶娩没有反应,一动不动望着他掌心的金钗。
不得已,谈善又低声:“公主,动静闹大了到姜王面前,他会更快把你送走。”
徐琮狰不是会顾忌父女亲情的人,倘若他知道这件事,即使不和亲也会因举止失仪降罪她。
徐韶娩一顿。
“本公主记得你是世子带进宫的琴师。”
她擦干了眼泪,一一环视过身边的人,记下所有人的幸灾乐祸的脸。最后挺直了脊背,冷笑出声。
非常短的时间内,她拿走了谈善掌心的金钗,插回发髻上。
“若本公主有幸为姜朝和亲,会央求父君带走你们。”
谈善察觉到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心想这是徐流深的妹妹,就想了一秒,手臂已经先于大脑动作,将食盒递了出去。
“给你。”
递都递出去了,谈善说:“糕点。”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补充:“可能有点甜。”
多加了一勺白糖,一勺还是两勺,也不记得了。
面前少年其实看起来不大,眼睛弯弯,语气温柔。徐韶娩一愣,又听见他笨拙地安慰:“不过不高兴的时候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徐韶娩忍住了哭腔,默不作声地接过了他手中食盒。
人群散了,谈善忙活一天白干,两手空空地走在路上,长叹一口气。
他现在开始发愁世子爷的生辰礼物了,再做一遍肯定来不及。
谈善一边发愁一边问王杨采:“她为什么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答:“天下星轨列于巫鬼殿,殿内盲眼祭司博古通今,传闻有预知之能。”
谈善猛然一顿。
他神色不太对,王杨采正欲再看,他已然收拾好情绪,只侧头道:“我有些好奇,能绕路去看看么。”
又不进去,自然是没有什么不行的。
巫鬼殿位于姜王宫西北角,位置偏僻。周边花草无人打理,垂头耷脑。谈善站在殿门口,寒风扫过面前,感到一阵凉意。
里面传来某种打击乐器华丽遥远的声音,细听又不像,更像是他幼时去佛寺上香,昏沉时听见的和尚齐声诵经声,云里雾里,一个字也不清楚。
站太久,模糊间一种微妙的不适感从后背升起,谈善难以形容那种感受,仿佛□□和灵魂产生割裂,有什么从他脑子里挣扎着要钻出来。
他低低喘了口气,试着走远两步,那种声音消失,于是难捱的疼痛也消失了。
“走吧。”谈善最后看了一眼殿门,对王杨采说。
半刻钟后,他面前站了表情不大妙的世子爷,世子爷刚从宫宴上回来,匆忙得很,身上还有淡淡酒气——赴宴的官员挨个给他敬酒,他总有推辞不得的,多饮了两杯,眼神倒还清明,就是进门险些跌了一跤。
他双臂一展下人立刻替他取了大氅,露出内里鲜艳的蟒纹服饰。他今日十八,放在现代该是成年,因常年习武身躯精瘦。脱衣时身体随意伸展,手背用力,淡青脉络蜿蜒其上。
他瞧了两眼两手空空的谈善,嗤笑一声。
谈善:“……”
他略显心虚,默默后退一步,离远了点。
大殿内飘着解酒茶的味道,混着原本的合欢香,延伸出一种别样的味道。
“本宫还没有问你叫什么。”他敲了敲桌面,拇指上不同材质但颜色一直红艳的扳指磕在玉器上,发出恼人声响。
这是个容易的问题,谈善悬着的心往下一落,轻轻巧巧:“谈善。”
徐流深倚靠,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酒意再加上疾走让他身上发热,扣得严实的领口泛出一片淡红。他定定看着谈善,喉结轻微一滚,幽幽凉凉拖长了声音:“阿善——”
“本宫的生辰礼呢。”

第25章
“哎, 生辰礼……”谈善踌躇,停顿,磕绊, 最后一用双真诚的眼睛看他, “原本是有的。”
徐流深点点头, 配合道:“原本是有的。”
谈善:“……”
夜里光线暗, 鎏金铜具上托着一团明媚的火,洋洋地洒在他面部。他应该喝了不少酒。浑身配饰和金冠卸得很快, 姿态懒洋洋又放松,视线一错不错望着自己。
谈善顿了一下。
他本来想送的也不是那盒糕点。
过了一会儿,他迂回婉转地问徐流深:“殿下, 你还饿吗?”
——宫中宴会, 其实不是用来吃饭的。所以他一问,世子爷立刻就饿了。
半炷香后。
徐流深坐在木扎上, 在一众惊恐万分的下人眼前往灶膛里扔柴。火光将他面无表情一张脸照得亮堂,“噼里啪啦”断裂声此起彼伏。
谈善挽起袖子往热锅里浇了一瓢水, 指挥他:“再加。”
徐流深刚折起来一根枯枝,千金的织造外衫上立刻抹上一条黑印子。他眉头皱了一下,厨娘快哭了:“殿下, 您要不在外面等等,还是奴才们……奴才们来。”
徐流深一言不发, 他们只得把求助的视线转到谈善身上。
谈善对他一定要跟进来的行为也很无奈,看他一眼,商量道:“要不你先出去?”
他一跟进来整间膳房都拥挤了, 两个下人惊慌之下“嘭”撞到了一起, 眼冒金星,“咚咚哐当”架子上东西全掉下来。
这人竟然称呼世子“你”, 厨娘抖得更厉害了。
徐流深冷冷扫视在场所有人,他喝得确实多,身上都是酒气,单手压着太阳穴时显得尊贵又难搞,不讲道理地反问:“本宫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没人敢说话了。
水很快开了,“咕噜噜”冒泡。谈善往里面扔了把面条,在等待的间隙中想了想,用轻快的声音说:“在我家,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
他侧脸在烟熏火燎中显得异样安静,说话声音柔和,混着少年人天生的低,情绪平和温暖。
徐流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懒懒:“长寿面?”
“唔……典故好像是从前有一位帝王,他很相信相术。他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人中长,一个人的寿命就长。’”
谈善一心二用地往里面扔各种菌内和青菜,继续说:“他对大臣说了这些话,大臣笑了,说果真如此的话,八百岁的彭祖岂不是有八寸长的人中,比脸还长——可见这是没有道理的。”
徐流深靠在角落里,对这个故事表达感想:“荒谬。”
在世子爷眼中,帝王不会迷信到如此地步,臣子也不会胆大到说这样的话。
锅里热气蒸腾,徐流深很希望自己的面快一点好,他确实饿了,胃里空荡荡,心里又骄傲,骄傲得不得了,觉得谈善太厉害了,竟然还会煮面。
他恨不得昭告天下,本宫喜爱的人会——煮面。
世子爷在心底琢磨这件事如何才可行。
“只是一个故事。”谈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皇帝没有生气,也跟着笑,说脸面脸面,脸等于面,如果长寿不能寄希望于脸长,吃长面条也是可以的。”
“愿望而已。”
徐流深顿了一下,缓缓抬头。
谈善捧着面碗蹲在他面前,热汤上卧着一颗不太规则的蛋。他有一双生动难言的眼睛,在深宫中令人见之难忘。
“殿下,希望你长命百岁。”
他认认真真道。
乳白浓汤上飘着翠绿葱花和切了的小蘑菇,徐流深是真的饿了,胃里一阵酒液灼烧的痛感。他捏了筷子沉默地吃完一整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谈善搬了把凳子坐在他身边,忐忑道:“应该还行吧。”
古今调料多有不同,他刚尝了一下这碗面至少也咸淡合适——徐流深怎么吃出这么……
英勇就义的表情的。
想到这儿谈善摸了摸鼻子:“要是不好吃你就别吃了,我……”
徐流深忽然说:“本宫等了很久。”
他手指搭在面碗边缘,源源不断的热意将血液乃至骨骸都温暖。
“王杨采说你会给本宫带糖葫芦,本宫从晨起就开始高兴,他以为本宫是稀罕那样东西。”
——不是的。
他是想见他。
徐流深垂着眼睫,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在这里,本宫本来也不需要什么生辰礼。”
风声骤寂,谈善喉咙里堵着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徐流深又凑近一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看起来要哭了,谈善。”
谈善刚要嘴硬,眼皮上微微一凉,被迫闭上了眼。带着热度的手指从他眼角往下描摹,绕过脸侧,再到下颔。带着深刻、怀念的力道。
谈善眼睫毛在颤,而徐流深并没有停下,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不想看他难过,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黎锈在他身边不过三个月,却是他唯一的少年玩伴。
姜王见他郁郁寡欢,给他送来了更多的陪读。王宫变得热闹,所有人都遗忘了那个小傻子。
但徐流深不会忘记。
天下间很多角色,只要一位就够了,不管是挚友、恩师,抑或是妻子。
他不需要第二个人扮演黎锈。
他不需要别人。
“宫门口风很大,本宫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
徐流深声音低下去,被热气蒸腾得仿佛也带上一层湿意:“你承诺只要十五日,可本宫等了七年。”
——他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常常令人忘记姜朝的世子殿下如今不过十八,还是刚长大成人的年纪,会不高兴,会幼稚地计较,会从心底不满,也没什么安全感。
谈善鼻头发酸,怔怔然抬头看徐流深。
徐流深平静地看他,长长眼睫下看不出情绪。
“你还会走吗?”
谈善心脏剧烈一跳。
他蹲在地上,双腿发麻,没能说出一个字。
灰尘从闭合的门下缝隙中吹进来,攀上徐流深绀青的袍角,又翻卷到他脚下。
漫长得几近凌迟的寂静。
徐流深敏锐至此,又生而通灵,从他死而复生起大概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长久的缄默中徐流深得到答案,压住他脸侧的手指用力。谈善却没有感受到疼痛,夹杂酒气的沉重呼吸掠过耳边。
“本宫要碰你原本的身体。”
太掖庭一把火光烧红半边天时明光殿还燃着灯。
王杨采俯身进来,将灯芯剪暗。事末又跪在一边,等候差遣。
“终于烧了?”徐琮狰喝了口茶,毫不意外。
“回王上话,烧了。”王杨采低眉顺眼地从他手上接过茶杯,“世子爷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填了那口捞出人的井。”
徐琮狰笑了一声。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思索片刻道:“宣敏没闹?”
六公主封号“宣敏”。
王杨采越发谨慎:“六公主原是要闹,不过半道被劝了回去。”
徐琮狰倒是有两分讶异:“她见了徐涧?”
“是殿下身边的琴师。”王杨采不敢欺瞒,将下午发生的事事无巨细说了。
徐琮狰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他身上有久居高位带来的压迫感。王杨采心里一咯噔,自知失言。
“你在寡人身边多久了。”徐琮狰合上奏折,问。
王杨采勉强平复了情绪:“回王上话,从王府至今初春,整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徐琮狰摆摆手叫给他按头的宫女退下,“他如今也十八了,寡人在他这个年纪,刚打下青州、平邑两座城池。”
王杨采:“殿下从未让王上失望。”
徐琮狰不置可否。
“为君者戒情。他长大了,倒生得一副柔软心肠,也不知道像什么人。”
徐琮狰站起身,身上龙纹游走深夜中。他身边是摊开的圣旨,在变暗的火烛下隐约得见“寡人、百年、传位”这样的字眼。
王杨采心头一片惊心动魄,他不敢多看一眼,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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