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王绾道:“此事虽小,但韩公子这样的做法,无凭无据指摘怀疑自己个儿人,这无异于分裂军心!”
胡亥一听,这罪名可就大了,加之韩谈本是韩人旧民,杀头都是有可能的!
章平连忙站出来,道:“公子明鉴,韩谈一心为了幼公子的安危着想,怎可能是分裂军心的小人?反而是忠心耿耿的忠臣。”
王绾冷笑一声:“我大秦素来赏罚分明,若是好心办错事儿不该责罚,那么以后便会有人冒充好心,干脆办错事儿都没有责罚,那我秦廷岂不是要乱了?”
他说着,对扶苏拱手道:“长公子,今日之事或许是小事,但不可不罚,以免乱了军心,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
扶苏眯起眼目,冷冷的看了一眼王绾,王绾这无异于是威胁。
胡亥眼看气氛剑拔弩张,当时“哎呦——”一声,浮夸的向后一倒。
“亥儿!”扶苏一把捞住胡亥,将他接在怀中。
“哎呦哥哥……”胡亥哼哼唧唧:“亥儿突然好晕啊,肯定是这里这般多的人,太闷了,好晕……好晕……不行要晕倒了。”
王绾还想说些甚么,扶苏抢先道:“韩谈担忧幼公子,鉴于一片赤诚,此次便不重罚,来人,将韩谈带回营帐,禁足两日,小惩大诫。”
“可……”不等王绾说完,扶苏抱起胡亥道:“没看到幼公子憋闷么,都下去罢。”
“敬诺……”羣臣看了热闹,纷纷离开。
韩谈的责罚并不严重,甚至像毛毛雨一样轻飘飘,但韩谈十足不服气,狠狠瞪了一眼哭咽的儁儿,转身大步往自己的营帐禁足去了。
胡亥连连给章平打眼色,道:“去啊。”
章平迷茫:“去甚么?”
“去追呀!”胡亥恨铁不成钢的道:“章邯哥哥也挺聪敏的,怎么到你这儿便像个呆头鹅,快去追谈谈呀,哥哥说令韩谈禁足,没说你不能进他的营帐。”
“哦哦!”章平赶紧大步追上去。
“唉——”胡亥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长公子……”儁儿哽咽的道:“儁儿、儁儿真的只是好心,想要给幼公子的粥水中加一些散盐,幼公子可以好得快一些……儁儿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事儿了。”
扶苏道:“无妨,你回去歇息罢。”
“是。”儁儿答应了一声,艰难的从地上挣扎起来,拄着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的往自己下榻的营帐而去。
他背过身去,背对着扶苏与胡亥,哭咽委屈的表情瞬间消失,转而眯起眼目,唇角露出一抹冷酷的薄笑。
武信侯冯无择与章邯一直没有消息,仿佛消失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这样过去了大抵五六日。
儁儿的伤势恢复的不错,已经可以下榻了。他稍微好转一些,一点子也闲不住,不是平日里照顾胡亥的起居,便是帮着宫役们在营地中忙来忙去。
日头昏黄,渐渐偏西,营地开始生上篝火,准备迎接黑夜。
儁儿抱着一堆的木柴,正在帮虎贲军生火。
章平道:“儁儿,你身子这般羸弱,便别忙活了,我们自己弄便可以。”
儁儿羞涩的摇摇头,擦了擦汗水,道:“儁儿也是闲得慌,没事可做,能帮到将军,儁儿很是欢心。”
“嗤!”韩谈从旁边路过,重重的冷笑一声。
胡亥从营帐中走出来,日头分明是也来越暖和起来,但胡亥的衣裳却越穿越多,这些日子水土不服之症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的严重起来。
一张小脸蛋仿佛瘦了不少,也没甚么精神,蔫蔫儿的。
“亥儿,你怎么出来了?”扶苏老远看到胡亥,立刻走过来,给胡亥拢了拢散开的披风,将披风的带子系好,捂着他手道:“你的手如此冰凉,哥哥抱你回去歇息。”
胡亥摇摇头,没甚么气力,道:“哥哥,亥儿一天到晚总是躺着,躺的都累了,想出来走一走。”
“也好。”扶苏道:“那哥哥陪你散一散。”
儁儿道:“公子,篝火正好生好了,这面儿暖和,请幼公子来坐一会子罢。”
扶苏便扶着胡亥往篝火边走去,让胡亥坐在旁边,握着他的小手轻轻喝气,道:“暖和一些了么?”
胡亥点点头:“似是暖和了不少。”
“拜见君父。”
嬴政从幕府之中走出来,朝这边而来,道:“亥儿身子好些了么?”
扶苏眼神有些暗淡,道:“回君父,亥儿的身子骨儿还是那般,汤药没少喝,却总是不见好。”
嬴政坐在篝火旁边,将胡亥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道:“来亥儿,地上凉,君父抱着你。”
胡亥伸出小白手,伸手让嬴政抱起来,刚一抱入嬴政怀中,胡亥突然嗓子一滚,“哇——”竟是吐出一口鲜血来。
“亥儿?!”
扶苏与嬴政均吃了一惊,嬴政道:“快传医士!”
“儿臣这便去……”扶苏想要亲自去叫医士,刚站起身来,便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篝火竟然变成了双影儿,来回的摇晃。
扶苏身子一歪,摔倒在旁边。
“哥哥……”胡亥虚弱的趴在嬴政怀中,脸色惨白,唇角还挂着鲜血,艰难的道:“哥哥……你怎么了……”
咕咚——
咕咚……
接二连三的声音,身边巡逻的虎贲军也是毫无预兆的,突然摔倒在地,一个个虚弱的爬也爬不起来。
怀抱着扶苏的嬴政身子一歪,险些将胡亥扔出去。
“哥哥……君父?”胡亥看着眼前呼呼燃烧的篝火,篝火微微冒着黑烟,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因着木柴的缘故,篝火多少都会冒出黑烟,这里是扈行营地,因着有嬴政在场,按理来说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柴,黑烟不该如此浓重才是。
胡亥眼神晃动,虚弱的定在一个人身上。
篝火边的人,相继无力的摔倒,连坐都坐不稳,唯独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稳稳的坐着,此时他慢悠悠长身而起。
啪啪,甚至还掸了掸自己简陋普通的袍子。
“儁儿?”胡亥咬着牙,用尽全力的开口。
是了,是儁儿!
那个唯一有力气站起身来的人,是儁儿无疑。
儁儿从篝火边慢悠悠的站起来,他还是那样羸弱的长相,但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得不一样了,脸上挂着森然的冰冷,唇角划开一丝狰狞的笑意。
“你……”胡亥一句话还未说完。
哐啷——
紧闭的辕门被一声巨响撞开,一伙水匪竟然冲了进来。营地遍布篝火,火种显然下了东西,虎贲军毫无反抗能力,那些水匪犹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大摇大摆的闯进来。
为首的水匪乃是一个独眼的高大男子。
儁儿抽出独眼水匪手中的长剑,剑尖搭在胡亥的脖颈上。
“亥儿!”扶苏挣扎着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踉跄了两下,嘭一声,最终还是跌倒在地上。
儁儿冷声道:“你们都中毒了,不必挣扎,不过是徒劳。”
“儁儿,你和水匪是一伙儿的?”胡亥虚弱的质问。
儁儿笑了,嗓子里发出沙哑的笑声,好似听到了甚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道:“一伙儿的?不,合该说,这些都是我的麾下。”
“拜见大宗主!”水匪突然跪下来,齐声山呼。
胡亥道:“你不是儁儿,你到底……是甚么人?”
“现在知晓,”儁儿道:“已然完了,的确,我不叫儁儿,如今大秦运数将近,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名唤——桀、儁。”
“桀儁……”章平震惊的道:“你是越人!这些也不是水匪?”
“哈哈哈!”桀儁笑起来,道:“竟有个聪明的。”
章平听说过桀儁这个名字,因为桀儁乃是越地有名的将军,深受越地君主的器重,一直带领越人反抗秦廷,是令秦廷作为头疼的反抗势力之一。
胡亥道:“水匪都是越人……看来冯无利是被你利用了?”
“不错。”桀儁笑道:“冯无利那个庸才,眼里只能看到财币,我便小小的利用他一遭又如何?”
冯无利掉进了钱眼儿里,一心想要捞取油水,他偷偷的盗取齐地的粮食和盐铁,但这些东西可不是好卖的。
一般的商贾虽然贪便宜,但是根本不敢接受军中的物资,粮食还好说,尤其是盐铁,这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桀儁带领越人伪装成水匪,正好盘踞在齐地一带探查,听说了冯无利的事情,便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他们假意与冯无利做买卖,大量的收买盐铁和粮食,一方面,可以扩充军备,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取得冯无利的信任。
桀儁笑道:“冯无利果然是个蠢货,他很信任我们,还对我们吐苦水,说他的兄长如何如何不提携于他。”
于是水匪给冯无利出了一个好主意,叫他大义灭亲,倘或武信侯冯无择不臣,死无对证,冯无利便可以趁机上位。
桀儁道:“要不说冯无利是个草包,他一心攀高枝儿,可惜了,却不知这高枝儿要了他的命!倘或冯无择不臣,他这个做弟弟的,又如何能逃脱的了干系,还想继承武信侯的爵位?做梦!”
冯无利被桀儁当做枪使,对桀儁透露了嬴政东巡的路线,还将嬴政出海阅兵的消息一一告知,桀儁令自己的人乔装成虎贲军,在船上点火,并且用小船偷袭了他们。
桀儁的目的其实很简单,让秦廷大乱,除掉手握重兵的武信侯,如此一来,东方失去势力,秦廷便不可能分心对抗越人,桀儁便可以趁机北上。
桀儁目光幽幽的看向胡亥,道:“我本不想杀你,可惜……”
“为何?”胡亥道:“你为何不想杀我?”
桀儁冷笑一声,道:“你不知我的身份,在水砦中待我甚好,还算是有些良心。”
儁儿在水砦中乔装被欺负的模样,胡亥两次三番出手相救,甚至还把自己的吃食分给儁儿。
桀儁出身并不好,他并非是越人贵胄,说白了,只是一个穷苦的百姓,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领了许多兵马,成为了越人口中的大宗主。
他幼年凄苦,总是被人欺凌,眼看到了许多不平之事,这其中包括越人自己的,也包括秦人对越人的。
桀儁道:“我不得势之时,从未有人对我伸出援手,你一个小小的秦人公子,倒是心善,我本不想杀你……可惜,实在可惜了。”
桀儁一笑,道:“谁叫你身在秦廷呢?若是想怨恨,便怨恨这个世道罢。”
“咳咳咳……咳……”胡亥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鲜血。
扶苏紧张的道:“亥儿,亥儿你怎了么?”
旁人只是浑身酸软,周身无力,而胡亥连续吐了两口血水,触目惊心,他的小脸儿本就白皙,这会子衬托的惨白至极。
桀儁道:“他中毒了。”
“中毒……”扶苏似乎想起了甚么:“在水砦中……”
“无错。”桀儁笃定的道。
胡亥和扶苏第二次进入水砦,本是去剿匪的,哪知人去楼空,想必便是桀儁放出了消息,伪装成水匪的越人提前逃脱。
胡亥在水砦中被油水滑倒,摔了一跤,掌心被一根倒刺扎破,当时根本没有方在心上,原来……
桀儁道:“这毒,本身是给长公子你下的,可惜,你没有中毒,反而是你的弟亲中了毒。”
扶苏眯起眼目,沙哑的道:“把解药拿出来!”
“解药?”桀儁掂了掂手掌,将一个小瓶子扔在地上,很爽快的道:“这便是解药。”
他拿出来的太快,众人都觉得有诈。
果然,便听桀儁道:“解药便在这里,可惜你们的幼公子中毒已深,便是有解药,亦无力回天。”
他说着,扬起一抹笑容:“无妨,我会送你们团圆,你们一家子都在这里,团团圆圆的去黄泉之下作伴罢,一个也少不得。”
踏踏踏……
桀儁慢慢的向前走去,他手中握着长剑,垂着眼目看向胡亥,眼神中带着一丝丝的怜悯:“这中毒很痛苦罢?如今我早早的了解你,也算是送你解脱……”
桀儁手腕一转,狠狠刺向胡亥。
当——!!!
一声巨响,桀儁刺出去的长剑被狠狠一荡,他没有防备,连退了三步。
是扶苏!
扶苏突然暴起,一把抽出佩剑,将桀儁刺出的一剑挡了回去。
“你?!”桀儁不可置信的看着扶苏:“你怎么会……”
扶苏站起身来,他白色的衣袍沾染了一些灰土,但并不显得狼狈,只是让那温润如玉的公子平添了一抹森然的狠戾。
鬓发被夜风吹得微微凌乱,扶苏侧头看了一眼胡亥,沙哑的道:“谁也不能……伤害亥儿。”
“你……”桀儁大吃一惊,只觉得掌心微微发凉,低头一看,虎口愣是被震裂了开来,鲜血顺着长剑滴答滴答的流淌下来。
与此同时,胡亥突然从嬴政怀里蹦出来,一个窜步跑到扶苏身后,揪住扶苏的衣襟,奶声奶气的道:“被骗了罢!这些日子我憋在营帐中,都快闷坏了!”
“你、你们!?”桀儁更是吃惊,吃惊一波接着一波。
扶苏宠溺的摸了摸胡亥的小脸蛋儿,道:“难为亥儿了。”
“你没中毒!?”桀儁不可置信的道:“这如何可能?”
胡亥吐了吐舌头:“这便让你惊讶了,那还有更惊讶的等着你呐!”
他说着,昂首挺胸,两手叉腰,朗声道:“来人呀——”
摔倒在地上的虎贲军立刻站起身来,压根儿没事的模样,直接将乔装成水匪的越人包围在内。
与此同时,便听到“踏踏踏”的马蹄声,行辕被大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在其中。
定眼一看,大军的旗帜上写着——冯!
冯无择一身黑甲,手执长矛,策马奔驰而来,他身边还有一白衣介胄的男子,分明是章邯!
冯无择与章邯帅兵抵达,跪在地上拱手道:“拜见陛下,见过二位公子!”
胡亥蹦蹦跳跳的将嬴政扶起来,道:“君父。”
嬴政长身而起,掸了掸自己袍子上的灰土,道:“武信侯与章卿来得及时。”
桀儁更是吃惊:“不可能,你分明也中了毒箭,怎会……怎会活到如今!”
冯无择不仅活着,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前去调兵遣将,冯家军与虎贲军团团将水匪包围在中间,简直前有狼后有虎。
冯无择活动了一下手臂,伤势恢复的大好,已然不碍事了,道:“冯某的确中了毒,但若是冷箭的淬毒并不致命呢?”
“不可能!”桀儁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俨然变成了复读机。
“除非……”桀儁的目光晃动,似乎想到了甚么。
除非自己的身边,出现了内鬼!
有人偷换了冷箭的淬毒,让见血封喉的毒素,变成了其他看起来严重,却不致命的毒素。
还有胡亥。
胡亥分明中了毒,眼下却平安无恙,若也是那个内鬼,便说得通了!
轻响微不可闻,桀儁的脖颈一凉,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搭了上来。
他回头去看,便看到那个独眼的男子,短剑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是你……?”桀儁定定的看着他。
独眼的男子没有说话,转头看向扶苏。
扶苏点点头,似乎识得那个独眼的男子。
“你是秦廷的人?”桀儁咬住后槽牙,整个人身子打抖,并不是惧怕,而是愤怒,沙哑的道:“你是扶苏的人?!”
独眼的男子没有说话,他仿佛一个冷漠的哑巴。
“你骗我?”桀儁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质问道:“你根本不是我忠心耿耿的走狗!你是个细作!”
独眼的男子脸色还是一成不变,扶苏淡淡的道:“屠雎。”
“卑将在。”
仿佛是两个极端,扶苏一开口,那独眼的男子立刻应声。
扶苏道:“告诉他,你是何人。”
独眼男子朗声道:“吾乃大秦尉,屠雎!”
胡亥看着这一场好戏,桀儁本想进入秦军扈行营地做细作,哪知晓自己身边反而被安排了细作。
而扶苏早早就安排下了屠雎这步棋子,神不知鬼不觉,将一把利刃,插在越人的心脏之中,以至于桀儁一步步走入了扶苏的圈套,亲自将自己所有的心腹人马,全部带入扶苏的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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