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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富水(锦观)


郑郁觉得在这个车里坐着,总是有点不舒服,气氛也是尴尬,便轻微地动来动去想寻一个舒服姿势。
这也是没办法林怀治靠在榻上,他总不可能也靠过去吧。虽然这马车空间大,但他还是想与林怀治拉开些距离。
郑郁又一次揭开车帘看向外面,可惜只能看到齐鸣,齐鸣问:“二公子怎么了?”
郑郁冷漠答道:“没什么。”随后将车帘放下。
“郑御史身上有跳蚤?”林怀治脚放在车内矮案上,手上折翻过一书页问道。
以为是林怀治觉得自己一直在此处揭帘看来看去,吵到他看书,郑郁坐好答道:“没有啊。”
林怀治道:“那你在看什么?是觉得与我呆在一起无趣吗?”
“并州雪景不似长安,别有清冷孤寒之意。”郑郁并不觉得跟林怀治呆在一起无趣,相反无趣的可能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怀治,又说,“我与殿下独处一处也要恪守为臣本分,不可逾越才是。况且我也并未觉得殿下是无趣之人。”
书页翻动,林怀治没说话,郑郁已习惯林怀治不讲话。
他回长安不过两月,近来与林怀治交谈不过寥寥几语,而两人已有近五年没说过话,再加上昨日林怀治对他说的那些,郑郁心里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回京之后自己还要调查刘千甫,还是不要与林怀治有过多牵扯,他是皇子,日后林怀湘若真做皇帝,荣华富贵少不了他。
午时队伍停下休整,郑郁与林怀治下车缓一下与许志荻等人闲聊几句,却不见袁亭宜。
询问齐鸣才知袁亭宜昨夜与许志荻等人饮酒过多,还在车内睡,郑郁用完午膳后又回到马车里,让齐鸣将他之前没看完那本书拿来,这样在车内自己就不用一直掀帘子打发时间。
午后天色一扫阴沉,暖黄的阳光洒在车外,郑郁微掀车帘让光意跃进车内。
林怀治坐在榻上看书,听见车帘声响,抬眼看去只见郑郁将手伸于那光影下,如玉般的手被覆上一层光影。
人又玩心大起想将这温暖抓在手中,可却扑空,不知郑郁想到什么看着那光影轻笑。
今日郑郁未穿官服,身着浮青月白长袍宽袖,那抹光影照在未挽起的发丝上,侧脸俊美眉目含笑,人如美玉别样生香。
看着郑郁的笑颜,林怀治也不禁自己笑了一下,随后神色如常看起书来。
郑郁看那光影好看又好玩,倏地想起洛桥上那少年郎陪他一起着女儿装扮的样子,不自觉一笑跃然脸上。
放下车帘后拿起让齐鸣找来的书看起来,午后日头暖,榻上又铺着厚羊毛毯,他将腿伸直尽量不去碰受伤那处,然后半倚在榻上看书。
许是昨夜没睡好,再加上午后日头暖,郑郁开始犯起困来,刚开始他还能坚持不让自己睡,毕竟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在马车上,身旁还有个林怀治。
可后来他觉得马车摇晃不停,把他晃的有些晕,眼皮越来越重,身子也越来越困乏,最后靠在车壁上睡着。
林怀治看郑郁靠在车壁上睡熟,片刻后伸手戳郑郁,人不为所动。林怀治就又加重力道继续戳他两下,郑郁嘴唇阖动却不见清醒之意。
确认人是真的睡熟后,林怀治往郑郁处挪了挪,随后伸手将人往自己身旁带了些。
郑郁睡在梦中觉得怎么靠都不舒服,还有点冷嗖嗖的。不知过去多久,感觉身旁有一热暖如炉的东西,便偏头靠去,手上也仿佛摸到一薄被顾不得那么多现在自己冷才是最重要的,扯过来就盖在身上。
又在那暖炉旁寻到一舒服位置,继续睡下去,只是混沌中感觉有股林怀治的紫藤香萦绕在气息间。
一觉绵长安宁,郑郁是被渴醒的,嘴里火热的快裂开一般,刚稍稍移了下身子,就发现自己枕着一个结实又有些火热的物体。
睁眼看却发现车厢怎么倒了个个儿,而余光瞥向左侧就看到林怀治玄色锦裤以及曲起的长腿。
郑郁支起上身,才发现自己方才躺在林怀治腰间,而身上滑落的正是林怀治的大氅。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靠着车窗睡午觉居然睡到林怀治腰上去了,自己刚刚在睡着时扯的那被子是林怀治的氅衣,难怪有股紫藤香。
“醒了?”林怀治看郑郁支起上身,本就因午睡起了潮红的脸现下连带着耳朵也红起来。
“啊!醒......醒了,微臣真是......冒失该死,成王殿下,还请殿下恕罪。”郑郁磕磕绊绊解释,将衣服给林怀治拟好,撑在榻上将自己身形摆正坐好。
郑郁渴的要死,耳朵和脸现在是像在沸水中滚过一样,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盏茶,热茶下肚郑郁嗓子如获重生。
但想到刚才自己居然睡到林怀治身上去了,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自己为什么要在下午睡觉,为什么要上这辆马车啊!
想完这些郑郁还觉得渴,又一盏茶下肚,喝完后郑郁低头看手中茶盏,思索自己在睡觉时没流口水吧!
小时候他跟郑岸一起睡觉,郑岸老说他睡觉流口水,想到此郑郁不自觉地摸向嘴角。
“郑御史放心,没流口水。”林怀治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在榻上坐正,也给自己倒了茶轻抿一口安慰道。
“殿下,微臣实在失礼了,还望殿下恕罪。”郑郁收起干燥的手,心想应该没流口水,放下茶盏后朝林怀治揖礼赔罪。
林怀治放下茶盏,说:“不妨事,脚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殿下挂念。”郑郁说,“今日臣实在是太过失礼,明日还是我回自己马车上去。”
林怀治拿起榻上的书,冷漠道:“这亲王车架你坐不惯?”
天边金阳已沉入西山,车内的光线不似郑郁睡着前那般明亮,郑郁闻此言微偏头看了眼林怀治。
郑郁得承认林怀治这人,生的俊朗帅气,五官深邃立体,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林怀治打赤膊的样子是德元十七年春猎。
林怀治脸长得好,身材亦是没话说。虽生一副武人身材,骨子里却是一君子之风,做起任何事来都讲究一个礼字,比他这个前十三年只知在军营泥地打滚的人要好太多。
“没有殿下,只是君臣有别,不敢逾礼。”郑郁心里烦闷得很,蓦地想起一句诗文:“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1]。”
他觉得说的不错,林怀治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往昔旧乡,他怕自己言多必失,也怕自己心思被林怀治看穿。
更怕林怀治知道后万一厌恶怎么办,彼时虽男风盛行,可皇家绝不许出此艳闻,而他也不知林怀治对自己如何,在他看来林怀治对他的一切不过是恪守君子之礼。
在百平寺后山若是旁人,郑郁相信林怀治也会在雪夜茫茫中救人。自己于他又有什么不同呢,德元十五年的上元夜可能他早就忘了吧。
林怀治翻页书,冷然道:“那位臣子会躺亲王身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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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宋之问的《渡汉江》。

第36章 同乘
“韩嫣。”又是这样的问话,郑郁决心让林怀治也烦一下,这样自己明日就不用与他同乘一辆以免尴尬。
最重要的是两人每次交谈都是林怀治占上风,身为堂堂男子汉的郑郁怎肯服输。
“那你觉得我是武帝?”林怀治合上书看不出是何表情,声音平淡,“王太后赐死韩嫣,谁会赐死你。”
“殿下自不是武帝,我也不是韩嫣。如若真有这样的事,圣上会维护皇家清誉。”真有此事,德元帝定会维护皇家颜面赐死男宠而非自己的儿子。
郑郁并未在意那句谁会赐死你,因为他于情事上相当笨拙。
郑家家法森严不许子弟流连烟花之地,郑郁活了二十年除了想与林怀治亲近些外,对于其他不太懂,更何况这还是从林怀治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现在只想在争论上胜林怀治一筹,并不细想林怀治的话是何意。而且林怀治估计也不喜欢他这种,否则为什么近五年只主动找过自己一次。
“难道这是一人犯的错吗?”林怀治稍侧过头看郑郁,表情冷漠却眼神露出坚定,说,“高位者手段相逼,位卑者除了顺从还有他法吗?”
郑郁沉静下心,答道:“做最高位不就行。”
车外是声大而不乱的马蹄声,车帘随马车前行微微晃动,轻晃时有白景泻进灰朴沉闷的四方天地里。
林怀治盯着郑郁片刻,而后嘴角轻微勾起,挑眉道:“郑御史可知这话夷三族都不为过。”
“那殿下会包庇下官吗?”郑郁对林怀治施以一温柔笑意。
这两日他也算知道林怀治脾性,你既然问我那我就给你答案,在马车里的只有我们俩到得德元帝面前,你又找谁对峙呢?
林怀治左手撑在榻上上身往郑郁处压,车内本就暗淡,林怀治身躯一压近,郑郁愈发觉得这马车顿时小上许多。连同光影仿佛也在这一刻被人身躯遮住,郑郁见他一靠过来身体顿时往后倾了些。
“武帝不舍韩大夫死。我亦不舍郑卿死。”林怀治伸出手,轻拂去郑郁肩上几缕凌乱的发丝。
郑郁只当他在玩笑,但内心的静水却因这句话掀起圈圈涟漪。
郑郁收起笑意看向对面的车帘以缓心中汹涌,面上还是从容不迫道:“某等生来天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免不了一死。”
林怀治收回身子坐好,淡淡道:“死法众多,就看是鸿毛还是泰山。”
“谁会知道自己身后事呢。”郑郁垂眸,说,“我只希望将来墓不要被人掘了就行。”
林怀治道:“那你不要陪葬帝陵。”
大雍开国以来历经五帝,有功过千秋的文臣武将随帝陵而葬之举,生前高官厚禄,死后陪葬皇陵千古流芳,是朝中许多大臣的终生之愿。
乍闻言,郑郁很想笑但又不敢笑,紧抿嘴唇后轻呼口气道:“殿下深得圣恩,将来说不定也会陪葬。”
“二哥早就葬进去了。”林怀治又说,“他在里面不知道冷不冷,但有母后同处他应舒心自在。”
听此言郑郁苦笑道:“有温元皇后在子若肯定不冷,斯人已逝,殿下何不朝前看。”
林怀治道:“郑御史也要朝前看,二哥不愿你身处险境,在世为人何不求一快活。”
林怀治像是在安抚他,这让郑郁想起那个梦,梦里林怀清也是这般不要让自己身处险境,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放不下,为什么林怀清那样和善温厚的人要死于那见不得光的斗争中。
正想开口时,车外箫宽道:“殿下,驿站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郑郁揭帘望去发现已到驿站。
“你脚伤未愈,这四驾宽敞适宜养伤。好生休息,明日见。”林怀治说完起身下车,不给郑郁一丝说话的机会。
看着林怀治快速下车不给人一丝留缝说话的样子,郑郁愤愤的朝他离开的地方挥上一拳,他知道下车之后林怀治不会与他说话。
驿丞已在驿站外侯好,郑郁被齐鸣扶下马车。
驿长见到郑郁受伤先是一惊,显然是没想到郑郁这样人高马大的人还能受伤,又看林怀治脸色还是来时那副冷淡样,瞬息间恢复如常快速将众人迎进去。
此时临近年底驿站官员来往众多,还有些各部前往长安的使节,驿站比郑郁前往并州时驿站中住的人还要多,以致接下来几日,身为监察御史的郑郁与官职六品的王景阳睡一个屋子。
后面赶路的日子,郑郁与林怀治坐在马车里多数时候是各自看书,有时兴致来了林怀治也会与他对弈,偶有交谈也不过是棋局以及诗书注解。
许志荻等人早已习惯,毕竟那可是成王,皇帝的儿子,当然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况且郑郁虽是八品监察御史但背后却是北阳王。
且郑郁又不是故意坐的,没看见是脚受伤了嘛,得需要宽敞的地方养伤,他们中官最大不过是官居六品长史的王景阳,没必要为这些计较,且回去之后就算有人参奏,成王不悦不跟你动手但底下多的是想讨好成王的官员。
离开并州第五日郑郁脚伤好得差不多不需齐鸣搀扶,他本不想继续与林怀治同乘,但他话还没说出口箫宽就把他请上车。
“郑御史昨夜观赏月色去了?”郑郁刚在榻上坐好就听林怀治问道。
郑郁茫然道:“啊?昨夜虽是十六但也不至于赏月一宿不眠。”
“是吗?”林怀治抿口茶语气随意。
此时郑郁如果手上有面镜子就知道现在他面色有多憔悴,脸上暗淡无光,眼下还有两团大乌青,显然是近来长夜精神不振,未曾休息好。
幸好他是与王景阳睡一个屋子,否则不知道的人还看此相定会认为这是阳虚损耗过度。
闻言,郑郁总是明白过来林怀治说的什么意思,实在不是他赏什么月亮,而是王景阳打呼噜,但他又不能说什么。
毕竟男子汉大丈夫睡有鼾声很正常,郑郁早年在军营待的时候整个营地都充满鼾声。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王景阳鼾声如雷,那鼾声震天动地、婉转起伏,一个口气转十八个音。
把他吵得实在头疼,且王景阳念及他脚伤并未与他同床而是睡在里间坐榻上,这种情况下他不能还要求王景阳睡觉别打呼噜了吧!
夜间郑郁遭受如此折磨,白日里他与林怀治同乘一辆马车,有了上次不雅的行为后。郑郁就坚决不在林怀治面前睡觉,如此几天下来整个人神情萎靡,面相倾颓。
“下官面容不佳,恐污殿下双目。”郑郁揖礼朝林怀治说。
林怀治放下茶盏,说:“郑御史风姿郁美,实乃无稽之谈。”
郑郁脑子现在懵懵的,不知道林怀治在说什么,胡乱谦让着:“殿下才是如此。”
过了片刻都不见林怀治说话,郑郁就知道林怀治是不会再回他,索性自己拿起矮案上的书翻阅。
午时队伍停下休整用饭,郑郁坐在一草垫上看着阳光洒在远处平原上,光影有些刺眼,清风徐来吹散了郑郁满身的疲累,再过四日左右就能回长安,想到此他长舒一口气。
出来奔波快有两月,说不累那是假的,更何况回去之后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郑郁又将手心微翻放在额头上从队伍左边看到右边,在那四驾马车旁他看到林怀治正手持胡饼细细嚼咽。又一清风过境,吹林怀治身前发丝,冬日雪地中林怀治独自一人坐在马车旁。他也不在意发丝被那风吹乱只是静坐着,任由那冷似刀的冬风割裂着他。
见此景郑郁想起往昔那人好像永远都是独来独往,皇子聚首时他也是鲜少说话的那一个,永远坐在一安静处面无波澜地看着他们。
阳光喧嚣的尘世中,林怀治独坐此间的样子,令郑郁生出无边的孤寂凄凉,心里没来由地想为何没人陪他站在一起抵住那袭来的寒风。
倏然郑郁发现林怀治正抬眼看着他,糟糕!自己看得久了被林怀治发现了,心作鼓声,他不自然地对林怀治颔首一笑,林怀治吃完手里最后块饼看他一眼起身离开。
“砚卿,你在看什么呢?”袁亭宜在郑郁身边坐下,把手中饼递给郑郁。
又将另一手上提的一小坛酒打开倒上一碗,细品起来。
“没什么,看此处风景盛美,今日天光又如此好心生舒意。”郑郁接过饼咬了一口,心道好硬。
袁亭宜抿了口酒,感慨着说:“这样好的阳光希望在我考试那日也能有。”
“当然会有,人生几十载。”郑郁说,“总有见天明那一日。”
袁亭宜倒碗酒递给郑郁,示意人喝。郑郁接过酒碗,碗中酒水在阳光下呈琥珀色。
郑郁一饮而下,点头赞叹:“这酒不错!比永州琥珀金好喝。”
“我姐夫酿的,只可惜没带多少,你要喜欢回长安后我让他们再捎点过来。”袁亭宜咬了口饼,嘴里含糊着又说,“哎!也就唯有此酒解忧,我这两天屁股和腰都快烂了。”
郑郁笑道:“还没烂呢。”
袁亭宜与队伍一起回长安,因无官职在身只能骑马而行,晚上也是与齐鸣等人一起睡在驿站大堂屏风后。
昔年郑郁往返长安与并州时,驿站住满人的情况下没少在大堂屏风后睡。
“快烂了!”说完袁亭宜应景地揉着自己的腰。
此时距离下一次队伍启程还有些时候,身旁最近的是齐鸣正抱刀倚着树哼曲子,此下正是无什么人的时候。
见着情形,郑郁不由一笑。
“嗯?砚卿你笑什么?”袁亭宜咬了一口饼问道。
“我想起你在天卢县外,被刘玉达抓住后那手足无措,他还口口声声叫你刁民。”郑郁将饼咽下,笑着说,“随即你冒充右相之子的场景,若是传成话本,严连慈肯定买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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