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唯一的问题是,如果姑姑拖延的时间不够久,父亲万一救治过来,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心梗引发心源性猝死本来就很难救治,最佳抢救时间只有四分钟而已(脑细胞对缺氧的耐受极限通常为4分钟)。即使只是普通的心肌梗死,心肌细胞也会在半小时左右就开始坏死,从发生心梗到在医院开始溶栓治疗的黄金时间也不过是120分钟,每耽搁一分钟就会少一分希望――接到消息后,她曾经反复查阅过关于心梗的资料,试图知晓父亲最后时间里承受过怎样的痛苦。她知道这样做其实于事无补,但她不能容忍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是姑姑的话……当时她未必知道这件事……可如果知道了……几乎没有风险的拖延……
越想心中越是难受,她按住胸中的情绪,慢慢道:“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实证。”
“是推测。”陆长清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面色微变,“但你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吗?”
不能。她安静地看着他,心内一片悲凉。
“以萱,于情于理你都不能放过这件事。”他恨恨道,“我知道你爸之前对你做的是狠了些,但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偷偷立遗嘱把什么都给你已经说明一切了……”
她闭了闭眼,轻轻呼出口气。她当然知道父亲对她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即使他还生她的气,即使他什么都不肯留给她,她也不可能让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就算仅仅基于血缘,那也是她无法推卸的责任。何况那是从小到大疼她到骨子里的父亲……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绝对要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陆长清见她死活不出声,火气直往头上冲,语气也越发不善,“我告诉你也不过是因为觉得你必须得知道这件事!”
何况陆长清哪里斗得过姑姑和傅浩然联手……父亲去世,本来最可能出问题的是傅浩然,最可能出现的情况本应是傅浩然和陆长清对立,姑姑隔岸观火。但若姑姑真的对父亲……那么她一定知道陆长清会是和她不死不休的敌人,必然会倒向傅浩然……
她脑子里在高速计算着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清点着自己可以利用拉拢的力量,甚至草草列出几个粗略方案,却独独不敢去碰触那个名字、那张笑颜、那句话。
“陆叔叔。”最终她淡淡开口,“我爸的死,我一定会查明白。”
对方倏然停口,面上是悲喜交加的释然。她垂下眸子,低低道:“谢谢您。”
书房里陷入一片宁静,对方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显然是在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情绪。
而她知道,在这书房外,是漆黑的夜。
这一步踏出,便是腥风血雨。
这一步踏出,湖畔夕阳、崖上月光、身边伊人皆成泡影。
她再也回不去。
山路盘旋,北风呼啸,隔着车窗仍能听得清晰。她闭目而坐,手被身边的人松松握着。那人掌心微微湿~润,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到她指间。
这么简单的牵手而已,都不可能跟殷语混淆。殷语向来是极有掌控欲的,掌心从来都干燥温暖,牵她的时候手指总是扣得很紧。哪里会像牟颖这样,想握又不敢握,紧了担心她难受,松了又怕她会抽走……
牟颖就像一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小朋友,单纯又笨拙,让她忍不住就想抱抱她、亲~亲她,告诉她自己不会生气不会跑掉不会丢下她不理……
兜兜转转间,被命运逼到角落,不经意的一转身,竟收获了一个比她还傻的小丫头。据说人生得失总是大致平衡的,牟颖大概是上天终于觉得过意不去才特地寄给她的礼物……吧?
一路到了山腰,车子拐入陵园大门,停了下来。他们先后下车,阿和抱着鲜花走在前面,保镖们留下两人守着车辆,剩下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山风凛冽,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抖。牟颖紧一紧围巾,跟在曾以萱身旁走了两步,伸出手:“包给我吧。”
曾以萱手上一直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并不大,看起来也不像很沉的样子。但这儿实在太冷,就算戴了手套插入衣袋也并不暖和,若是裸~露在外头更是分分钟冻僵的节奏。
曾以萱侧头看她一眼,却并没有把包递过来,只是换了只手拎包。牟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就被握住了。
隔着皮质手套,其实温度已经消减得差不多,更没法感觉出对方肌肤的细腻柔软,然而她忽然就不冷了。脸开始发烫,身体开始燥热,整颗心都像是飞上了半空。她安安静静地回握住对方的手,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曾以萱倒是一脸淡定,随手将交握的两只手一起揣入大衣口袋,加快脚步跟紧阿和。
保镖们互相交换个眼色,仍然走得齐齐整整。
墓地并不算远,在整座墓园靠近中心的位置,青石垒成,宽阔平整,占地颇广,大气却并不奢华。
保镖们远远散开警戒,并不靠近。阿和先把鲜花供上,也没用蒲团,就在青石板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叔,新年好。阿和来看您了。”
然后他抱了些枯枝残叶,在墓前燃起一小盏火。
牟颖站在一边,再一次不知如何是好。她还搞不清刚刚那牵手算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儿。
曾以萱松开她,走上前,安安静静地跪好,安安静静地磕头。公文包被打开,她抽~出厚厚一叠纸来,一张张放入火中。
牟颖愣了愣。那不是纸钱。那是白色的a4纸。满满都是黑色的字符。
她眯了眼细瞧,有文字有数字,格子一行行。那居然是……财务报表……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些好笑,回过神来,却又觉得有些心酸。
曾以萱就跪在她前方,跪~姿端正,背影笔直。她膝下是寒凉坚硬的青石板,身前是她曾经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父亲的墓碑。
纸灰在风中飞舞、消散,她由始至终不发一言,一直等到摇曳的火光慢慢熄灭。
风越发大了,打在墓体上发出尖锐的啸叫。牟颖上前一步,想要劝她起身,却见她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了她在墓前第一句话:“爸,这是牟颖。”
牟颖手足无措地等着她的下文,却始终没等到,只好踌躇着也跪到她身侧,学着阿和的样子磕了三个头:“叔叔好。我是牟颖。”
一张口,风便灌入她的口鼻,冷得她抖了抖,风声里,她依稀听到曾以萱极轻极轻地说了句什么,却没有听清。那句话很短,开头也是“爸”,她想了想,觉得曾以萱大概并不想被她听到,于是便也没有开口问。
又等了一小会儿,整个人已经冻透了。她实在忍不住,站起来便拖她起身:“太冷了,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就这么生生在这儿冻着,她倒是无所谓,最多就是感冒,大不了舍命陪君子呗。但曾大小姐这么个身体状况,冻感冒了可怎么办?
她知道她大概是想在父亲墓前多待一会儿,也体谅她心情不佳,但体谅也是有限度的,这么折腾自己,她反正是看不下去。
本是做好了大小姐会耍脾气不肯走甚至冲她发火的思想准备,结果人家居然很乖地顺着她这一扯就站了起来。
阿和上前三两下收拾好东西,瞥见曾以萱没注意这边,就暗暗给牟颖比了个大拇指。
牟颖有些好笑,这群人怎么在曾以萱面前一个个都怂成这样?阿和已算是颇受曾以萱另眼相待的了,竟也不敢出声……转念一想,以前自己不在她身边,多半也没人敢表达异议,天知道她每次都在这儿耗了多久……
好心情顿时又没了。她叹口气,自觉自动地握住那人的手,毫不客气地一起搁进对方的大衣衣袋里。
曾以萱也没反抗,任凭她将偶然动作发展为习惯套路,脸上依旧淡定得很。保镖们似乎也见怪不怪,像是以极快的速度适应了现实,面上半点都不露讶异,仍旧一脸严肃地围过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上了车,才算渐渐暖和过来。她摘下围巾手套,摸摸那人的手,果然凉得很。她微带抱怨地瞪了她一眼,又俯身过去,抚了抚她的膝盖:“凉不凉啊?”……反正入手处是一片冰凉。
曾以萱并未睁眼,只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牟颖就觉得火星子又开始从心底冒起来,拿了一边的毛毯丢到她膝上,绷着脸给她搓手。
真是的。明明就是个病秧子,老逞什么能。这么冷的天就这样跪在地上,拿点东西垫着会死吗!
一边搓一边瞪前排挡板,阿和哥也是,怎么就这么拿她没办法,这点儿事居然都劝不住!
想着想着又懊恼,怎么先前自己就没想到呢,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问题,考虑问题一点儿都没有前瞻性!
她想得出神,脸上表情变化多端,竟没有留意到曾以萱不知何时已睁开眼,正噙着一抹浅笑,安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