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对岸往下游走,就是那座庙。因为由来已久,所以不论是河这边的鬼,还是河那边的人,大家都知道。但它两年前还只是一座破庙,乡人都怀疑它唯一的福荫只剩下供风雨飘摇中的羁旅客歇脚,现下却成了座真正的地师神庙。主殿边又兴了偏殿,棚顶全铺了新瓦,几乎连柱子里的每一处榫头卯眼,都不是原先的老物件儿了。
人河水患,出了名的百年难治,桥梁难兴。
但自从前年重修了庙里的地师神像,人河便开始日渐平复,桥梁工事计日程功,于是庙里的香火又恢复起来。加上不知为何,其他各处的地师庙逐渐失灵,唯有这一座扬名在外,故而四海内有求之人纷至沓来,主殿的门槛都快要为之踏破。
庙子大了总得有人管,塑神像的跛脚阿雁便做了庙祝。
“阿雁。”村里掌事的老人面色红润,“明天水利就竣工了,大家都能回来了。你寻个人替你守着庙子,跟我们一道去接风吧。”
跛脚青年却没有如此喜形于色,只是垂头整理香案,淡淡答应着。他心想赵家的儿子总算也要回来了,那是和他泥塘里打滚一起长大的发小,只可惜赵家婆婆这两年忘事忘得厉害,眼下已经认不得人了。
想到此处,不知何处滚来个空酒坛,滚到脚边碰着了他的靴子。他不动声色拾起那个坛子,将它收在香案下的帘布后边。
庙里时常有些古怪,他已经习以为常,就连后院树下那个衣冠冢,也是神像还未完全修复前,某一夜里突然出现的。他不知道里面埋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埋在这里,只是每日庙中无人时,便去清扫收拾。他是真正知道神明在上的人,知道有些事他不能管,无须问。
殿中拜庙之人来来去去,高悬的横梁上坐着两个对饮之人。
红衣人半躺,带着一只黑色眼罩,挡不住眉宇间狂情野气,手提一坛罗浮春酒;黑衣人侧坐,结了霜似的凌厉眉目,手中托着一只茶盏。
“这小子是个明白人,何不托梦让他重新塑个你的像?”红衣人枕着梁问。
黑衣人漠然答道:“没那必要。”
“你倒是大方,也不嫌浪费。”
“红衣鬼火烧三十三神庙,可嫌过浪费?”
红衣人但笑不语,整了整箭袖的袖口,懒得再与这人搭这闲腔。
那红衣人正是火烧三十三神庙的鬼市城主,黑衣人自然是玄鬼贺玄。
前几年的黑水岛一役,天庭五师中地水风一朝尽折。风水二师飞升前原是兄弟,民间通常同庙而供,二师身陨之后,许多风水师庙都不拜天官改拜鬼了,拜的正是白袍鬼道沧海无渡,地师庙则还剩下这一座独苗。可是地师早已仙逝,庙中祈愿全靠贺玄,他既不推神像又不换牌匾,自然也吃不着这献给原主的香火供奉。
花城知道这人是在还一笔烂账,毕竟他当年也见过那两炷香的火龙啸天。这账和欠他的那些真金白银不同,什么时候还清只有这人自己说了算。他曾经开玩笑道,如果让他鬼市里那些家伙知道,这天大的功德全积在后院埋着把破铲子的空坟里,早就来把这庙子翻个底朝天。
其实众鬼虽然不知道这冢中藏着功德,但坊间早有传闻说玄鬼在里头埋了宝贝。时至今日也没人真敢来挖,自然是碍于某人威慑。有些胆大嘴又坏的,天天编排贺玄,说这玄鬼怕不是个疯的,从没见过谁有好东西不拿来用,偏拿来埋。后来有倒霉透顶的被贺玄撞见,舌头给打了个死结,这话就只有那不知死活的小白话仙人敢说了。
花城把玩着发梢上的珠子,道:“你去斗水横天,要是有去无回,这庙子我可就让人掘了。”
贺玄不接他招,道:“你也不欠谁的,爱掘就掘了吧。”
师无渡自那夜之后,回师青玄当年飞升处圈了地盘,在博古镇上罩了偌大一个鬼障,强横做派一如既往,但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来找贺玄麻烦,使贺玄得以了却人河水利一事。如今工事已毕,贺玄约师无渡寒露之日做个了断。师无渡自然不会避战,很快应了战书。
明日便是寒露,今日他约花城一叙,明摆了就是要撂担子。可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他与花城之间,堪堪算来还是他欠了对方的,没有立场开这个口,便只是请他喝酒,让他坐在这梁上看脚下虔诚的求神者来来去去,一来一回打着哑谜。
“行了。”花城将手中酒坛子一撂,“殿下还在城中,没这许多时间跟你耗着,我可以答应给你收拾这摊子。不过你若回不来,到时候庙还是这庙,神多半不是这神了,可莫要怪我。”
贺玄轻声戏谑道:“也无非就是换成仙乐太子罢了。”
花城起身掏出襟中两枚玲珑筛,道:“姑且答应你,是怕你心有顾忌,收拾不了那水横天。”此话一出,甚是熟悉,他几乎都能想象贺玄如何扯起嘴角冷笑,说那些不中听的门殚户尽劳什子话。
然而贺玄就着手中茶盏又喝了一口,却什么也没说。
花城沉吟片刻,心道此人这几年着实变了许多。
万鬼皆因执念而生,此为根本,故而难以破执,经年累月之下往往剔肉存骨,空余此执念,其他什么也不剩。这本是世间常道,也是为何宣姬执念一消,便散魂于黑牢。眼前这个和他打了数百年交道的家伙,却反其道而行之,做鬼做了百余年,却把那些人的东西一样样捡了起来。这感觉他也曾经历过,但玄机不可说。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掐指一算,他竟已经离开城中那人一个时辰了。
想到此处,花城立刻掌心骰子一撞,脚下银链轻响,移步回了他的极乐坊。既得此人一诺,贺玄也并无长留此地之意,一翻身间没了踪影。
是夜,鬼市华灯初上,花城又带着谢怜在街集游乐,行至哪里,哪里便群魔乱舞。但药庐里头过的是人间日子,已经早早歇了,水塘里映着流萤轻光。
塘边扇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坛酒,不是鬼市常卖的罗浮春,而是皇城里时兴的秋露白。屋檐上贺玄枕月而眠,想着寒露前夜,这酒倒也正合时宜。
昼夜交替,河风又起。
风师神格已经陨落,无主之风掠过他的眉骨,揉搓他的耳廓。
这迟来的了断总算要来了,他本该是痛快的,但现在这痛快却又不那么纯粹,不那么彻底。想想还是执迷的日子最为轻松,一切只需交给恨意,不会困惑,亦不会在矛盾中自损。眼下他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虽仍是恨着师无渡的,但又不只为了此恨而活。他能清楚看到浩淼天地间自己的身影,细数此身牵绊三极。其一为余恨尚未了,遥遥牵向鬼障中的博古镇,其二为善缘无绝期,他已将其交托给了花城,还有一极却悬于半空,没有着落。
明仪遗物,他几乎尽数埋进了衣冠冢,只有一样忍不住留下了。初时他总忍不住去用,屡次尝试失败之后便用得少了,直至今日,几乎只是贴身带着。
他五指一翻,从袖中取出那支旧了的借魂幡。
这药庐他不常来,这东西他不常用,只是大战在即,突然很想和朋友喝一杯。
花城朋友倒多,而他的朋友,算来算去,也就那一个。
贺玄在借魂幡中缓缓灌以法力,可惜长空寥寥,经幡仍寂寂无声。
第十一章 破釜飞升
月沉时起了雾,乡间的铁索桥藏于大雾之后,苍山猿吟中铁索影影绰绰,不见首尾。
这桥荒了快两年了,桥面的木板被夏涝恶水掀去了大半。
这一整段水路,唯有此桥无人佑护。因为桥头立过借魂桩,魂幡也有人揭去了,此据一立,合该划归鬼道去管。他人想要接手,自然要先砸了桥头的魂桩与牌匾,撕了其中的魂契借据。但揭幡者早已不知去向,地师庙里那位又不愿推掉魂桩,此桥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险地。
但好在这两年兴了许多桥梁,百姓也没有非走此桥的道理,一来二去也就是荒了而已。
贺玄倚在桥头等着,怀抱一把乌剑,襟中还留有几丝秋露白的清冽余香。
不多时,一白袍道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索桥顶端,手擒折扇,腰悬一剑,立于岚雾之中。
二人百年渊源,不世之仇,彼此之间知根悉底,皆以本相相示。
贺玄抱剑遥问:“你约我于此地,是何用意?”
白袍道人答曰:“我为你挑的葬身之地,不太满意?”
在贺玄面前仍如此猖狂睥睨之人,世间恐怕也就只一个师无渡了。
他口出诳语,贺玄并不动气,冷眼相嘲:“你不说,以为旁人便不知么?不过是不愿我去你那博古镇罢了。鬼障笼城,可真是大手笔。障中百鬼听令,障外鬼道不侵,也不知是在防什么?水横天,你怕什么?”
师无渡听罢面色一凛,厉声道:“多说无用。”说罢携数道冷光水箭从柱顶跃下。
其身形迅疾,水箭缭乱,声势逼人。但贺玄并不为其所惑,一眼看穿此人明面上招招击向自己,实则招招都击向一旁的桥头魂桩,脚下立即横挪数步,以剑鞘挑碎数道水箭,又结法障为盾,硬是拦下来人。两道强横的法力剧烈相撞,钝物相击的巨响于山峡间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