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穆弈再入魔。
“是。”
穆弈答应得干脆,尽管不明白楚轻云为何这么说,但他听话。
他再也不想被楚轻云“送走”了。
“去修炼吧。”
楚轻云不清楚穆弈的心魔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天罚”更加扑朔迷离。
“如果再有梦境,告知为师。”
不知不觉中,心跳似乎急促了许多。
穆弈会想起来吗?
他应该期待吗?
穆弈不肯去隔壁密室,最终便留在楚轻云身边,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
他迫切想要变强。
可他也确实不想面对心魔。
不过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还是熟悉的识海,迷雾之后,沧桑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胡须垂到胸前,灰色的道袍不染纤尘。
上次相见,穆弈没有随意搭话,对方也像看不见穆弈一般,一直来回踱步,像在找什么。
这一次,他双目轻合,盘腿而坐。
穆弈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叫醒对方,他便身子一沉,急速下坠。
“穆弈,我好疼啊。”
穆弈又看到了楚轻云。
瘦骨嶙峋的楚轻云双眼空洞,抱着双臂不断呢喃。
明知是假象,穆弈却心脏骤痛。
“救救我。”
“穆弈,救救我。”
楚轻云还在呼唤。
“师尊……”
穆弈抬脚就想过去,可步子却迟迟没有迈出去。
这是假象。
他不断提醒自己。
那些看到的阵法不能用。
楚轻云刚刚才叮嘱他。
踟蹰中,恍若刮来一阵风,穆弈的耳边响起苍老的声音:
“去吧。”
“唰!”
几乎是同一时刻,穆弈刀刃出窍,转身砍向声源!
眼前确实是刚才的老人,可穆弈一刀下去,老人不躲不闪,却毫发无伤。
“你到底是谁!”
穆弈震惊。
“我是你。”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向穆弈。
穆弈:?
“我是你。”
老人只是重复。
穆弈不信,身后却再次响起声音。
“阿弈。”
穆弈错愕回头,看见楚轻云:“师尊?!”
现实的楚轻云和梦境中的判若两人,穆弈能够轻易分别。
所以他才惊恐,如果被楚轻云看见自己乱糟糟的梦境,会不会怪他厌他弃他?
只是他并没来得及做什么,楚轻云便笑着问。
“阿弈,这几天有什么收获?”
穆弈发现楚轻云似乎没有看向自己,顺着楚轻云的视线,他扭过头——看到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下跪,又被楚轻云扶起。
接着画面一转,热闹喧嚣的街头,楚轻云站在他面前。
“阿弈,看着我。”
“不许看别人,只许看我。”
穆弈看着自己满脸羞红的站在原地,楚轻云则转身走入人海。
这是发生过的事情。
不是楚轻云真的来了。
穆弈不禁松了口气。
然而老人的声音紧随其后:“你为什么不跟上去?”
穆弈吓了一跳。
这是他转瞬即逝的想法。
竟然被轻易挑明。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终于正视老人。
他明白了,这些都是心魔的把戏。
但他已经不会动摇。
因为他要永远追随他的神明。
所以绝对不允许自己被心魔玷污。
“别白费力气了。”穆弈说道,“我不会被你影响。”
他仔细端详老人的面容。
确实从对方的眉眼看出几分熟悉。
如果这就是他老年的模样……
“我是五衰之后的你。”
像是听到穆弈的心声,老者突然说道。
“五衰?”
穆弈简直不知该惊讶于心魔的先知,还是感叹自己的心魔竟然如此。
他曾经最恐惧,最害怕的,就是五衰。
相比拜入宗主座下,他的这份恐惧,在外门时便如影随形。
只是从未告知过他人。
而他后来天降大运,被宗主选中。
修为又与日俱增,离“五衰”渐行渐远。
他以为他早已将至抛之脑后。
“我不怕五衰。”他说道。
“光阴似箭,怕与不怕,有何不同。”
心魔不似书上写的那般狡猾多变,甚至沉稳得比过现在的穆弈。
穆弈听不懂心魔的话,身旁的场景却一变再变。
仓皇的楚轻云站了起来。
穆弈望去,楚轻云身上的白衣变化,换成了大红喜袍。
礼乐齐鸣,凤鸟盘旋,穆弈看见楚轻云笑着伸出手,被顾贤允握住。
穆弈:!!
“不!”
明知是假,穆弈却止不住心慌。
不能跟顾贤允走!
另一边,楚轻云同样笑意盈盈:“阿弈,别输了哦。”
“阿弈,凌云宗的糕点特别好吃。”
“贤允,你来了。”
穆弈仿佛被两股力量撕扯,头疼欲裂像是要断成两半。
这时心魔还来添乱:
“时不我待。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孩子。”
现实与虚幻在穆弈眼前不断变换,楚轻云是他的师尊,那些假象不用理会。
不用理会。
他不断提醒自己。
“贤允。”
可他听到楚轻云说。
哪怕是虚幻,他也不能让楚轻云受苦!
“不可以!”穆弈毫不迟疑,冲上去打碎顾贤允的身影。
“穆弈……”
喜服褪去颜色,楚轻云再度一席白衣。
穆弈:“?”
怎么会这样?
“救救我。”楚轻云再度变得卑微。
“师尊?”穆弈尝试呼唤:“宗主?”
“我好疼啊。”楚轻云恍若慰问,抱住双臂,缓缓蹲下。
本就瘦削的身体蜷成一团,单薄的肩膀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师尊……”穆弈也跟着疼了。
他单膝跪地,抬手想触碰,却又没办法落下掌心。
“面对自己吧,孩子。”
心魔又是一声叹息。
而这一次,穆弈只觉后心被人一堆。
他顿时失衡往前扑,然后抱住了楚轻云。
抱住了?
惊讶于怀中的真实触感,穆弈慌张得马上松手后退。
神明坠落依然是神明,他怎么能渎神?
罪大恶极!
“唉……”
穆弈听见心魔叹气,寒意立即爬上背脊。
这心魔要害他!
楚轻云在穆弈身边放了一盏小灯。
如豆的灯光只能笼罩穆弈,却也把穆弈隔绝在室温之外。
炉火正盛。
炙热的温度让空气也扭曲起来。
楚轻云的炉火不是一般的火苗,修真者也屏蔽不了。
所以楚轻云把穆弈保护起来。
而他是炼器之人,自然是不惧高温的。
楚轻云的修炼与炉火并行,就像在一个罐子里倒酒,起初顺畅无比,越接近瓶口,酒越倒不进去,好似进入瓶颈,再难有所突破。
上回他炼刀,便是如此。
这回依旧。
而这感觉并不陌生,百年之前,他就这样了。
密室与世隔绝,一旦闭关,时光便没了感知。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楚轻云往炉子里丢完材料,一回头,看见穆弈睁开了眼睛。
“阿弈,你醒啦!”
他拍拍手,高兴地跳下台阶,跑到穆弈面前。
穆弈不声不响,只是牢牢盯着楚轻云。
心跳咚咚敲打胸膛,他极力克制着,才让呼吸平稳,不露痕迹。
“阿弈,你热了?”
楚轻云见穆弈额头渗出汗珠,拨动小灯的灯芯。
莹莹微光变得白亮,温度也随之下降。
楚轻云观察穆弈的反应,穆弈却不说话。
半晌,穆弈才开口:“师尊。”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嗓音却变得嘶哑。
“嗯?”楚轻云不明所以。
穆弈摇晃起身,垂眸不再盯着楚轻云。
“师尊,”他说,“弟子想出去。”
袖口中,他五指攥拳,还在努力克制着。
心魔怎么敢啊!
凭什么告诉他,他渴望楚轻云啊!
大逆不道,他大逆不道啊!
“嗯。”楚轻云点点头。
密室确实不适合穆弈待下去了。
看起来,穆弈也不生气了。
他扬手开了门,说道:“去吧,透透气。”
“谢师尊。”
穆弈说着,一步也没多留,逃跑一般,快速走出密室。
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门外的空气灌入心肺。
等到石门完全闭合,穆弈脱力似的跌倒在地。
修行不易,他从未想过,阻挡他仙途的,会是他自己。
无双宗开放秘境,着实让修真界热闹了一番。
穆弈出关时,秘境已经关闭。喧嚣过后,大典的讨论也淡了许多。
无双宗似乎又回到从前的步调。
穆弈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的心魔,不敢面对楚轻云。
却又不想离楚轻云太远。
于是他接替吉瑞,守在密室外。
正好虞恒还没走,穆弈来了,吉瑞就能安心地去盯着虞恒,阻止虞恒纠缠吉镜。
似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事情做。
又过了一段时间,沈辰帆来到无双宗,找楚轻云。
虽然沈辰帆没说,但大家都心领神会。
因为修真界出了件大事,一位颇有名望的大能突破失败,陨落了。
这位大能的身份比较微妙。
他算得上是沈辰帆的师叔,辈分与其师尊相同。
但这位师叔从不参与门派事务,也不收徒授业。
在凌云宗,他独来独往,动不动就消失,与谁都不亲厚,也没有道侣后代。
凌云宗对他来说像个歇脚的客栈,到沈辰帆的下一个辈分,甚至很少有人认识。
但他的身死道消,却引起了修真界的极大波澜。
因为他留下一处秘境,犹如天降宝藏。
没有人不垂涎。
可他毕竟是凌云宗的人,陨落后,凌云宗就把秘境封存起来。
这时候沈辰帆来找楚轻云,很难不让人联想此事。
正好虞恒没走,见到沈辰帆,便没心没肺地说:“楚轻云还在闭关呢,你找他干嘛?”
沈辰帆颇为惊讶:“你怎么还在这儿?”
“呃……”虞恒摸摸鼻子,没好意思说。
倒是吉瑞见状,忙不迭道:“阁主在这儿一天吃八顿,许是无双宗的美食太可口,阁主舍不得走吧。”
虞恒:“……”
吉镜无奈地笑笑,只有她,正儿八经地接待沈辰帆:“沈宗主见谅。宗主他虽然闭关,但之前有交代,若是沈宗主有事,可以找他。”
这回换沈辰帆笑了,一边微笑一边彬彬有礼道:“有劳仙子带路。”
楚轻云在密室中,不知昼夜交替。
有穆弈在时,心思放在穆弈和炼器上,不觉光阴流逝。
穆弈出去后,尽管密室安静依旧,楚轻云却觉得少了些什么,哪里都不对劲。
他已经很少想起前世的事了。
但耳畔的寂静却似乎不断在提醒他。
于是左右静不下心,楚轻云就分出一缕神识,飞出密室,跟在穆弈身边。
他也顿悟他为什么一直无法突破。
因为他前世也不曾安心修炼过。
每次闭关,都惦记外面的世界。
只不过曾经惦记找顾贤允玩。
现在担忧穆弈的安危。
沈辰帆等人来时,穆弈正在闭眼打坐。
楚轻云附身在藤蔓上,隔了老远,就挡住众人。
“你怎么来了?”树叶哗哗作响,是楚轻云问沈辰帆。
沈辰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自然地面对藤蔓,像对着楚轻云本人一般说道:
“庄默师叔没了。”
树藤哗啦哗啦晃动枝叶,半晌才响起楚轻云的声音:“节哀。”
世人不识庄默,楚轻云也跟庄默不熟。
但这世上如果谁还会为庄默伤心,那沈辰帆肯定算一个。
楚轻云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庄默对沈辰帆不错。
沈辰帆从小持重,鲜少像个孩子一样调皮淘气。
凌云宗每个人都对沈辰帆寄予厚望,对他的懂事赞誉不绝。
只有庄默,每次见面,会给沈辰帆带些孩子气的零嘴,会让沈辰帆骑脖颈。
小时候的楚轻云还曾羡慕过沈辰帆,只要庄默游历归来,就能给沈辰帆请假,带沈辰帆下山玩。
楚轻云都没有这样的师叔。
年少时,没人能预料将来。
沈辰帆是个大人了。
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
藤蔓缠上沈辰帆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你找我,应该不是来喝酒的吧?”
以楚轻云对沈辰帆的了解,这位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伤心归伤心,肯定不会像别人一样,呼朋引伴一醉解千愁。
果不其然,沈辰帆道:“师叔留下的秘境,我来找你商量如何处置。”
“嗯?”
楚轻云纳闷,“你师叔遗留的秘境,自然归凌云宗所有,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仙盟不是也约定俗成吗?”
沈辰帆:“规矩是如此。但师叔曾留有遗愿,若将来陨落,秘境要天下人共享。”
楚轻云:“啊?”
这么开明的大能,也不多了。
“等等,”他转而一想,问道,“你师叔修的什么道?”
沈辰帆:“杀戮道。”
楚轻云:“……”
大能遗留的秘境,除了有生前所持的奇珍法宝、功法秘籍,还有毕生求道感悟。对修士而言,若大能与自己方向一致,探索此等秘境,那对自身修为大有裨益。
而庄默师叔是杀戮道。
修真界修此道者凤毛麟角,冒然进入此境,也吉凶难料。
开放吧,一旦出事,凌云宗难辞其咎。
但不开放,又违背师叔遗言。
确实难办。
不过楚轻云活了两世,想得开,当即就给沈辰帆建议:
“尊重你师叔吧。只不过葬礼上,要把利害讲清楚,愿意去的人,后果自负。”
修士很少举办葬礼的。
沈辰帆便明白了。
“我回去准备。”说着,沈辰帆捏了捏树叶,“到时候你来吗?”
楚轻云的声音却从另一处藤蔓传来:“我会去的。”
“好。”
沈辰帆转身离开。
虞恒听了半天,见状犹豫了一下,先给吉镜作揖,小声说了句:“抱歉。”
而后大步追上沈辰帆:“辰帆,我随你回去,帮你准备葬礼。”
楚轻云用藤蔓末梢推了吉瑞一下:“送客。”
随后又吩咐吉镜:“你跟沈宗主和阁主一同去吧,代表无双宗,适当帮帮忙。”
“是。”吉镜欲言又止,还是领命照做。
吉瑞赶紧说道:“那宗主,我去去就回。”
“不用回了。”楚轻云想到穆弈,赶羊似的交代吉瑞:“送走客人,你去主殿当职吧,没大事尽量别打扰我。”
“哦。”吉瑞依依不舍,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走了。
避着心魔也不是办法。
所以穆弈思虑过后,便每日打坐,不断审视自己,审视心魔。
有花堪折直须折。
这话心魔说了一百遍。
穆弈不想再听了。
一睁眼,看见楚轻云。
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又入了梦,楚轻云却粲然一笑:“你终于醒啦!”
“师尊……”
穆弈环顾四周,确确实实是密室外面。
“您出关了?”
意识回笼,他立即单膝下跪:“师尊恕罪,弟子没有听见。”
“阿弈,你怎么见外了?”
楚轻云一把把穆弈拽起来。
穆弈的视线自下而上,再次撞上他。
漆黑的瞳孔幽深如海,楚轻云抬眸看去,穆弈也不躲不闪,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
好像,也没有太见外。
楚轻云感觉怪怪的。
“阿弈,我好闷啊。”
楚轻云说道,“陪我下山吧。”
从小到大,楚轻云学会了多种偷懒技能。
他的真身还在密室里,分\身却能自由行走,令人难辨真假。
穆弈一向听话,闻言也没多问,点点头就算同意了。
楚轻云没有告知吉瑞和长老,偷偷带穆弈离开玉华峰。
为了不引起注意,甚至没用凤车。
楚轻云不是剑修,不用凤车时,便御风而行。
不是不能缩地成寸,只不过分\身力量有限,不方便展现实力。
所以两个人就在云层之上飘荡,也别有一番乐趣。
“阿弈,”楚轻云百无聊赖,问道,“你修炼时,遇到什么困难没?”
问题很大。
穆弈不好意思说。
摇摇头,穆弈言简意赅:“没有。”
“哦。”楚轻云仔细观察穆弈的表情。
只是他的目光只要落在穆弈脸上,穆弈就直直地与他对视,倒是不好观察了。
楚轻云其实想知道,穆弈是不是想起前世。
看起来,似乎没有。
“如果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为师。”
楚轻云是很想像个师尊一样端正的,可是维持不了一秒,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们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