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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是啊,可传闻到底也并非空穴来风,自从当年蔺皇后嫁给父皇之后,宫里宫外便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揪着这件往事不放了。”
钟曦勾了勾唇:“但是呢,无人敢谈论,便不代表这些事从未存在过,你看过《崔然传》没?民间可是有许多传奇话本都是以丞相与蔺皇后为原型创作的,都是些大将军同将门小姐珠联璧合的美谈,至今还畅销得很呢。”
“当年蔺皇后还只是蔺家的三小姐,她未出阁时在上京的名气便不小了,不仅文采诗赋不逊于蔺家任何一位男子,在军中连骑马射箭剑术亦是将士中的佼佼者,据说有段时间蔺三小姐喜穿劲装,作男子打扮,随后整个上京的女子们竟以此为风潮竞相效仿,一直到今日街上也仍然有许多女子在穿劲装。”
“蔺玄武与张衍本就是同僚,如此看来丞相与先皇后应当也是自幼相识,听闻当年蔺将军本有意同张家结亲,奈何蔺三小姐的年纪比张家公子还要大上数岁,两人的年龄不大相称,最后亲没结成,反倒被咱们父皇给截了胡。蔺将军只好含恨给二人雕了两块成双成对的玉,这才算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钟淳听得心里有些发闷,但仍不由自主地追着问:“后来呢?”
钟曦笑道:“后来呀,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不也清楚么?蔺皇后嫁给父皇的第一年,敏哥哥就出生了,不得不说,我还挺嫉妒这位未曾谋面的皇兄的。”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声音颇有些蛊惑的意味:“权势、地位、父母独一无二的爱……身在无情帝王家,这些旁人穷其一生也不可追寻的东西,他竟一出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你说让人嫉恨不嫉恨?”
“据说你那好丞相当年还想着解甲归田以后一心一意地教导太子成人,甚至破天荒地向父皇讨要了太子太傅的虚衔,就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辅佐太子登基。”
钟淳感觉自己全身的气血霎时涌至脑门,四肢却是一片冰凉:“后来呢!?——”
“后来——”
钟曦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反应,突然出手如电地捏了捏钟淳的脸颊,语气轻松了不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玩世不恭的模样:“后来呀,就开始打仗了,太子还未来得及长大成人,便同先皇后一道故去了,自此之后,咱们父皇便再未立过太子了。”
“喂,我说小十三……你三哥过几日便要下江南去做那闲散王爷了,可是有可能一辈子都不回上京了,你这没心没肝的,说好今个儿专程陪我出来散心,怎么一颗心还是系在丞相那儿呢?”
钟淳的无名之火刚窜了一小截,猝不及防地被他三哥打岔般地浇了一盆冷水,还在后知后觉地发懵。
他偏过头,看见细雪一点点地落在钟曦的眼睫上,不一会儿便凝成了一小块冰晶,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三哥……你,你当真要去当王爷吗?”
“是啊。”
“江南是什么地方啊?”
“江南啊……”
钟曦望着宫墙之外的重重远山,戴着玉扳指的手虚虚一指,仿佛手上握了一截柳枝般,说不出的慵懒风流:
“珞陵江以南的地方,就是江南。书上说,那儿处处是小桥人家,春风十里,荞麦青青,茂盛的田陇比翡石还要青翠,卖粥饼的女儿家说话比桂花酿还要柔软清甜。”
“春看桃源夏听雷,秋闻晚钟冬窥雪。乘楚台风,赏庾楼月,再斟上几壶好酒,执一钓竿独坐舟中,天地再大也不过明月清风我,这般无拘无束的日子可是上京城中体会不到的。”
他见钟淳露出心神驰往的表情,忍不住低下身子笑道:“我说真的,小十三,不如你同我一道走了吧,佛是讲究因缘的知道吗,我看你面相便知道你同丞相没什么缘分,一直围着他转也没有好下场。”
“若你当真喜欢那种冷冰冰的相貌,三哥推荐你个好去处,听闻城中的暮雨坊中近日里红了个新人,眉眼生得同丞相有七分神似……”
钟淳及时打断他三哥滔滔不绝的话,无奈道:“是三哥你先说不提丞相的,怎地反而你自己又提了起来?”
钟曦愣了数刻,随即仰首大笑道:“对!……对,今日不提他,不提他……”
他一把搂住钟淳,两个人肩并肩地倒在檐上,溅了满头满身的落雪。
钟淳难得没有对钟曦翻白眼,想到他三哥虽然经常干些令人可恨之事,但日后若是真隔了山长水远,那贱兮兮的模样还怪让人想念的。
“三哥。”
他认真道:“等你到了封地之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你也要给我写信。”
钟曦笑了,目光有一瞬的柔和:“那是自然。”
“喏,我把我身上的熏香制成了荷包,那可是上等的孤山冷梅香,小十三你可要好好系在腰上,被人欺负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睹物思人一下。”
钟淳“嘁”了一声,但还是小心地把荷包收了起来:“我才不想思你呢。”
手中的暖炉渐渐凉了,他的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恍惚中听见他三哥在耳边轻轻地哼着歌: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钟淳迷迷糊糊地睁眼,忽然闻见鬓边传来一阵幽然冷香,原来是他三哥不知从哪儿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别在了他的耳后。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看着钟曦对着他笑,感觉那人专注地望着自己,但是又觉得那笑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愁。
半晌后,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
“小十三,我这一去……你可不能忘了我。”
钟淳乘着车舆回到张府时,天色已是黄昏,日光映在覆雪的瓦檐上,映出一层淡薄的金色。
他特意在大街上晃悠了好一大圈,等到天黑之后才从偏门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想着府中应当没人发觉自己不在了。
谁知左脚刚一踏进门,一盏昏黄明灯便猝不及防地照在了他脸上——
只见陈仪顶着一头满是雪水的毡帽,好似从哪儿冒出来的落魄水鬼似的,语气十分幽怨:
“殿下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寒大夫嘱咐您要静心修养,若是在外头叫这天气冻坏了身子,那便不值当了。”
“丞相早知您不会走正门,命小人在偏门这儿侯着殿下,说既然您有功夫在外边闲逛,说明身上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让我前来引着您到蝉饮斋去一叙。”
钟淳:“……”
寒容与不是说那人被几个老头叫走了吗,怎地这么快就回府了?
他心神不宁地跟着陈仪来到书斋,轻轻掀开那扁青的门帘,却被一阵携着温煦的香气给拂了面。
只见那六曲漆金屏风前正置着一鼎银犀宝兽炉,底下烧着炭火,上头点着辟寒生暖的零陵香,将整间屋子烘得暖意融融,仿佛置身于春日之中。
张鄜似乎刚从宫中回来,身上穿戴仍十分严整,肩上披着两段漆色狐裘,腰间系着紫金绶带,上至鬓发下至靴尖,都透着股冷极而威的气势。
钟淳睁着眼往他书桌上望,没望见那把令他心惊胆战的戒尺,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他发现他这口气还是松早了。
张鄜的目光在钟淳鬓间那朵殷红得扎眼的梅枝停驻了片刻,面上没什么表情:
“将外头伺候的人都遣了,留下一两个嘴巴严的在外边守着。”
“是。”
作者有话说: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鹧鸪天》朱敦儒

第59章 雪泥(四)
眼见着陈仪将门掩实后退了出去,钟淳顿觉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更大了,屋内的炭火烧得旺,他才站了不足半晌,脖子背后便起了一层薄汗,整张脸闷得红彤彤的,最后还是憋不住将身上那件兔毛斗篷解了。
“想好要同我说什么了吗?”
良久,张鄜搁下手中笔砚,望着他的眼神很淡然,甚至称得上是温和,浑然看不出一丝动怒的迹象。
但钟淳却被那眼神莫名看得虎躯一震,倘若他此时头顶上有耳朵的话定然会怂得缩到脑门后头去。
“我……”
他口干舌燥地看着软榻上作为“呈堂罪证”的胖猫儿,心知自己这次真的躲不过去了,悲壮地想: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索性一股脑全招了!——
“前几个月时,我同三哥一道去后山狩猎时,骑的小马一不小心摔了……”
钟淳一边偷看张鄜的脸色,一边扭捏道:“……再醒来的时候,便发觉魂儿附在这胖猫儿的身上了,虽然听起来像一出离奇的话本,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原想寻着机会跟你说明,但那奴儿三三没法说人话呀……然后我就等啊等,可是等我变回人身的时候,却发现又同你说不上话了,于是便只好让小良子给你的府上递拜帖……”
“我知道。”
谁料张鄜竟平静地打断他:“我要你反省的不是这件事。”
“再想想,这些时日你犯了哪些错?”
“……啊?”
不是这个?莫非那人早就知道胖猫儿是自己了?
钟淳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莫非那人在计较自己变成胖猫儿时偷偷爬上床睡觉的事儿?不对,这睡都睡了好几个月了,再回过头计较这些作什么?
那是在计较……自己七夕那夜趁着酒醉偷亲他的事儿?
“过来。”
钟淳全身一僵,大抵是因为心里有鬼的缘故,整个人缩在廊柱后不敢动弹,硬着头皮道:
“……不、不过来!”
室内静了好半晌,他听见一阵靴履踏在地砖上的清响,心头警觉起来,但还未来得及打上夺门而逃的主意,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被那人拦腰扛了起来,跟卷凉簟一般抄着扔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
钟淳一头栽进暖烘烘的云缎里,腚却四仰八叉地撅在外边,成了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急得叫出了声:“你……你说过不打手心的!”
“嗯,我说过。”
张鄜将钟淳压在自己腿上,一手摁着他后腰,另一手摸至那绣着金鹊的软滑缎裤上,往下一扯:
“啪!!———”
他面上冷冷清清,这一掌却毫不容情,甚至用了尽八成的力,直接将钟淳打得一嗓子嚎了出来,眼泪也懵然地飙出了眶。
“……啊!!疼、疼!……”
钟淳喊疼倒不是因为他耐不住痛,而是因为他的屁股确实娇气,从小到大也没见得有人敢往这上边招呼,故而养得十分不禁打,指头往那臀上一握都能抹出一道红印来,更别说下此等重手了。
张鄜那双手实在称得上历经风霜,上头又全是斑驳交错凹凸不平的伤痕,上头的老茧比糙纸还利上几分,这一掴下去,上边登时现了个显眼的巴掌印,血殷殷的,望上去有些吓人。
“不疼怎么长教训。”
他沉下声音:“你犯的第一个错,是在中秋夜的金麟台上。”
“知道犯的什么错吗?”
钟淳感觉自己的半边屁股火辣辣地刺着疼,裤子被剥到了膝上,只得衣衫不整地光着个腚,而那人身上衣冠绶带一应俱全,连腕间的檀木佛珠也巍然不动,一种无地自容地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我……我不应当被钟戎的三言两语激得上当,也不应当在台上当着众人的面逞凶斗狠……不过……都是他先出言不逊我才……”
紧接着,又是重重地数掌:
“啪!——”
“啪!啪——”
钟淳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眼角又滚出两滴泪来,连鬓边那梅枝也失衡地坠到了地上。
“你知道这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是谁吗?”
张鄜声色渐冷:“是你父皇。”
“你不是当着众人之面逞凶斗狠,是当着你父皇的面手足相残,这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忌讳。”
“连我在圣上面前说话都得斟酌几分,你胆子倒是够大,直接在他的逆鳞上踩了一脚,亏得当时你父皇还未彻底动怒,若是他当真要下旨将十三殿下贬为庶人,在座之中有谁有胆子敢逆抗圣命来保你的?”
“不管你父皇病重到何种程度,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便是这大宛中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一言能定天下人生死的人,你身为皇子,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在他面前更要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不要再试图尝试做违逆他的事,可记住了?”
只见钟淳垂着脑袋,似乎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方才印着指印的地方高高地肿了起来,刺眼地红了一片。
张鄜以为他认错态度诚恳,正要细数十三殿下犯下的第二个错时,忽然感觉怀中之人的身子突然一阵阵抽搐似的发起抖来,面色微微一变,将钟淳翻过身来:
却见那小殿下眼睫紧紧闭着,一张小脸已经被泪浸得湿透,腮边的两道水痕仿佛某种绵长的哀伤,一直延到脖子根,连颈边的毛领也洇湿了。
他把钟淳的缎裤拉至腰上系好,将人抱至腿上,抹了一把那湿漉的脸颊,叹了口气:
“在无色天上流那么多血都没掉眼泪……这才打了几下,就哭成这样?”
“……”
钟淳自己也知道很丢脸,狼狈地别过眼,但下颔却被张鄜的手紧紧扼住,只得迫着仰起头来,泪珠跟断线一般划过脸颊,被烛火映得有些可怜。
“在想什么?”
任是再硬的铁石心肠,看见眼前此景也应当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他张了张嘴,似乎又觉得说不出口,总是想把头扭过去,却一次次地被张鄜扳过来,听见那人不轻不重地恐吓道:
“不说?不说就一整晚在这里待着,让陈仪再找根绳子把你也吊起来。”
钟淳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内心挣扎了半晌后才开了口,拖着股浓长的鼻音:
“敏哥哥……”
“什么?”
他哽咽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敏哥哥……在父皇跟前……也要如履薄冰吗?……”
在宫中,先太子钟敏的名字已经有数十年未曾被人提过,宫人们将他与先皇后的名字作为某种秘而不宣的禁忌,以免因着当年之事而招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
张鄜这回沉默了许久,良久才松开了手:
“他不用。”
钟淳心里忽然十分难受,那种难受和先前受皮肉伤的疼痛似乎全然不同,更像是一种久长而折磨的钝痛,这是他天真而懵懂的心头一回尝到如此真切的苦味。
他不想待在张鄜的膝上,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那人力气很重地按回了怀里。
“因为他已经死了。”
张鄜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用手背拭去钟淳脸上的泪:“已经死去的人不需要思考怎样讨人欢心,怎样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怎样才能在宫中更坚强地活下去。”
“所以你也不用嫉妒他。”
钟淳喉头一噎,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张鄜面前根本无处遁形,忙涨红了脸道:
“我没……”
“诚然,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是你无法拥有的,但反之亦然,你所拥有的一些东西也是他无法拥有的。”
张鄜观察着钟淳落寞的神情,道:“寒容与同你说了什么?”
钟淳想到寒容与警告他的事,又想起三哥同他说的那些话,心头一突,干巴巴道:“没什么……是我,是我这几日翻阅典籍的时候看到的。”
张鄜皱了皱眉,似乎并未相信这种现编的说辞,但也并未继续追问下去,轻叹了一声:
“我方才说的这些都记住了?”
钟淳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泪,点了点头,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
“我……有什么是他没有的?”
张鄜在他的腰间抚了一下:“太子幼时曾向我讨过这把断红,我没给他。”
钟淳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一听自己有的旁人没有,黑漉漉的眼睛乍时又有了光彩,连屁股上传来的痛楚都烟消云散了。
他本就不是容易消沉的人,稍微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得把尾巴翘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张鄜顿了一瞬,道:“那块玉也没给他。”
钟淳傻乎乎地咧开了嘴角,一滴泪还凝在他睫毛上:“还有呢?”
“得寸进尺。”
钟淳弯了弯眼,刚想得意地宣扬“我就是得寸进尺”,却感觉那人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带着苦檀香气的发丝扫过鼻端,带着股钻心的痒意。
紧接着,他感觉唇上兀地一热,那股成熟男子的气息又萦了上来,全身上下的血气霎时直冲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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