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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总逢春(刘水水)


陈显一梗,自己怎么会想这些东西?见沈计雪在自己擦身体穿衣服,陈显装作若无其事转过头,收拾桌上碗筷进厨房去了。
等沈计雪洗完澡出来,陈显还在厨房忙活,他让沈计雪先去休息,等陈显收拾完碗筷,洗完澡出来,特意去主卧看了一眼,沈计雪居然还没有睡。
他靠在床头,痴痴地“看着”窗外,听到动静后,他转过头,“陈显?”
陈显知道沈计雪在等他,他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了下来,“怎么还不睡啊?”
“我睡不着。”沈计雪顺着床头往下缩了缩,有陈显在,就算是睡不着,他也能稍微安心地躺着,“你有跟我爸爸说上话吗?”
已经说了这么大的谎,陈显只希望自己的谎言能让沈计雪好受一点。
“说了,他忙,没说太久。”
沈计雪表现得很平静,“他跟你说什么了?”
自己今年三十岁了,同龄人很多都当了爸爸,虽说自己还没有小孩, 但一个父亲能对孩子说什么他还是能猜到的。
陈显攥着沈计雪的手,“你爸爸让我跟你说,让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担心他,他在深圳那边很好,老板人也很好,同事人也很好,大家都对他不错。”
沈计雪怔怔地“看向”陈显的方向,陈显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就算是假的,自己也愿意相信。
“那他的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呢?还有多久能到呢?我怕等信到的时候,已经跟船去了,就没人给我念信了。”
好像具体到某个时间,清楚其中的细节,就能增加爸爸去深圳的真实性,沈计雪就能说服自己一般。
陈显垂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他没办法面对沈计雪的脸,“深圳离我们这儿挺远的,写信可能得好几天吧,肯定能赶在我出去之前到的,肯定的,我肯定念完了信再出门。”
这么肯定,沈计雪不相信都不行,连陈显都这么说了,那一定是真的。
“陈显,我给你添麻烦了。”
沈计雪轻飘飘的话语,让陈显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沈计雪什么都知道一样。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陈显的大手覆盖到沈计雪的手背,“我答应过你的,帮你找你爸爸嘛,说到做到,不麻烦。”
“陈显……你是个大好人。”
陈显觉得自己愧对沈计雪“大好人”的评价,他算什么好人呢,他跟沈计雪说瞎话了。
“我哪儿是什么好人啊,我就……”没什么本事,没什么成就,也帮不上沈计雪的忙,陈显低声道,“我就是个普通人。”
沈计雪没有说话,眼眶像是红了,可他很快闭上了眼睛,陈显来不及看清楚,只觉得手掌被沈计雪紧紧握牢。
电扇已经修好了,自己原本该回到隔壁的卧室休息的,沈计雪拉得这么紧,陈显不忍心挣开他,关了灯,在他旁边躺了下来。
旁边的沈计雪忽然翻了个身,双手紧紧抱住了陈显的胳膊,额头抵在了陈显的肩头,没等陈显反应过来,肩头好像湿了一块儿。
沈计雪哭了。

第33章
黑暗中,陈显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沈计雪等到关了灯才哭,分明是不想自己知道,就算他是掩耳盗铃,自己也得给他留一点体面。
沈计雪哭得很克制,几乎听不到他的啜泣声,陈显只能感觉到肩头湿了好大一块,眼泪透过布料渗入了陈显的皮肤,好像酸楚顺着毛孔流入了陈显的身体,他很想伸手摸一摸沈计雪的脑袋。
良久,窗外的车声逐渐淡去,深夜里,一切都那么寂静,陈显微微侧头,沈计雪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借着月光,陈显看到了打湿的袖子,和挂在沈计雪睫毛上的未干的泪珠。
陈显也跟着难受,要是沈计雪在他面前号啕大哭出来,自己还能大方安慰他,沈计雪躲着哭,自己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根据沈计雪的身份证和派出所提供的地址,陈显很快便联系上了沈计雪老家的亲戚,不过对方一听是让他收尸的,骂了句“晦气”,火冒三丈地挂了电话。
吴别在一旁露出一个“我说没错吧”的表情,“我说了你不信,这下被骂了你相信了吧。”
被挂了电话陈显也不气馁,人家警察都叫不来的人,他也没想过自己一个电话对方就能给面子。
“既然这样,我买明天早上的票。”
这两者之间哪儿来的因果关系,吴别就没见过陈显这样的人,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的,劝是劝不住了,但是以陈显的性格,一个人过去肯定会吃亏,吴别一咬牙。
“我陪你一块儿。”
吴别中途下船已经够意思了,陈显还真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人家,“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还是在家等等,有船就赶紧上船吧。”
“哪儿来的船啊?单位的船都出去了,而且我报告都没写了。”吴别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陈显道,“等回来了你帮我写。”
既然吴别坚持,陈显也没有拒绝,他一拍吴别的肩膀,“行,我帮你。”
吴别不耐烦地拂开陈显的手,“你怎么跟那小瞎子说?”
“就跟他说得出船呗,说是短途,很快就回来。”
还说陈显老实呢,人不逼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胡扯的,吴别冲陈显竖起了大拇指,“说假话越来越厉害了。”
“你就别挖苦我了。”陈显无奈地按住吴别的手,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过,“这都回来两三天了,我骗小沈说他爸爸会给他写信,信怎么都该到了的。”
怕被沈计雪听到,陈显和吴别商量事情都是找了借口出来商量的,此时两人正站在巷子口的小卖部门口。
吴别让老板拿了包烟,他撕开包装,从里面拿了一支给自己点上,叼着烟的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你谎话都说出去了,不得想方设法圆谎?”吴别跟老板要了纸笔,放到了烟柜上,“写吧。”
面对空白的信纸,陈显有些犯难,“我不知道沈良这个当爸爸会跟沈计雪说什么。”
“你没当过爹,总当过儿子吧,你想想你爸出门的时候,你最想他跟你说什么不就得了,而且沈计雪那小子听你的话,你随便跟他写点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从吴别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好听的时候,陈显没有搭理他,拿上纸笔,跟老板借了板凳,找到个角落写信去了。
等到吴别抽完烟,再回头时,看到了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文字,还说陈显不会当爹呢,这不是无师自通?他看着文字头疼,也懒得看内容。
见陈显写完信,吴别顺手将烟头按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你回去吧,我去买明早的车票,你今晚把那小瞎子给哄好,明天我们一早就走。”
争取早去早回,早点将这个麻烦脱手。
为了做得真一点,陈显还买了邮票贴上,他也没跟吴别客气,揣上信就往回走。
他们这儿的盛夏格外漫长,温度只增不减的,好像热得没完没了了,从小卖部走回宿舍楼这一小段路,陈显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了。
他们这儿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样,铁门关闭着,里头的木门大开,上了楼,陈显看到了阳光逼进了他家的铁门,照得地上那一小块儿地方明晃晃的。
“小沈?”陈显知道沈计雪最近状态不太好,特意跟按摩店请了两天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息,沈计雪一个盲人,只能靠着电视机的声音打发打发时间,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陈显嗓子一梗,瞬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好,还是沈计雪听到声音回头来看他,他这才反应过来。
“你爸爸的信到了。”
沈计雪先是一顿,惨白的脸色上逐渐有了血色,他顺着沙发往陈显的方向挪动,陈显一步上前,拉着坐到了沈计雪身边。
“你爸爸的信。”陈显将信塞到沈计雪手里的时候,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毕竟是作假,沈计雪心细如尘,他真的怕露馅。
沈计雪抚摸着信封的表皮,指尖触碰到了刚贴上的邮票,现在天气热,胶水都没有干彻底。
“这个……”陈显吓得口吃起来,“这个……这个是那个……可能是别的地方不小心弄到了。”
他语无伦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幸好沈计雪并没有起疑,甚至没有多问,小心撕开了信封后,从里面拿出了信纸。
“陈显,你帮我念念。”
陈显见蒙混过关,偷摸着呼出一口,接过沈计雪递来的信纸,轻咳一声。
“亲爱的儿子,请原谅爸爸的不辞而别,事出突然,没有机会跟你道别,爸爸在深圳一切安好,你不用担心,尽管我现在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我的心却始终牵挂着……”陈显边念,边用余光留意着沈计雪的反应。
沈计雪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握着陈显手腕的手随之加大了力度,喉结顺着他吞咽唾沫的动作上下滑动,脖子绷得紧紧的,像是憋了一口气不肯呼出来。
“不要因为眼睛的问题灰心,爸爸和你一起努力,会越来越好的我要告诉你,无论爸爸在哪里,无论爸爸做什么,爸爸永远惦记你,爱你的爸爸。”
念完,陈显觉得嗓子里又干又涩,他清了清嗓子,“念完了。”
沈计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眶红红的,他嘴唇嚅动了两下,“麻烦你了陈显。”
“又这么客气。”陈显按着沈计雪的脑袋,“你别担心你爸爸了,他没事的。”
沈计雪没有说话,摸索着从陈显手里拿回了信纸,又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塞回了信封里,最后将信封抱在了胸口。
见沈计雪将这封信视如珍宝,陈显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小沈,明天早上,我得跟趟短途,可能也就几天,很快就能回来。”
沈计雪点点头,“你忙你的吧,我没事的,明天我也得去店里上班了,不能老请假。”
可能是这封信起了作用,沈计雪接下来状态明显好多了,第二天一早,陈显专程送沈计雪去店里,随后才跟吴别坐车赶往隔壁省。
沈计雪的老家在山区,一进入他们省内,两边的高山绵延起来,只能看到头顶的这片儿天空。
趁着现在的时间,吴别给陈显上上紧箍咒,“等咱俩见到小瞎子的亲戚,你别跟个傻子一样,人说什么你都答应,尽让人占便宜,你要实在不会说话,你就别张嘴,让我来说。”
他俩一般大,自己还不至于像吴别说得那么傻吧,陈显无奈瘪瘪嘴,“我知道。”
“你知道?”吴别嗤笑一声,“你知道个屁,你现在答应得好好的,等人家软磨硬泡一阵,你绝对晕头转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两人在车上睡了好几觉,车开了整整一天,天黑了才开进客运中心,一下车,一堆拿着牌子的拉客住宿的大爷大妈围了上来。
“老板,住不住旅社,热水电视都有。”
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不干净,连吴别这样不讲究的人都不愿意住,他俩走到了县中心的位置,在招待所开了一间房,睡了一晚后,第二天早上,他俩又买了车票朝着沈计雪老家所在的小镇上去了。
车子在泥泞的道路上摇摇晃晃大半天,总算在一个镇子上停了下来,一下车,尘土飞扬,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儿?”吴别小声嘟囔。
他俩找的沈计雪的亲叔叔,叔叔家里条件好起来后,就搬到了镇上,跟镇上的人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叔叔房子。
“还是两层的楼。”吴别冲着楼房的方向努努嘴,虽说是在镇上,但两层的小楼也差不到哪儿去,至少吃饭不成问题了。
他俩还没来得及敲门,里头的人听到了动静,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站在院子里,警惕地打量着院外的两人,“你俩找谁啊?”
“您好,我们找沈计雪的叔叔,沈军。”
男人一听到沈计雪的名字,脸色大变,“走走走!不认识!”

第34章
这过激的反应明显是认识沈计雪的,更何况男人眉宇间跟过世的沈良还有几分相似,这人多半就是沈军。
就在这时,又从楼里跑出来个女人,看到生面孔后,也十分的抵触,甚至连问都没多问,便催促人离开。
“走走走!去别的地方问去。”
陈显有点着急,双手攀住栏杆,从缝隙中跟里头的人交流,“你们是沈计雪的叔叔和婶婶吧?他爸爸去世了,他自己眼睛又看不到,得有大人出面给沈良料理后事。”
这么晦气的事情,女人脸都黑了,“你们什么人啊?凭什么找到我们家里来?都说了不去不去,谁让你们来的!”
陈显是个老实人,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连迂回的话术都不会,“我是沈计雪的房东,他现在还住在我家里的。”
一听不是民警,门里的人态度变得更加恶劣,男人甚至拿起了一旁的铁锹作势要打人,女人骂骂咧咧的,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看着架势,估计是两口子,陈显这人老实好说话,这种场面,他有点反应过不来,还是吴别脑子转得快,扯着嗓子大喊。
“你是沈军吧?你就是沈计雪的叔叔,你肯定是!”
吴别笃定的语气,让门里的两人都大张着嘴巴,无法发出声音来否认,大概是吴别的嗓门太大了,引得附近的邻居也来看热闹。
人一多起来后,吴别跟戏精上身似的,演得更加卖力了,他游走在邻居之间,声情并茂。
“沈军他侄子,沈计雪你们认识吗?”
沈计雪他家离镇子也不算太远,还是有人认识的,很快就有人附和吴别。
“你都说了嘛,沈军他侄子啊,好像考上大学了是吧?”
吴别双手一拍,“是啊,沈军他哥沈良在城里出了车祸,现在去世了,沈计雪一个小孩,眼睛又看不到,人家民警联系不上他家里人,只有我们专门跑一趟。”
那是闻者伤心,见着流泪,硬是让几个凑热闹的大娘都动容了,吴别还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看向门里的两人,“你俩当叔叔婶婶的,不会袖手旁观吧?”
“是啊是啊。”几个大娘齐声附和,仿佛好像已经看到了沈计雪的惨样。
“好歹也是亲戚一场,你们当长辈的不能不管啊。”
“至少先得把沈良的后事办了。”吴别边说,边退到了人群的后面,又冲陈显得逞地挤眉弄眼。
陈显差点没跟上吴别的节奏,他这榆木脑袋总算是机灵了一回,心领神会,立马接过吴别的话,道:“人民警说了,要是再没人管的话,就只能直接拉去火化了。”
“落叶归根啊。”吴别手背重重地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手心,“而且现在肇事司机没有抓到,沈计雪一个小孩,造孽!”
沈军跟他媳妇面面相觑,在场都是镇上说是道非得好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家要是不管沈计雪的话,肯定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沈军媳妇先反应过来,打开门,先轰走了看热闹的邻居,又硬着头皮叫两人进去说话。
关上家门,现在没有外人起哄,沈军媳妇开门见山道:“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俩现在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
吴别瘪瘪嘴,他也不怕承认,“大姐,怎么说沈良是你们大哥,沈计雪是你们侄子,于情于理你们都不能不管啊。”
“当初不肯借钱给我们的时候,他怎么没想到自己有这么一遭,他也有求人的时候?”沈军愤愤不平,“我们让他借点钱给我们大老做生意,他非说沈计雪要上大学,不借,真以为能有多出息,大学生,到头来还得来麻烦我们。”
估摸着沈计雪是大学生,比沈军家的子女有出息,这就更加让他不平衡了,这会儿说话都阴阳怪气了不少。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不好说谁是谁非,反正站在自家的立场,为了自家的利益,谁都没有错。
“这出一趟省得花多少钱,谁来贴这个钱,你们都说了,肇事司机没抓到,沈计雪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难道还要我家来出这个钱,就算他是我大哥又怎么样?我家条件也没多好,为了个死人,来委屈我媳妇孩子?”
这话说得也没错,陈显也不想对方为难,“这样吧,费用我来出。”
“陈显!”吴别都没来得及阻拦,都说了让他别开腔别开腔,他还上赶着来当菩萨。
陈显递给吴别一个安心的眼神,“我们是外人,没有沈良亲人的允许,人家民警不让我们带走他的遗体,现在还没敢让沈计雪知道,只能麻烦你们去一趟,钱我来出,你们就受受累。”
就当是为了沈计雪,不能一直将他爸爸的遗体放在冰冷的殡仪馆里,就像吴别说的那样,人死了就得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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