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石梯上下来几个买完啤酒和花生瓜子的同事,看到陈显在打电话,有人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
“陈显,跟谁打电话呢?准备上船了。”
陈显头也没回,冲着声音的方向摆摆手,示意自己马上就来。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沈计雪主动开口,“再见。”
身后的汽笛声响个没完没了,明明没有那么急的,叫得人格外心烦,心跳都加速了不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嗯,那我挂了。”陈显嘴上说着挂了,电话挂得还是不够痛快,瞥了一眼电话屏幕上还在流逝的时间,沈计雪在等着自己挂断电话。
明明……明明沈计雪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那种黏糊的感觉,像是糊住了陈显的喉咙,叫他没法张开嗓子说话,好像一说话,有些莫名的情愫就会偷跑出来。
揣上电话,陈显小跑着挑上了甲板,遇上刚才跟自己说话的同事,同事随口打趣,“跟谁打电话呢?”
陈显刚跟他媳妇离婚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同事问完又觉得不太好,想用开玩笑的方式掩饰尴尬。
“怎么?又认识小姑娘了?”
陈显干笑一声,“什么小姑娘啊,一小孩。”
也是,换了别人兴许还真是找到了下家,陈显这人老实巴交的,估计还没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动作哪儿能那么快。
汽笛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是陈显他们货船出港的时候,他站在甲板上抬头看向石梯的方向,走了。
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月,陈显几乎是一靠岸就给沈计雪打电话,路上越顺利,也就越无事发生,陈显也没什么新鲜事能给沈计雪讲。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妨碍两人舍不得挂断电话,电话里短暂的沉默过后,沈计雪忍不住开口。
“你打长途回来话费是不是很贵?”
长途加漫游,话费确实挺贵的,但是自己现在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打电话这点儿钱他还是有的。
“你操心这个干嘛?打电话的钱我还是能负担得起的。”为了让沈计雪别胡思乱想,陈显不动声色地问道,“最近在按摩店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今天师傅让我给他按按,他还夸我来着了,说我学得快,很快就能出师了。”
陈显一听,“那我回来之后,得再让你帮我按按,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进了。”
“好啊。”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沈计雪很想说话费这么贵的话,他俩把电话挂了吧,可陈显下一次打电话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吴别也上船了吧?”陈显没话找话说,“你现在一个人在家,有什么事情……”
“就找王婶帮忙,你说过了很多次了,每次打电话都会说。”
陈显也知道自己挺无趣的,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句话,沈计雪是年轻人,估计早就听腻了,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听烦了吧?”
“没有。”沈计雪连忙否认,自己不是听烦了,只是不想让陈显觉得自己跟小孩一样,一件小事都得交代无数次。
电话里传来了陈显的长吁一口气的声音,他没有说话,沈计雪有点急了,毕竟两人不是面对着面,他怕自己的语气不好,让陈显误会。
“真的没有,真的。”
陈显没想到沈计雪还紧张起来,自己也就是随口一说,“怎么还急了,我也没说不信你啊,没有就没有吧。”
陈显的语气,就跟哄小孩一样,沈计雪嘀咕道:“你干嘛跟我说话的时候老是这种口气?”
“哪种?”连陈显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口气。
“跟哄小孩一样。”
陈显没忍住笑出了声,那对自己而言,沈计雪不就是小孩吗?可沈计雪很在乎啊,越是他这种年纪,越是觉得自己长大了,越是不愿意被人当作小孩对待。
“那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才是把你当大人?”
沈计雪被陈显问蒙了,是大人就是大人,哪儿有什么当大人?当大人的本质还是把自己当小孩。
“挂了。”
沈计雪闷闷不乐的语气把陈显听乐了,可他又不会哄人,还问了句,“挂了啊?”
“嗯。”下一秒,沈计雪直接挂断了电话,气鼓鼓地回到了房间,手摸到了床头的枕头,那是陈显睡过的枕头,他忍不住将枕头拿了过来,紧紧抱在了怀里。
怀里被填满的感觉让沈计雪很踏实,片刻过后,他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这么冲动挂电话,他犹豫了一下,抱着枕头重新回到了客厅,拨通了陈显的电话。
电话里没有嘟嘟的声音,而是冷漠的女声,占线,陈显在跟谁打电话呢?
“真挂了?”陈显诧异地看了眼电话屏幕,喃喃道,气性怎么这么大啊?自己也没说什么啊?
陈显正想往船上走,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他以为是沈计雪打过来的,一看来电显示,是吴别的名字。
这个点儿?吴别不是应该在船上吗?
陈显没有多想接起了电话,“喂?你不是出船了吗?”
“陈显,那小瞎子的爸爸有消息了。”
“真的!”陈显一激动,音调都提高了不少,“那他现在……”
吴别沉着声音打断他,“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回去了吗?”
“我这边已经在回航了。”陈显刚想说话,又被吴别给打断。
吴别语气好像不大对劲,“回去了再说吧。”
第29章
估计是吴别那边信号不怎么好,陈显还没来得及问问怎么回事,电话就被挂断了,再打过去就不在服务器。
陈显捏着电话,又急又喜,既然已经有了沈计雪爸爸的消息,他等不及跟吴别确认,直接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沈计雪接电话依旧很快,陈显都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被接起了,他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还是沈计雪叫醒了他。
“陈显?是你吗?”原本打不通陈显的电话,沈计雪打算回房间睡觉去的,但是他还是不死心,坐在沙发上犹豫了一阵,没想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是我是我。”陈显的语气轻快,像是高兴得不得了。
沈计雪还在因为陈显把他当小孩哄赌气,语气也不怎么好,“怎么了?”
“小沈!有你爸爸的消息了!”陈显兴奋得不行,说话喘息声都比平时要大些。
“真的?”电话里沈计雪像是猛地站了起来,还有东西掉落的声音,他语无伦次,“真的……真……我爸……他……现在在哪儿?”
沈计雪很急,他来回在原地踱步,好几次踢到了茶几脚上,吃痛声顺着听筒传到了陈显的耳朵里。
陈显连忙安抚他,“小沈,你先冷静一点,你别急,吴别只是说有消息,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们的船已经在返航了,你别着急。”
陈显在沈计雪这儿有着巨大的魔力,他温柔的语调,总是能很好地安抚沈计雪躁动不安的心脏。
“好……好!”既然陈显说不急,自己就得镇定下来,帮自己找到爸爸他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自己得相信他。
“哎,我就是想早点告诉你,也好让你安心,一直没有你爸的消息,你肯定也等着急了。”
沈计雪从没有催过陈显,但陈显知道,他肯定比谁都担心他爸爸的安危,只不过不好麻烦自己,所以才从来不说什么。
“陈显……”沈计雪一张口带着哭腔,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陈显,“谢谢你……”
这句谢谢有些苍白,但是除了这句“谢谢”,自己什么都给不了陈显。
助人为快乐之本,能帮到沈计雪,陈显也觉得高兴,“说什么谢谢,这么客气干嘛,今天你先早点休息,等我跟我吴别回来。”
陈显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叮嘱沈计雪安心休息,不要想别的,沈计雪答应过后,两人这才挂了电话。
这一晚上,沈计雪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刚刚应该问问的,问问爸爸现在人在哪儿,为什么不能直接回来找他,他一肚子的困惑,又不能打电话过去打扰陈显休息,只能强迫自己躺在床上。
靠船在码头下了一天的货,陈显生怕江上没有信号,特意上岸好几次给吴别打电话,但是吴别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弄得他也有点着急了。
白天的时候沈计雪要上班,有事可做,估计还能耐着性子,不去想他爸爸的事情,但是下班回到家,沈计雪肯定守着电话等自己的回信,要是吴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自己怎么跟他交代呢。
几个买完特产的同事结伴从街上回来,见到陈显他们扬了扬手里的下酒菜。
“喝点啊老陈。”
陈显摆摆手,示意自己在等电话,有人调侃道:“陈显,你莫不是真的找到了小姑娘,你看看你,一有机会就在打电话。”
“说什么呢?”陈显苦笑一声,自己哪儿有那么好的命,小姑娘也不能看上他这样的啊,又不是大老板,也没什么意思,人家小姑娘凭什么看上他?
他刚想反驳,手里的电话在这个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吴别,他忙跟同事招呼了一声,转身接起了电话。
“吴别?”
吴别已经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急切,难得自己比陈显能沉稳一点,“今天船一直在开,现在才停下来,你还没跟那小瞎子说他爸爸的事情吧?”
“说了啊。”
“说了?!”吴别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声音格外有穿透力。
陈显不解,“对呀,他本来就等着他爸爸的消息,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的吴别沉默了,陈显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吴别?”陈显大胆猜测,“是不是小沈爸爸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该这么急告诉他的。”
先前他们只当是沈计雪的爸爸不肯负担昂贵的手术费跑路了,直到前些日子,吴别叫朋友去了派出所一趟,有个叫“沈良”的男人死于车祸,一直没能联系上他的家人。
吴别尽量委婉一点,他这人也不太安慰人,啧了一声,“也不一定,可能是同名同姓的,总归要见到……见到遗体再确定。”
听到“遗体”两个字,陈显脑子嗡的一下,“你……你是说小沈爸爸出车祸了?”
“那肇事司机到现在都没找到,出车祸的位置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反正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吴别说完又安慰陈显道,“我不说了嘛,也不一定,毕竟我俩现在都没有看到人,说不定同名同姓,一个地方的人……都叫沈良……”
吴别越说越没有底气,同名同姓的人是多,但是同一个地方的,还能同名同姓的,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我昨天晚上……已经跟小沈说了,说他爸爸找到了,我现在……怎么跟他交代?”陈显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可转念一想,这么久联系不上沈良,除了跑路以外,也就只有出意外这种可能了。
沈计雪多相信他爸爸啊,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他爸爸丢下他,现在出了这种事情,他怎么能接受,妈妈已经没了,眼睛还看不到,现在爸爸也生死未卜。
陈显脑袋像是要炸裂开来一般,他拼命地咽着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你说得对,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小沈的爸爸,这事……这事还不能让小沈知道,不能让他知道……”
可是跟着船回去还有小半个月,吴别那边还不能确定回去的具体时间。
“不行,我在这里下船吧,坐车回去,等不了那么久的。”陈显笃定道,人命关天,至少让他回去确认一下,好过在船上苦苦等待。
吴别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我已经买了回去的车票,我跟你一块儿。”
中途下船不光钱拿不到,还得被记过,下次上船前还得写自查报告,很麻烦,陈显原本是自己一个人回去,没想到吴别这么讲义气。
“麻烦你了吴别。”
吴别有些不耐烦,“你还跟我客气?”
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情,陈显又道:“也不是我的事情,我这么麻烦你。”
“你也知道不是你的事情,麻烦你以后别这么多管闲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现在扯上人命了,不想管都不行。
吴别的车比陈显早半天到市里,陈显一到,两人没有躲废话,直奔派出所,办理了手续后,派出所的民警带着他俩去了殡仪馆。
“我们也派人去过他身份证上的地址,联系过他老家的人,但是没人愿意来认领遗体,他老婆前几年过世,又联系不上他子女,如果再没人来认领,时间到了,我们这边只能安排火化了。”
听到民警的这些话,陈显的一颗心如坠冰窖,所有的信息都跟沈良吻合,他还是不死心,还是想拿着寸照做最后的辨认,在看到遗体的那刻,陈显的心彻底凉了。
原本就不怎么高大的男人,因为死亡后缩水变得更加矮小,但样子保存完整,不难分辨出这就是寸照上的沈良。
“是他吧?”民警瞥了一眼寸照,虽说是问句,但他也能确定这就是沈良本人。
陈显闭着眼睛点头,自己跟沈良素未谋面,但还是因为他的死感觉到悲凉,可能是对生命的惋惜,也有可能是心疼沈计雪。
“你们得叫他子女来。”
陈显往后退了两步,蹙着眉头,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儿子……看不见,我们还没敢跟他说,这要是被他儿子知道……他还在读大学……”
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小孩,眼睛看不见了,现在爸爸又死了,老家还没有个能托付的亲戚。
基层民警对这种情况也见了不少,明白陈显的意思,“但还得他家里人来处理,你们想办法吧。”
从殡仪馆出来,陈显跟吴别站在路边,面前的车辆来来往往,好几次停在他们跟前,他俩都没有上车的意思。
吴别点了一支烟,“你还是得告诉他,他迟早得知道的。”
陈显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但是不是现在,总得等沈计雪好一点,至少能看到之后再告诉他,不然对他也太残忍了。
兜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悠扬的音乐听着像是催命曲,陈显能猜到是沈计雪的电话,他拿出电话一看,是家里的座机。
今天好像是沈计雪休息的日子。
他一直很听话,自己让他不要心急,他就老老实实地等,估计是没等到自己的电话,这才忍不住主动联系自己的。
陈显一咬牙,接通了电话,“小沈?”
“陈显!”沈计雪自从知道有他爸爸的消息过后,整个人都很兴奋,陈显叫他等的,但是他真的很想快点知道他爸爸的消息,“你问过吴别没有,我爸爸人在哪儿啊?”
第30章
电话有些漏音,沈计雪的问题连吴别都听得一清二楚,陈显不知所措地跟他对视了一眼,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陈显?”沈计雪耐着性子等待陈显的回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才喊了陈显的名字。
陈显停滞的思绪被沈计雪小心翼翼地试探给拉了回来,吴别丢了手里的烟,心一横,用口型让陈显跟沈计雪说实话。
陈显咽了咽唾沫,明明吴别的口型很好辨认,自己还是下意识装作看不懂,支支吾吾,半天没开口。
“你爸爸他……”
吴别在一旁急得恨不得夺过电话,直截了当跟沈计雪坦白事实,但是陈显躲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绿化带旁边。
“我爸爸他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来接我?”
听到沈计雪言语中的殷切,陈显像是嗓子里堵了东西,这让他怎么跟沈计雪开口,他都不敢想象,沈计雪听到实情后的反应,自己现在不在沈计雪身边,他真的很怕沈计雪接受不了,会做傻事。
一辆大巴车摇摇晃晃地从不远处开来,挡风玻璃前还挂着去深圳的牌子,陈显的视线死死地定在了那辆长途大巴上。
“你爸爸他去深圳了。”
陈显这辈子没说过谎,他脱口而出的谎话让他吴别措手不及,也让他自己措手不及,吴别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电话里头的沈计雪也是一愣,“去……去深圳了?”
显然,这个说法多少有些说不通,为了圆谎,陈显不得不继续道:“对,他去深圳了,你也知道,你治眼睛得花不少钱,深圳那边的厂子工资高,所以你爸爸就跟认识的人一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