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师父。
再也无法挽回。
明澈的浅茶瞳眸缓缓涌出水色,随后薄薄的眼皮阖上,掩盖住眼底深处的悲恸之色。
宋孤阳便这样长久地跪坐在那子阵之外,再无动静。
元真山人见状唇角隐晦地上扬。他目光落在陆风惑以及在场的所有士兵身上,眼底闪过几分狠厉之色。
成百上千个身着黑袍的天机阁弟子手持刀剑,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将整个庭院包围得密不透风。似乎知道宋孤阳武力颇高,不是他们能够压制的存在,所有弟子只对陆风惑傅云明以及将领士兵一行人发起攻击。
将领牢牢地将陆风惑护在身后,最前方是将近六十个玄天军士兵。能跟随宋孤阳前来天机阁的士兵无一不是武功高深之辈,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局势竟然一时僵持下来。
陆风惑被那将领攥着衣袖,被迫带着极限躲闪。陆风惑暗恨自己此刻没有了蓝,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然而体力虽然恢复些许,丹田之内却依旧空空如也。想要恢复全盛时期的状态,恐怕至少还需要小半天的时间。
无奈之下,陆风惑只能跟随在将领身侧,被那将领带着躲闪周围的攻击。片刻之后,陆风惑适应了没有内力的身躯,竟然也能运用平日的身法或是手势去攻击周围的天机阁弟子。
不就是没有内力!没关系!爷依旧很强!
将领见状微微讶然,随即放下心来,松开了握着陆风惑衣袖的手。但是他并未远离,一直站在陆风惑身周不远处,随时都能看到陆风惑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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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陆风惑这改变对于大局无用。天机阁弟子死了一批又来一批, 堪称源源不断,更何况后续还有两位阁老加入战场。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陆风惑这边伤亡惨重。
近六十个玄天军士兵已然伤亡过半, 只余剩下的一小部分士兵苦苦支撑。将领深知胜负已分,当即不再犹豫, 让所有士兵先行撤退。
士兵瞬间听令行事。
只是士兵们刚刚杀出一条血路, 要离开这里时, 第三位阁老加入战局,一掌便贯穿了两位士兵的胸膛, 苍老的手掌鲜血淋漓,随手便挖出士兵的脏器, 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将领见状目眦欲裂。
在场的所有士兵都是他的兄弟, 在战场之上,他们是可以托付性命去信任彼此, 奋力厮杀的存在。那一张张的面庞都是如此熟悉,往日嬉笑相处的时光恍若昨日。
战场之上生死无常, 将领一直以来便知道这一点。然而再怎样,死于正常的刀剑之下,虽然令人悲痛, 但也是兵营之内司空见惯的事情,只会惋惜一声罢了。
哪里会像眼前的这位老者一样?分明拥有高深莫测的武功, 可以轻而易举杀死这两名士兵,却偏偏要选择这样的方式!这算什么?恐吓他们,又或者是引人眼球,感到刺激?!
这些士兵都是为国效力, 多少次厮杀在战场之上, 保护着大齐的国土子民。然而他们并未死在战场之上, 却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死在他们曾经守护的齐国子民身上,这如何不讽刺?如何不讽刺啊?!
眼前老者算是什么?他还是人吗?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更像是从黄泉之中爬上来的毁灭人世的恶鬼!!
将领心中悲愤交加,然而他得顾全大局。这两个士兵虽然死了,但是在场还有活着的人。无论如何,剩下来活着的人,他得尽力带出去。
思及此处,将领强忍心中悲痛,只是咬牙低呵:“换个方向撤。”
一行人调换方向。
手染鲜血的老者见状想要上前去追,却见白衣僧侣手握降魔杵,动作凌厉利落,带着佛门特有的功法招式攻击而来。一时之间,老者不能前进分毫。
然而无用。
更多的阁老加入战场,将陆风惑等人严密包围起来。阁老们手握利器,身形轻盈地快速凑近,一时之间,刀光剑影齐飞。
杀意瞬间盈满了整间庭院。
陆风惑心底微凉,些微冷汗从后背冒出。
用数学题具象化接下来的发展。一个老妖怪一只手就能杀死两个士兵,两只手杀死四个士兵。这里来了六个老妖怪,瞬息之间就能杀死二十四个士兵。
或许还不止。
但是问题是,他们总共也才十七个人了!
或许这一次攻击下来,他们就得团灭!
或许是感知到接下来的发展,又或者是知道来者是他们根本反抗不了的存在,在场士兵无一人动手反抗。那是他们改写不了的结局,是他们根本不可能改变的命运。
他们只能选择接受。
刀光剑影即将落入在场士兵身上的那一刹那,空气之中突然冲荡而来一股强大的剑意。那剑意从咒阵之内传来,裹挟着冲天之势,冲击在在场所有天机阁之人身上。
七位阁老首当其冲,身上已然被剑气划开数道裂口。霎时之间,七位阁老浑身裂出道道伤痕,淋漓鲜血从裂痕之中汩汩流出,不出片刻,所有阁老已然浑身是血。
元真山人目光落在咒阵之内那个黑袍墨发身影之上,眼中满是震撼,开口感叹道:“竟然是……剑意化形。”
天阳剑诀第九式,也是最后一式,剑意化形。
元真山人一直以为,这个江湖之上只有逍遥剑尊一人能够做到剑意化形。
天阳剑诀的练成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要求练习者是纯阳之体,而且要求练习者在剑道一途拥有极高的悟性。如此还是不够,想要真正练成天阳剑诀,勤勉与运气缺一不可。
天阳宗成立至今两百余年,真真正正练成天阳剑诀的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天阳宗的开宗祖师,另一个便是名满江湖的逍遥剑尊。
若不是逍遥剑尊练成了天阳剑诀,江湖中人或许还要以为天阳剑诀的最后一式是虚假的。毕竟手中无剑,却能凭空化出无数剑意,杀人于无形。怎么看都太过玄乎了。
可是逍遥剑尊做到了。
逍遥剑尊练成天阳剑诀之后,武力达到了江湖之最。天阳剑宗随之水涨船高,成为了江湖第一剑宗。
若不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杀死逍遥剑尊的方法,他们七个人也不至于动用禁阵,中途还不慎放进来一只老鼠。
八年前,天阳剑宗传来消息,宋孤阳练成了天阳剑诀。
元真山人得知此事之后,十分不以为然。
毕竟宋孤阳那时候才几岁?至多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人,握剑能有几年?这样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练成了天阳剑诀?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宋孤阳那孩子他也曾教导过,在剑道一途之上的悟性的确绝佳,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两百年来,天阳宗之内人才辈出,却只有那站在剑道之巅的两人练成了天阳剑诀。
然而天阳宗告诉他,宋孤阳练成了天阳剑诀?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元真山人认定,这定然是天阳宗为了稳固他们武林第一剑宗的地位,故意放出来的消息。就算宋孤阳修习了天阳剑诀,也绝对不可能参透这最后一式。
剑意化形……那可是江湖之中所有剑客都要仰望的存在,也是不可攀越的高峰,存在于虚妄之中的神话。
这么多年以来,元真山人从未与宋孤阳交过手。即使宋孤阳排行谜字榜第一,元真山人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过。
然而如今,元真山人看着自己身上的道道伤痕,眼中满是怔然。
原来一直以来,是他错了。
宋孤阳的确练成了天阳剑诀,天阳宗并未骗人。
明明江湖之上众人都传宋孤阳练成了天阳剑诀,天阳宗也肯定了这个消息。周围的一切存在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告知他这件事情,而他却因为狂妄自大,否决了这件事情,直到如今发现自身的错误。
他当真错了,还错得离谱。
若是早知这个消息是真,他应当早就将宋孤阳这个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哪里会让他成长到如今的这个地步。
元真山人蓦然吐出一口鲜红的热血。
然而他却并不是很在意。
元真山人看着那个墨色衣袍的身影。
实在是太像了。
无论是胸怀大义、怜悯百姓的性情,还是那深不可测、望尘莫及的武功。宋孤阳与逍遥剑尊实在太过相像。
面对那滔天剑意,元真山人心中久违地升起一股恐怖之感。那是面对巅峰剑术的惧意,也是对于被强制支配的反感。
这是真真正正,让人毫无反抗能力的绝对碾压。
有那么一瞬间,元真山人以为逍遥剑尊回来了。
宋孤阳如今年岁几何?
约莫是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青年,却有了逍遥剑尊巅峰时期的战斗力。
面对这样的存在,还要他们如何反抗?
元真山人靠墙而坐,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失败的事实。
宋孤阳缓缓起身,行至元真山人身前。
“师父待你们不薄。初入江湖时,是师父看你们可怜,施舍下膳食,还给与容身之处,你们才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然而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元真山人摇头笑了笑,“你不懂。”
他再次用那种莫名的态度笑了笑,随后开口补充:“段逍遥他太过迂腐,不懂变通。他竟然会觉得天机阁会落入有心之人的手中,从而给江湖造成巨大灾难。这简直是笑话!”
“宋孤阳,你好好看看。老夫接管天机阁这么多年,江湖武林出什么事情了吗?没有!段逍遥他就是杞人忧天。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猜测,从而想要推翻天机阁,他简直是疯了!疯了!!”
“所以,你便利用咒阵将他杀了?”宋孤阳俯身看他,眼眸之中尽是冷意。
然而却是此时,尚带血迹的利剑以极快的速度袭击而来!
元真山人手握利剑,瞳眸之中杀意毕现。
宋孤阳就在他身前,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元真山人甚至能够看见宋孤阳俯身垂落的一缕墨发。墨色长发从颈侧倾泻,甚至快要触及他已然脏污的白色衣袍。如此之近的距离,只需要出其不意的一剑。
一剑而已。
眼前黑色领口之下的脖颈纤细雪白,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只需要一剑,就能将它折断。
然而利剑刚起,元真山人胸膛猛受重击,整个人被踹入墙壁之中。
元真山人神色不见失望,反而显得更加疯狂。他肆意大笑着,再次向着宋孤阳的位置冲了过来。
行动之间不忘大喊:“布阵!”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其他六位阁老仿佛早有准备,以极快的速度起身,站在各自的方位之上。
瞬息之间,只见七道身影重重叠叠,将宋孤阳围在最中心的位置。
七位阁老虽然衣袍染血,然而神色自若,仿佛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将领见状神色焦急,迈步想要带兵上前,却被陆风惑拦住。
陆风惑勾唇一笑,“且等着,接下来有好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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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位阁老站在各自的方位上, 将宋孤阳团团围住。
元真山人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他看着不远处的黑袍尊主,眼底浮现出几分隐晦的笑意。
除了天机阁的七位阁老以及几位重要的人物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天机阁地底暗藏着一个巨大的杀阵。
杀阵集齐七位阁老的毕生心血,原本是为了防止咒阵杀不死逍遥剑尊而备用的禁阵, 没想到如今却用在了这里。这杀阵是为了对付逍遥剑尊所用, 威力只是稍微比那咒阵略逊一筹而已。
咒阵既然能杀死逍遥剑尊, 那么这杀阵定然也能杀死宋孤阳。
如此想着,元真山人微微抬手。其他几位阁老见状, 手中速度再快,猛然双手结印按在地面之上。
木制地面被六双干老粗糙的手掌撞击得出现几分凹陷, 木屑溅于空中。
静默片刻。
什么都没有发生。
六位阁老变换站位, 再次运转内力于掌心之中,以一种玄奥的手势向着地面按去。
木制地面溅出几许碎屑。
再次静默。
宋孤阳疑惑偏头, 看向元真山人的位置。
元真山人:……
六位阁老变换站位,打算再试一次。
元真山人却突然开口, 声音既惊又怒,“够了!”
不必再试了。
杀阵已然失去效用,再怎样尝试也是枉然。
元真山人能够一直冷静至今的原因便是杀阵所在。无论宋孤阳有多强, 只要杀阵还在,那么宋孤阳便毫无威胁。
也是因为如此, 元真散人先前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先是装出一副放弃的无害模样,发.泄般的说出杀死逍遥剑尊的原因,引得宋孤阳无所防备地近身前来,想要尝试直接重伤宋孤阳, 然而此举失败, 元真山人便打算直接动用杀阵, 杀死宋孤阳。
如今杀阵失效,怎样也启动不了。这意味着,元真山人唯一的依仗没有了。
没有了那个原先用来困杀逍遥剑尊的杀阵,面对身怀天阳剑诀的宋孤阳,他应该如何取胜??
那可是不弱于逍遥剑尊的存在。
谜字榜第一,武林至尊,名副其实。
元真山人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之中。
然而宋孤阳已然握剑攻来!
元真散人只好一边与宋孤阳对打,一边思考解决办法。
一定有办法的。
天机阁之中除了那个杀阵,还有什么攻击性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是有的。
元真山人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答案。然而不行,这些答案都不足以对付宋孤阳。
想要杀死宋孤阳,恐怕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与杀死逍遥剑尊一样,动用禁阵。然而如今唯一一个可以使用的阵法无论如何都启动不了。
哪里出问题了。
是哪里出问题了??!
不。或许阵法并未失效。
只要找出阵法的问题所在,解决那个问题,说不定就能启用阵法。对!一定是这样!
就是这样的。
利剑相互撞击,发出清脆铿锵的声响。每一次撞击之后,元真散人身上便多添一道伤痕,不时整个人被冲击得摔撞出去。
战斗越是进行,元真山人越是意识到那黑袍之人的恐怖之处。这是绝对强大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反抗。
身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元真山人的思绪也越来越魔怔。
想要杀死宋孤阳,只能启动那个杀阵!
快找出问题,启动那个杀阵!
元真山人视线转向其他六位阁老,用嘶哑的声音命令他们设法重新启动阵法。
元真山人双目已然血丝遍布,目光既僵又直,透出几丝疯狂的意味。
六位阁老见状觉得有点不对,然而元真山人积威已深,再加上此时情况紧急,他们也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六位阁老不再犹豫,直接掌心用力,用暴力的形式震裂木制地面,准备前往地下暗道之中一探究竟。
掌心撞击在木制地面之上,发出声声巨响。
陆风惑看着就疼。他没忍住上前几步,勾唇轻笑道:“劝你们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阵法已然被我摧毁。没记错的话,阵眼是在时星殿?”
“摧毁阵眼可麻烦了。先是按照阵法绘制相克的阵型,再按照步骤将核心的每个部分一一分开,最后将核心寸寸断裂,这才算是成功摧毁了阵眼。就这么一些步骤,花费了我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实在麻烦。”
此言一出,所有阁老停下手中的动作。
元真山人转头看过来,目光有些僵滞。他的声音嘶哑,“……你是?”
陆风惑猛然掀开身上的黑色斗篷,顺便掀开了脸上的易.容.面具。之前为了方便离开这里,陆风惑没有卸下伪装。后来遇到几位阁老之后,便是一直在战斗战斗战斗,根本没有歇气的时间。局势一变再变,陆风惑自然忽略了身上的所有伪装。
如今听见元真山人发问,陆风惑注意到他还穿着一身厚重阴森的黑色斗篷,当下便直接顺手卸去了伪装。
黑色布料被掀起,斗篷之下的人一身暗红长袍。他的肤色白皙,五官生得极为标志,唇色带着些微殷红。分明是冷艳的相貌,然而那人疏离的桃花眼看过来,瞬间变得有几分高高在上,甚至遥不可及起来。
就如同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是同等的地位,没有哪个特殊的存在,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放在心上。
而那艳丽的相貌,瞬间便成了点缀。甚至由于那独特的气质,那相貌都变得清湛干净起来。
这是一副倾世绝丽的相貌。
由一个古稀老翁化作天人之姿的红衣青年只在一瞬间。
前后差别实在太大,场地之上静默数息。
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红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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