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一舟连带杯底的茶渣子一饮而尽,不过以他的喝法什么茶叶都尝不出来,“元屿请假了,他没时间练习,最近都不来了。”
“我们暂时还没找到同学顶替他的位置,所以今天练了一半觉得不顺,就先暂停不练了。”
“噢噢,这样子。”沈雪点头,表示理解,“他最近是在你表叔的船上帮忙吧?”
小岛的亲戚关系横七竖八的,随便拉两个出来仔细算算总能有点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
关一舟瞥了眼水鹊,顾忌到他还在场,没多说什么:“嗯。”
元洲死了,船却顺着风暴潮水回到了千烟岛附近的近海。
虽然船找到了,但按照忌讳,出了事的船肯定不能再出海。
本来岛上家庭作业用的小船都是镇子渔业合作社的共有财产,租到每户人家,按人头规定好每个月上交多少多少斤鱼获作租金的。
小船现在都给合作社叫工厂拖走回收了。
元屿的年纪不大,又是学生,还没到达到一个人出海的能力,合作社不会同意他申请家庭作业船的。
但家里总要有人做事,现在只能在亲戚的船上帮忙,按日结工资。
脱掉了打鱼作业服,摘掉橡胶手套和橡胶筒靴。
男生手上提着一串用草绳牵起来的几条巴浪鱼,深一脚浅一脚的拖鞋印子落在海滩上。
他还记得凌晨去参拜前答应水鹊要做的干煸海鸭。
家里没养鸡鸭。
但是镇上的农贸市场里有。
上午趁圩,到傍晚,现在大多数摊子都收摊了。
“李伯,就这只。”元屿指着已经杀好剥光毛的鸭子,“要一半。”
“好好。”摊主利索地把海鸭甩在木砧板上,那砧板比成年人拳头还厚,布满刀痕,重重两三刀砍成两半,“要给你砍成一块块的不?”
元屿:“不用了。”
摊主又放到杆秤上,拨弄秤砣,“两斤三两,你自己看一下哈,十块三,收你十块。”
“嗯。”他把兜里塞得皱巴巴的钱展平了递过去。
摊主把鸭子用白色袋子包好,一手收钱一手交货,“下次再来哈。”
元屿:“嗯,祝你好生意。”
摊主正塞钱到腰间的挎包里,忽然又想起什么,“那个啥,元屿,别怪伯多嘴,你们家那个……”
他将元屿叫回来。
因为被抓着闲聊了一阵,元屿必须尽快赶回去。
再迟一点太阳就落山了,到时候院子里没光,水鹊洗澡会害怕。
元屿今晚有些沉默。
也不是说他平时话多,之前也是水鹊和他说话他才有来有回的。
只是今晚格外沉默一点。
水鹊对情绪比较敏感,察觉到他心情低落,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在炒得色香味俱全的一盘干煸海鸭摆在他面前,他可以轻易地夹起来,手往对面伸。
碗在木桌上推行的声音,接着停下来。
水鹊拿筷子的手下落,鸭肉精准落在元屿推过来的碗里。
“谢谢。”坐在对面的人说。
水鹊舔了舔唇,弯起的唇沾着零星油光,说道:“元屿辛苦了。”
男生摇了摇头,半阖眼,盯着碗里的肉没搭话。
也没有和他分享今天打到了什么鱼。
水鹊一眨巴眼,迷茫,“你今天不高兴吗?”
“你……”元屿抬头,“你会回去吗?”
“回京都。”他补充。
客厅的灯泡虽然瓦数不高,因为时常打扫也没有蒙上蜘蛛网什么的,所以还算亮。
水鹊的眼睛像茶色玻璃珠子,看不清的缘故,空茫茫的没有落点。
“不啊。”他紧张地咬了一下筷子头,“你为什么这样想?”
按照这个角色的资料,是京都孤幼院长大的,在特殊学校用盲文学习,恰好国立海事大学的一些冷门专业有招盲人学生,成年考上大学就搬出去了。水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刚上了大学一年,竟然就跟着学长私定终身到千烟岛。
感觉像电视剧里招观众骂的一种热恋期拎不清的恋爱脑……
元屿听到他的否定,心情好一些了,食欲也上来,扒了两口饭,问:“那你今天怎么和那群京都来的人一起走。”
千烟岛就这么点大的地方,旅游业也不怎么发达,一年到头都没几个游客,格外排外的千烟岛居民老早就注意到京都来的师生一行人。
水鹊老实巴交地回答:“我和他们认识,他们也很喜欢千烟岛,是来这边学习参观的。我想着带他们走走,参观完他们就回去了。”
“你放心,我不走。”他这么承诺。
元屿:“好。”
他深深看了水鹊一眼。
哥哥死了。
他的家人又少了一个。
他要好好照顾水鹊,不然水鹊也会离开的。
明天是周日。
想到还有找标志性建筑的任务,水鹊决定到附近转一转。
对于渔岛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渔港?
猜想着,水鹊询问:“你明天还出海吗?我想跟你去港口逛逛。”
元屿正在埋头收拾碗筷,闻言,抬起头时褐色的眼睛仿佛都亮了,藏着小孩子得到糖果般的雀跃,“嗯。”
“出的。”他说。
水鹊看着娇气,其实在生活环境这方面不太挑,习惯了这边的床后,晚上睡得极沉。
他没什么安全感,晚上一定要扯了窗帘绳,把帘子放下来。
门背后挂了一盏油灯。
黑魆魆的影子从地板冒出来,没有来源似的,直立时粗壮的根状肢体映在窗帘布上。
它们拔地而起,房间充斥着海浪潮水的声音。
院子里的德牧鼻子动动,发觉不对,但转瞬如堕云雾中,眯起眼睛趴在地上睡了。
外面的月亮高悬,在圆月给云遮住的片刻,黏糊糊的水声,肢体在地板上拖行。
巨大的头足类动物,是悄无声息地从地板冒出来的,看不见它的身体和头部,只见作为肢体的触手还在不断膨大,黑影几乎笼罩住整个房间。
大概是反应过来继续变大房子的屋顶都会被它顶开,简单判断之后,它又缩小了一些。
海水声音迫真得就像是睡在夜晚涨潮的海岸边,床上的人睡得不安稳,翻了个身。
它的每只触手上都有着数以百计的吸盘,在地面围着床攒动着,其中一只触手吸附床沿攀爬到床上,爬过凉席后留下蜿蜒的水痕。
水鹊额头沁着汗,他应该睡得不太舒服,又翻了个身,换成了平躺。
秀气的眉蹙起来,眼皮细微震颤,和被魇住了一样沉睡不醒。
因为频繁的翻身动作,衬衣卷到了腰腹上,昏黄的油灯下,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白得要发光。
触手的尖端像蜗牛触角似的,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肚子,由于神经元传来的温热体温,立即给火舌燎到了一般烫得缩回去。
没过多久,看床上的人没有异样,它重新冒出头来。
海潮中夹杂着咕噜、咕噜的声响。
仍然可以用巨大形容的触手,害羞地蜷缩了一阵,知道床上的人类极度脆弱,它极轻极缓地,把腕足的前沿覆盖在温软的腹部。
原本水鹊在人类成年男性中就不算高大的身体,和它对比起来就更小了。
它的本体可以膨大到比现在最先进的远洋货轮还要大,以至于只需要两根腕足就可以把货轮扯入深海压扁碾碎。
为了来见他,它不得已疯狂地缩小躯体,以适应房屋这种对它来说完全是小玩具的东西。
怕露出来的皮肤着凉,腕足的头部全然盖住了肚子。
但忘记了自己的肢体远比室温低的冰冷,表面还是湿黏黏的。
咕叽咕叽。
由于激动,吸盘不由自主地挛缩着,分泌的黏液咕叽咕叽响。
床上的人分明还在睡梦中,却下意识地打了触手一巴掌。
惹人生气了。
挨了巴掌的腕足落寞地收回来。
“bo——bo——”
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宇宙尽头,有海浪拍过来,混杂着紊乱不明的低语。
它努力想说什么,发出的音节却只有鱼吐泡泡后破裂的声响。
“bo——bo——”
攒动的腕足们盘踞在床边。
许久,潮汐退去。
房间里湿哒哒的水痕也都收拾干净,消失不见。
千烟岛上勤劳的渔民正常来说,一天会出海四次。
最早的一次在凌晨两三点,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视情况晚上还会再出去一趟。
即便如此,也有许多鱼获不好的时候。
一网拉上来,只有些做鱼饲料的小虾,近岸的渔网甚至有可能整网都是海草。
偶尔一网上来九十斤都是巴浪鱼,让输送到城里早市的鱼商收购了,一斤五毛到七毛,都不够倒贴油钱的。
因为水鹊起不来,凌晨那一趟元屿是自己去的。
回来摘了院里绑着晒的巴浪鱼干,淘米后放到锅里熬粥。
草草吃完早餐后,给煤球喂了另外处理的粥和肉,让它好好看家。
水鹊打了个哈欠。
元屿回头问:“困了?那还去吗?”
意识到水鹊和元屿两个人都要出门,煤球呜呜地过来蹭水鹊的腿。
然而还是留不住主人。
“去的。”
渔港在千烟岛东北部的湾口,岩角对峙,湾内的几个岩礁露出海面便形成了天然岸堤,挡浪削波,港岸又是泥底沙底,下锚容易抓住。
水鹊看不见,但靠近海岸时,风里湿润润都是咸咸的气息。
视野里浅浅的大片迷蒙灰色,应该就是海洋,再往远一些,转个方向,东边是高的凸起来格外突兀的黑色,是山崖?
上面有一个尖尖的角,朝天立起来的。
他遥遥指着那边。
“那里有什么?”
元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红白相间的涂漆,高塔形建筑物,坐落在千烟岛东山上。
“那是灯塔,只有负责人灯塔长住在上面,”他解释。
水鹊问:“那是什么样子的?”
“塔身是一道红一道白的油漆刷墙,最顶上的是蓝色的塔顶还有罩起来的发光器。”怕水鹊没见过塔型建筑物,元屿拉过他的手,在手心大概描摹出了尖尖的塔顶和圆柱的塔身。
水鹊颔首,“我知道了。”
“我可以去灯塔看看吗?”他好奇地问。
灯塔或许是任务里说的标志性建筑物?
毕竟晚上经过的渔船都要靠塔顶的照明灯发光辨别方向。对于千烟岛乃至路过千烟岛回大陆方向的船只,这座灯塔都是至关重要的吧。
元屿摆头,渔港有现在这个点回家吃早饭的渔民路过,和他打招呼,两个人简单交谈了一下,等人走了,元屿转过头和水鹊解释:“不行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我们都不能进灯塔,最好也不要靠近。”
“灯塔长的脾气不好,他晚上要值班,白天要检查维护各种设施,然后才能睡觉。靠近了灯塔打扰到他,他养了一只鱼鹰,会让鱼鹰攻击你。”
担心不够有威慑力,元屿慢声努力形容:“鱼鹰的爪子非常锋锐,趾底长满了细刺,外趾能够从前向后反转,一旦被它的爪子抓住了,刺就会扎进你的肉里。”
“隔壁村有个小孩不听话,给灯塔长的鱼鹰扒了两爪子,送到镇医院缝针了。”
水鹊想象了一下,缩了缩脖子,看他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元屿满意地点头。
后面不听话的小孩倒不是他杜撰的,鱼鹰只是威慑地恐吓小孩,确实抓伤了,只是还没严重到缝针的地步而已。
这种半真半假的谎言更容易令人相信。
【孤山上的灯塔……脾气不好的灯塔长……宝宝不要去!感觉会进到什么奇怪场景……】
【坏妈妈,坏妈妈,我是坏妈妈,直接快进到高塔上的金丝雀剧情。】
【弟弟好乖,好照顾水水,可惜元洲死了,不然能不能来一口兄弟盖饭?】
【兄弟盖饭嘿嘿兄弟盖饭……宝宝你是夹心饼干里的美味馅料,看又看不清,那个那个的时候,兄弟俩不说话,分得出来是谁在后面弄你,谁在前面舔你吗?】
岸边有一间供渔民短暂休息的木屋,实际上没什么人气,出海的渔民多是行动匆匆,来不及休憩就要上船,闲聊也是会等到打渔回来才会进行的休闲活动。
元屿让水鹊待会儿就在那里等他,他出海一趟大概来回要两三个小时,然后就接水鹊回家做午饭吃。
如果太无聊不想等的话,元屿犹豫了一下,说他现在也可以带水鹊回去。
远处岸边有个穿着马褂短裤的中年男子已经在大声吆喝着元屿的名字,让他过去推船。
水鹊往那个方向推了推元屿,“你去打渔吧,我在这边等你。”
他站在岸上,送元屿出海。
元屿从海里回头望的时候,能看到那抹伶伶仃仃的身影,立在木屋旁。
哥哥出海的时候,水鹊有这么送过他吗?
元屿忽然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好像退潮了。
水鹊踩在海滩上,原先能拍打到脚趾的清凉凉的海水没有了。
他往前方走,沙子撩到他的拖鞋里,粘在脚趾中间,不太舒服。
水鹊左边的小脚趾上有一颗小黑痣,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淡淡的沙粒。
如果他的眼睛没有视力障碍的话,一定会发现现在的海边极不正常。
浪潮打在两侧,又携带着泥沙退去,海水中央缓缓退出一道通往离岸的道路来,引诱着水鹊一直往深水方向走。
贝壳遗落在沙子里,小蟹默默横爬着追赶海水。
渔港的远方深水地带,灼热的日光照耀下,从高处往下看,海水中隐隐约约可见黑黝黝的一大片,比半个千烟岛还要大,简直像千烟岛延伸出去的海床中又拔起而起的一座大山。
黑魆魆的,数不清的腕足躁动不安,万头攒动。
缩小到极限的一只触手延伸上沙滩。
腕足的吸盘在这个过程中不经意黏住了粗涩沙砾,它不耐烦地甩了甩,海浪扑过来冲刷掉,确保干干净净的,悄无声息,攀上水鹊的小腿。
和它完全不一样的人类肢体。
脚趾头像珍珠一样小巧洁白,裸露在短裤之外的小腿,线条流畅,如同一节嫩藕,粉白色的,膝盖堆了一点点肉。
两相对比起来,它的腕足相当丑陋,乌漆嘛黑,一根腕足粗糙的表面覆盖了起码两百个吸盘,凹凸不平。
好在有分泌的黏液,包裹住触手表面,黏糊糊,滑溜溜,让它不会刮伤他的皮肤。
可即便如此,冰冷粘腻的触感似曾相识,还是把水鹊吓到了。
他的小腿发软打颤,忍不住退后,还是甩不开缠在腿上的不明物,“什、什么东西……?!”
水鹊的脸色刷的白了。
退后时没有察觉到沙地上突起的石头,直直跘了一跤,往后面的地上倒。
并没有和预想中的那样,坐到石头或者夹泥带砾的沙地上。
屁股陷进了膨大化的触手中,它在极端放松的状态下,腕足就如同有韧性的柔软海绵,可以作缓冲物,兜住摔倒的人类。
来自远古的海洋涌潮声,夹杂着絮絮不明的低语,是人类无法加以识别、判断的语种。
它在努力模仿人类的语言发音。
“bo——bo——”
无奈还是像泡泡破裂。
底下垫着一只触手,又有一只新的触手从脚底往上爬。
水鹊觉得自己是遇上什么副本怪物了,他的手胡乱地在沙地上摸索着,导致沙粒塞进了指甲里,摸到了刚刚绊倒自己的石头,想也不想就往脚边砸。
“滚、滚开!”
吸盘痉挛,缠住小腿的触手和吹气球一样鼓起,瞬间罩住整个小腿,确保水鹊胡乱扔出去的石头不会砸到他自己。
石头砸得触手一个凹陷,又被弹走了。
哪怕有着超过五亿个神经元,拥有广泛的神经系统,它还是没有人类的高智商。
不过,它大概也能明白,自己是被面前的人类讨厌了。
用石头砸,是人类的攻击行为,就是表达讨厌。
触手的尖端蜷缩起来。
“bo——bo——”
它是一个愚笨的头足类怪物,只会发这个音节。
“水鹊——!”遥远的路口,高大的男生一双手合拢作喇叭状,围在口边,向这边呐喊。
见坐在那里的人没有反应,关一舟匆匆往那边跑过去。
冰冷黏糊的感觉消失不见了,大海恢复蔚蓝的原状,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只是个平静的周末。
阳光没有障碍,直直照下来,水鹊呆呆地坐在沙地上,海浪拍打过来,他现在离岸边已经有段距离了。
关一舟急得直接拎起他,抱着人就往回跑。
白色的浪花最后打在关一舟的脚后跟。
“你跑这么远去干什么?不知道风急浪大吗?”他嘴里不清不楚地想骂人了,脏话都冒到嗓子眼,咬了咬牙还是得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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