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与赵星卓相处,就越觉得他有趣而自己无趣,自己虚无而赵星卓真实——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真实,是有血有肉的真实。
但赵星卓非但没有嫌弃他的无趣,甚至连想都没有朝这方面想过。 他们的关系变得如胶似漆,他变成了赵星卓唯一的倚靠。 而赵星卓彷佛有着特别的魔力,在这魔力之下,郑余生的“自我”再次逐渐显型,犹如一张褪色的旧照片,逐渐浮现于时光之海,重获它多年前的色彩。
郑余生心里蠢蠢欲动,趁机提出了一个幼稚的计划,本以为赵星卓会拒绝,没想到他稍加考虑,便全盘接受。
郑余生长久以来蛰伏于内心深处的冲动被唤醒,他用演戏的名义要胁赵星卓上床,赵星卓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性欲的开关一被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郑余生有段时间满脑子都是抱他,上他,和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做爱。 他一边觉得自己思想扭曲且变态,一边又忍不住在相处的时间里朝他投入感情,他表面上目不斜视,实则偷看着赵星卓的裸体,睡觉时牵他的手,让他到自己怀里来,他创造机会两人共处,并借着计划由头揩他的油,赵星卓只当是直男兄弟间的玩笑,还把他看作弟弟,有时亲昵过界而不自知。
他沉溺与赵星卓接吻中,但赵星卓显然十分抗拒,这更激发了他的征服欲,有事没事就想吻他。
郑余生对自己性向的确立不仅没有纠结,反而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在这样的原生家庭里长大,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一直认为自己心里有只野兽,潜藏在浓重的阴影里,一旦被放出,就会一跃吞噬所有人,首当其冲的是撕咬他的父亲,最后也将反噬自己。
然而在与赵星卓相处的时光中,这只野兽逐渐地变得平静了,原本犹如死水波澜不惊的生活,也变得充满了乐趣,赵星卓就像一名驯兽师,是的,表面看起来是郑余生收养且驯养了赵星卓,实际上则是赵星卓驯化了他内心的那只野兽。
唯独一件事,他必须保证,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赵星卓丧命。
他的计划很快就奏效了,那一天,郑裕收到了他们在校园里亲吻的照片,怒气冲冲地回来找儿子算账。
“我正在让他付钱。”郑余生来到书房里,说道:“他已经给了我一亿三千万,够花一段时间了。”
郑裕反问道:“你知道刘禹勋愿意付多少吗?六亿!”
郑余生思考着如何回答。
“是不是很诱人?”郑裕问:“我承认你的策略有效,因为刘禹勋出六亿来买那个同性恋的人头。”
郑余生彷佛经过了一番权衡利弊后,终于下定决心:“比起眼前,我更愿意投资未来,这是你教过我的,虽然你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
郑裕赞许地点头:“好,很好。”但他突然间再次变脸,怒吼道:“放你媽的屁!你以为你骗得过我?!”
郑余生:“……”
“你就是喜欢他。”郑裕说:“少在这里对着我扯狗屁!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处心积虑就想搞这个恶心的同性恋的屁眼,现在还编了这么一大堆缘由,想来骗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郑余生露出震惊的表情,郑裕看在眼中,嘲讽道:“你是我养大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骗得过别人,还骗得过我?你想弄点钱是假的,你喜欢他才是真的!从你让我饶他性命开始,我就觉察不对!你就是看上了他!”
“你这么了解我。”郑余生反唇相讥道:“这么多年了没看出我是个同性恋?”
“你…… 你……”郑裕简直要被气得脑溢血了,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你的,还想与赵家再谈点价,留了他的性命……”
“我给你六亿。”郑余生说:“买他的命,这样行了吧?”
“这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郑裕苦口婆心道:“你非要把他留下来?”
郑余生不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
郑裕疲惫不堪,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放下枪。
“等你再成熟点。”郑裕说:“你就会知道,现在的自己极其幼稚可笑。”
郑余生的眉眼间充满戾气,欲言又止。
“滚出去。”郑裕最后说:“要搞同性恋,就别来恶心我。”
郑余生达到目的,离开了书房,得知赵星卓离开后,当即骑上摩托,前往机场,跟随他搭乘上飞往巴黎的航班。
他知道赵星卓一定在书房外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他相信以赵星卓的性格,最后还是会选择相信他。 果然,很快赵星卓便打消了疑虑,带着郑余生过起了他一直以来所憧憬的生活。
在巴黎流浪的那段日子,是郑余生这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刻了。
他不停地得寸进尺,只要闲下来就提出无理要求,他根本不懂如何谈恋爱,更对缔建亲密关系一窍不通,有时看上去,反而是赵星卓表现得更主动。
他是温柔的兄长,包容郑余生的一切,他从来不朝任何人生气,再怎么朝他恶作剧,也是一笑置之,甚至还会放下包袱,热情配合。
这种主动让郑余生简直患得患失,就像个沉溺在单相思里的高中生,一时怀疑赵星卓已看穿了他的本意,一时又认为他只是把自己当做最好的兄弟…… 这感受他本该在初中就遍历一回,好好尝尝爱情的酸楚,如今延后多年,却也算虽迟但到。
他握有一枚戒指,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两件遗物之一,六分仪。
她曾经是一名船长的女儿,离开令她厌倦的人世多年,唯愿六分仪仍指引着她最爱的儿子的航向,只要星辰还在,他就依旧能找到未来。
就像这个暴风雨无情肆虐,却又终于退散的夜,重重阴霾终于散去,星光再次洒向大海。
郑余生藏身一艘小型快艇后,听到犬吠声不断接近。
“就在这里!”有人大声道:“别再让他们跑了!”
郑余生握紧了一把扳手,等待着枪声的到来。
第37章
雨停了,乌云在风里温柔地散去,静谧的夜里,机动车的声音显得尤其明显,远远传来。 紧接着,刺耳的警笛划破了夜空。
“条子来了!”
“条子!”
先前的追兵再顾不得搜寻郑余生的下落,或是跳海逃离,或是冲回海堤上骑车散去,一辆接一辆的警车停在了海堤上,扩音器传来声音。
“不要妄想逃跑,不要抵抗!停下双方的对抗!举起双手,到堤坝下来排队——”
本地警察与本地帮派显然已拉锯多时,想必被当做了帮派的火拼,也许有路过的人报了警,也许他们已经被盯上一段时间了。
但这不重要,郑余生预想中的结局没有到来,而是换了一副模样,警察开始搜索码头,寻找藏匿者,大部分的敌人都成功地逃掉了,毕竟他们应付本地警察已有相当经验。
搜索圈朝着郑余生所在位置不断围拢,这个时候,他想的却是赵星卓要如何脱身…… 原计划依旧适用。
郑余生猛地冲出了藏身的快艇,警察们的目光马上被吸引过去。
“那里还有人!”本地警察用手电筒朝码头上照来,郑余生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有人在他身后吼道:“再跑就开枪了!”
警察朝天鸣枪示警,分出数人追缉郑余生。
郑余生飞速沿着码头跑来,心道!趁现在,快跑啊!
巡警也竭尽全力追在身后,警车从海堤上掉头,冲下了沙滩,郑余生在星光中奔跑到码头西侧尽头,优雅一跃,发出轻响,跃下了水。
而就在此刻,另一艘船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尤其突兀,掉头驰离码头。
广泽县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上,乌云褪尽,现出天际的银河,将星光洒向长夜。
金星在天际尽头闪闪发亮,漂浮于海面的快艇熄火,郑余生在海上载浮载沉,冰冷的感觉渗入了他的灵魂。
他正在黑暗里,慢慢地沉下海去,海面上只有几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粼光在荡漾。
下一刻,哗啦声响,有人入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拖上了船。
赵星卓飞快地按压他的胸膛,为他做心肺复苏,又低下头,覆住他的唇,朝他的肺里吹进气息。
郑余生睁开双眼,看着赵星卓。
“我没有呛水。”
赵星卓吓得够呛,坐在一旁,说:“怎么不说话?还以为你休克了!”
郑余生冻得脸色苍白,赵星卓扔给他一张毯子,让他裹着,转身去开船,快艇驰离黑暗的海域,沿着金星的指引,把船开往远方。
天亮了,赵星卓与郑余生在沙滩上走着,选择了僻静无人的沙滩上岸。 太阳升起来后,气温逐渐回暖,郑余生也稍好受了些。
赵星卓在药店里买了瓶装水,一包纸,递给郑余生,说:“擦下你的脸。”
这一夜里,逃亡与落水对郑余生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真正有力度的伤害,是赵星卓的那数拳,不仅是精神上,更是身体上的。
郑余生眼睛还肿着,喝了点水后,把瓶装水按在一侧额头上冰敷。
“还追查吗?”郑余生坐在便利店前问。
“不了。”赵星卓说:“买票,尽快先回江东吧,广泽也不安全。”
他们没有讨论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出现敌人,为什么对方一定要杀了他俩才甘心,巡警又是如何得到码头上的消息…… 这些在骤然被揭开的真相面前,都显得力度甚轻。
两人回到车站,赵星卓买好票,仍不时转头环顾四周,既确认跟踪又保证两人安全,事实上就算一手遮天的黑帮,也不敢在列车上公然持械杀人。
车厢内人满为患,嘈杂的声音犹如催眠曲,赵星卓疲惫得无以复加,再没有精神思考,与郑余生倚在一起,渐渐地睡着了。
广泽前往江东的列车朝发晚至,靠站时突如其来的震动,令赵星卓与郑余生同时醒了。
“几点了?”赵星卓揉了下眼睛。
郑余生既疼痛又疲惫,坐直身体,勉强朝外看了眼,说:“松岭站,还早。”
赵星卓起身,郑余生以为他去洗手间,便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车厢里的人渐少了些,片刻后,赵星卓回来了,先前是下车买了两份便当与饮料,让他坐好先吃午饭。
赵星卓换到郑余生对面,两人沉默地吃完了午饭,郑余生也彻底醒了,中途又经过两个站,乘客纷纷下车,偌大的车厢内,余下不到四五人。
赵星卓手里翻来覆去,玩着郑余生给他的六分仪戒指,一时间,两人的目光都逗留在戒指上。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郑余生开口道:“上大学后,老头子时不时地会给我安排一些事练手。”
赵星卓:“嗯,帮派接班人的实习。”
郑余生:“其中一个内容,就是熟悉分公司的业务,包括建新公司。 起初我只是为家里的厂房提供原材料,包括一些从国外进口的爆炸物。”
赵星卓:“你发誓,这些话对我不再有隐瞒。”
郑余生:“我发誓,以我死去的母亲的名义发誓。”
赵星卓:“继续说。”
郑余生:“有一天,老头子突然让我安排手下,以供应商的身份,朝一家食品公司的介绍人提供一种使用易燃品混合后,伪装为食用油,且易挥发的燃料。”
赵星卓没有说话,手里玩着戒指,注视郑余生的双眼。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郑余生答道:“引起爆炸?这会酿成社会案件,帮派虽然偶尔也会杀人,却仍然需要社会信任度与威信,这种社会案件一旦发生,会造成民愤,无法收场。”
赵星卓:“唔。”
郑余生:“我问了他好几次,他保证不会用这批燃料来毁尸,或者引发社会动荡的案件,只是分装之后,作为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不奇怪。”赵星卓答道:“作为军火世家,什么五花八门的需求都有。”
郑余生答道:“我最初以为他会用这批燃油来烧山,藉以制造山火,找机会介入远郊一带的开发工程中,毕竟只要用直升机播撒这种燃料再引燃,就能顺利放火烧山。 或是用以制造餐厅的起火案,藉以杀人。”
赵星卓:“这很合理,还有一个可能,他想烧对头的庄园。”
郑余生答道:“对,后来我让研发工程师做了报告,提出几版方案,交给他之后,每一次他拿到方案,都用了比较长的时间才定下来,所以我猜测他还有其他的同谋。”
“最后他选定了其中一版。”郑余生说:“用时一个月,试做出四桶,其中一桶在实验中用掉了,另外三桶于十月份顺利交付。 在整个过程里,我唯一疑惑的,就是这些油交给了食品公司的中间人。”
“在那之后我始终关注着餐厅起火案与爆炸。”郑余生说:“但没有,过后我慢慢地放松了警惕,直到十一月下旬,皇家公主号起火,当天我就想起了这些产品。”
赵星卓:“但是你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郑余生:“我内心深处仍然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不是,所以一直在隐瞒你,一方面觉得我说的话不会信,另一方面我知道我一旦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就会马上离开。 说不定和你混熟了,你反而会看在咱俩的感情上,仔细考虑一下不撕破脸的可能性。”
“为什么?”赵星卓问道。
“因为我喜欢你。”郑余生看着赵星卓手里的戒指:“我爱你,一旦被证实,长川谋杀了东关的当家,我们俩就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赵星卓说:“既然说了,你对我做这些,显得毫无意义。”
郑余生:“你就当我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吧。”
郑余生摊开手,赵星卓却没有把戒指还给他,手指拈着它,让它在指间翻来覆去。
“你是同性恋?”赵星卓又问:“只对男人有感觉?”
郑余生听到这话时,仿佛遭到了侮辱,但他依旧克制住了自己。
“不知道。”郑余生答道:“我对别的男人没有感觉,目前只对你有。”
赵星卓转头望向窗外。
“你不知情。”赵星卓说:“于情感上不能怪你。”
郑余生没有回答,仿佛等待着赵星卓的宣判。
“但是从法律上而言。”赵星卓说:“你明知犯罪用途,却为杀人犯提供爆炸物,负有帮凶责任,走程序的话,你至少也会被判个十年。”
郑余生:“但咱们是黑社会,你没杀过人?”
赵星卓:“没有。”
郑余生:“至少有人为你杀过人,当了这么多年的黑帮少爷,你们赵家不可能没沾血。”
赵星卓看着郑余生,反问:“你杀过人?”
“杀过。”郑余生冷漠地回答道:“去救你的时候。”
赵星卓:“那不能算,生命受到威胁时有豁免权。”
郑余生:“我不是律师,那么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要为生命负责,什么时候不用?”
赵星卓:“在自己或他人生命受到威胁时,进行正当防卫以及见义勇为,但初衷仍必须以制止对方侵害生命的举动作为出发点,别人动手揍你,你掏枪把人杀了,属于防卫过当,还有持枪罪。”
郑余生:“懂了,谢谢你的法律普及。”
赵星卓又说:“但我承认,你有一句说得对。 咱们是黑帮,黑帮的事,要用黑帮的规矩来解决。”
郑余生说:“所以你要在这里打我?”
赵星卓看着郑余生,此刻,列车到站,响起“叮咚”的声音,女声报站:“晴久山”。
“走吧。”赵星卓起身。
郑余生不明所以,跟在赵星卓身后,两人拉起兜帽,一前一后地下了站。
晴久山雾气蒸腾,虽已至中午,山内却十分凉快,这是一个周末,有不少人前来山里踏青。
“你想去看妈?”郑余生问。
赵星卓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在前头,他们慢慢地登上通往山腰的台阶,进入公墓区域,火葬林内,新立的墓碑非常显眼,赵星卓很快就找到了母亲的安葬之地。
墓碑上印着赵倾城的照片,依旧美丽,灿烂。
这是他事发之后,第一次来到母亲的面前,赵星卓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能坦然面对,但看见她照片的一刻,依旧忍不住双眼通红,淌下眼泪,呜咽起来。
妈妈已经去世了啊…… 赵星卓直到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失去她的滋味,这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像她这样无条件爱着他的人了。
一时间,他不禁悲从中来,跪在墓碑前,放声大哭,边哭边擦眼泪。
太快了,为什么这么快…… 这一刻他只有这样的念头,曾经他以为结束学业后回到家,与母亲相处的时间还有很长,她会活到九十岁,一百岁…… 未来的日子里,他们还有相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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