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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月难逢(子鹿)


这家店隔音做得很好,关上洗手间的门,包间里的声音立刻模糊起来。蒋序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他真的喝多了,此刻明明站着不动,依旧感觉有一点眩晕。
他俯身打开水,接起一捧洗了把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有站起身。
脸上的水滴顺着往下落,额前的头发被沾湿。蒋序抽了张纸草草一擦,露出有点发红的眼睛。
刚才何巍的问题还在脑海里,蒋序忍不住笑了一下。
虽然喝醉了,但意识还在。那迟疑的几秒里,他还是忍住了,找了一个稀松平常的答案。
他想说的是——
在读高中的时候。
我曾经想要杀掉一个人。

第62章 追债
池学良的突然出现让蒋序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两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之后他发微信问池钺,对方简略说没事,却又不准他再去楼下池钺家里。
那几天两位老人住在宁城,自己爸妈要上班,耳提面命让蒋序照顾好外公外婆,以至于蒋序居然一直找不到时间见池钺。
等两个人再见面,已经是开学。
池钺依旧站在楼下等他,看不出什么反常。上学路上,蒋序急急忙忙地问他情况。池钺回答:“他生病了,我妈把他接过来了。”
蒋序有些惊惶,扭头问:“他会打你吗?”
池钺怔住,转头去看身旁的蒋序。他看起来很紧张,手下意识拽住书包肩带。上学路上的风吹在他们身上,一路上香樟树沉默地矗立着。
“我不想你像上次——”蒋序用手碰了一下池钺的额角。“生日那样受伤。”
“……不会。”池钺拿徐婵说的,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拿来安慰蒋序。
“他不喝酒了。”
蒋序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叮嘱池钺:“万一他要是又动手,你一定要告诉我。”
池钺难得笑了一下,看起来比蒋序还要轻松一点。
“好。”
高三学习节奏陡然加快,晚自习延后了半小时。周末只有一天假,晚上七点还要返校。日复一日越堆越高的试卷和写不完的作业,有些时候蒋序的灯可以亮到两三点。
许亭柔看着心疼,每天晚上换着花样的,给自己儿子准备零食水果,让蒋序回家复习时刚好能吃上。
有时候许亭柔弄多了,就会自然而然问蒋序:“池钺怎么不来找你复习了,你们俩一起吃刚好。”
蒋序被问得不知怎么回答。
学期开学以后,池钺就极少上楼再和蒋序一起做题。用他的话说,晚自习时间已经延长了,深夜到家还要上去有点打扰许亭柔他们。
后来蒋序反应过来,他应该是想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在家里盯着池学良。但当时的蒋序没想到这一层,只是理所当然的回应:“我妈他们不觉得打扰,还问你怎么没来了。”
晚自习前的时间,夕阳落在他的眼睛里,看起来清澈真挚。池钺明白他的意思,手里随意转动的笔停下来。
“你想和我一起复习?”
蒋序被人戳破,耳尖泛红,还要强装淡定:“还好,就是数学想和你讨论一下解题思路。”
池钺思索片刻,最终把两个人反复复习的时间定在了下午下课到晚自习前这段时间。
宁中有挺多自习室,梅林和小花园也有石制的桌椅。他们会找个相对安静点的地方一起复习或是刷题。旁边复习的人多的时候两个人都挺正经,如果只有他们俩,蒋序会忍不住手欠,背着书非要用膝盖去撞一撞对方的膝盖,或者干脆一条腿搭在池钺身上,用手无意识勾着池钺的小指。
池钺由着他胡闹,有时回应一下蒋序,反手把对方的手拽到桌子底下藏起来,不让他动弹。
无论是旁人乃至蒋序,都觉得他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很正常,完全没有不对的地方。
直到蒋序有一天发现了池钺身上新增的伤。
蒋序从洗手间出来,包间里已经进入了群魔乱舞状态。一群人对唱大花轿,一群人在旁边摆头,还有刚才几个玩游戏的,正在边喝酒别讲自己的情史。
和何巍同一时间进律所的一个女生姓孙,民商方向,平时看起来理智文静还有点害羞。此刻喝多了,正拉着何巍她们哭诉自己恋爱四年一朝被绿的痛苦过往。
“我和他……嗝,四年的感情!后来毕业,我来申城,他留在成都读研……”
“一有假期,我飞了多少次去看他,礼物不知道送了多少,当初他考研看的还是我买的网课!结果才多久就和我分手了!我想着是因为距离太远,那也算了——靠!死渣男!”
“分手前就和一个学妹暧昧上了,就等踹了我!”
一群人群情激奋,小孙哭得一把鼻泣一把泪,看见蒋序落座,拿着酒杯开始溅射攻击。
“蒋律师,你说你们男的,嗝,怎么这么无情无义啊?”
蒋序:“……”
他哑口无言,小孙穷追不舍:“蒋律师,你上段恋爱是怎么分手的啊?”
旁边的人立刻竖起耳朵听,蒋序安静了片刻,安慰对方:“我也被甩了。”
众人面面相觑,震惊蒋序居然还会被人甩,只有小孙的对立关系一下子变成了革命友情,眼泪汪汪拿起酒就往蒋序杯子里倒。
“什么都不说了蒋律师,喝!”
一边哭一边喝这种阵仗蒋序招架不住,被小孙连灌了三杯威士忌,对方终于放过他,扭头和何巍他们继续痛骂前男友上下三代。
这个时候蒋序真的醉了,旁边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说话有人猜拳,有人在唱《一生所爱》,唱“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命运。”
他意识昏沉,只能听个大概。窝在沙发里,感觉自己整个思绪都轻飘飘的,静静浮在半空中俯视着自己。
可能是喝了酒,可能是刚才的问题让他想到了一些往事,也可能是被人突然提起了上一段恋爱。
蒋序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蒋序有两个微信号,是毕业时老师教他的,工作和生活分开。私人号他除了朋友和家人,一般很少给别人。知道的人少,微信消息也没有工作号那么多和杂乱。
这就导致这么久过去了,池钺那个常春藤头像还是在首页静静安置着,甚至不需要下翻。
蒋序已经明白,人一旦长大,不管愿不愿意,总要经历一段孤独的,漫长的时间,用来释怀一场离别。
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毕竟在相遇之前,他很久没有想起过池钺了。
但在这一刻,蒋序点开了聊天窗。
手放在消息栏上,他又犹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想问池钺这么多年怎么过的,有没有想起过高中时候的人。想问对方为什么从来没有试图联系过自己,想问对方为什么用常春藤头像,为什么微信名叫楼下。
他想问池钺过去的十年里,有没有要用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夜晚。会不会需要大量的工作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甚至于睡在办公室里。有没有在新年或者情人节这样某个特定的时刻路过宁城旧小区,外滩大教堂时,会不由自主地一个人坐到日落,又匆匆离开。
哪怕这样同样的时刻有过一次。
会让自己觉得不是孤身一人。
细微的疼痛感如同席卷的浪潮将心脏吞没。蒋序灵魂分成两半,一半嘲笑自己有病,凌晨一点还试图打扰前任。一半忿忿不平,说我这么难受池钺睡什么睡,不许睡。
但之前的那些问题蒋序不敢问出口,显得自己太矫情太丢人。
他看了那个空白的聊天框足足五分钟,思虑良久,终于打下了和池钺十年来的第一句话。
“高二下学期你手伤陪你去医院,垫付医药费二百四十一元七角,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他本意是想体现自己冷酷无情的律师身份——不是前任,而是债主。但发出去之后,蒋序看了几秒,又后悔了。
……怎么跟千里追债似的?
幸好已经是凌晨,对方估计没看见。他把手放在消息上正准备点撤回,下一秒,这条追债信息底下跳出了回复。
【楼下】:?

这个时间池钺刚回到家不久。
马上到了年关,各种工作消息应接不暇。池钺刚回复完一个海外客户,下一秒蒋序的名字跳出来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
池钺思绪一滞,还没反应过来蒋序说的是什么意思,先眼疾手快发了个问号过去。
他觉得自己回复晚一秒钟,蒋序都有可能会撤回。
回完之后,他重新看了一眼蒋序发来的那段话,终于想起了对方所说的是哪件事。
其实后来池学良的好父亲好丈夫人设装不下去之后,蒋序也陪着池钺去过医务室,帮池钺买过几次药。
但那时已经是高三,生活和学习都兵荒马乱的一段时间,很多事都被刻意封存,选择性遗忘。蒋序现在所说的应该是自己生日那天,从邵江回来,蒋序第一次带着自己去了医院。
那天是他第一次看见蒋序哭,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是红着眼睛,眼泪很安静的往下掉。
池钺垂下眼睫,点开打字框,准备回复对方的消息。
他打了一句“是我生日那天晚上吗?”却没发出去,想了想,又删掉了。
蒋序盯着那个问号,想要撤回消息的手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他清醒了点,心说池钺怎么大晚上不睡觉,回消息还这么快。
本来他想撤回之后装作无事发生,就算第二天池钺看到了询问,他也可以说一句发错了,轻轻揭过今晚自己的冲动与莫名其妙。但此刻池钺那个问号横在当中,和自己记了那么久的两百多元遥相呼应,显得非常尴尬。
蒋序不甚清醒的脑子开始转动,想着自己回复个什么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这么小气且记仇。还没想好,微信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
池钺直接打过来了。
放大的常春藤头像随着铃声一起出现,蒋序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手机。皱起眉盯着屏幕,有点茫然。
……池钺这是干嘛呢?
大概是他犹豫的时间太久,旁边刚骂道“我诅咒他研究生这辈子毕不了业”的小孙都抽空转头,抽着鼻子提醒了他一声,“蒋律,你手机响了。”
蒋序:“……”我只是醉了,又不是聋了。
眼见马上就要自动挂断,蒋序终于按下了接通键,走出了混乱的包间。
电话那头池钺“喂”了一声,背景太过安静,显得他的声音清晰低沉。
蒋序的喉结轻微滑动了一下:“……喂。”
他这边背景有点吵,池钺听出来了:“在外面?”
蒋序走远了一点,到安全出口的角落,回答对方:“律所聚餐。”
池钺“嗯”了一声,心里清楚,却还是要问:“你说的陪我去医院,是哪一天?”
蒋序懵了。
他喝了酒,思维运转有些缓慢,一时间都忘了质疑一下池钺是否是真的不记得了,脱口而出道:“2月14,情人节,你生日。”
听着池钺那边轻微的电流声,蒋序刚才的一点委屈故态复萌——我记到现在,你居然还问我是哪一天?
他冷冷道:“那天你从邵江回来,头受伤。我陪你去医院缝针,带你回我家,然后——”
蒋序卡了一下。
然后呢。
然后他们第一次接吻,然后恋爱,然后分开,一直到现在。
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旁边不知道哪个包间的音乐声开得很大,没有人唱歌,只有鼓点声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心跳。
这样的环境里,蒋序听见池钺开口,低声说:“原来欠了这么久。”
蒋序很不争气地眼眶红了,虽然没人看见,他还是不可自抑地抬起左手,轻轻捂住了眼睛。
原来已经这么久。
那边的池钺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声音放得更缓了。
“怎么还你,请你吃饭好不好?”
蒋序尽力把声音里的哽咽压回去,语气生硬,像是在法庭上跟对面刑事辩论似的:“你知不知道90天内未及时偿还本金和利息,就被视为严重信用问题,要上征信黑名单了?”
这就有点借着酒意耍赖撒气了,他不是银行,池钺也不是恶意拖欠责任人。但池钺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顺着蒋序的话往下哄他。
“那怎么办?多请蒋律师吃几次饭,能挽回我的信用问题吗?”
察觉到蒋序可能哭了,他说话的语气太过温柔,像是在安抚对方。
“能不能不要把我放进黑名单?”
他的声音顺着听筒穿进蒋序耳朵里,带着一点只有两个人能体会的缱绻。蒋序脸红莫名跟着眼睛一起红了,清清嗓子,含混不清道:“……看悔过态度吧。”
池钺很聪明地不问了,转而道:“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蒋序的手从眼睛上放下来,转而去捂住自己的心脏,感受到它不听指挥,跳得比外面的音乐节奏还要急促。
休息什么啊,他想。酒快醒了,但人有点睡不着了。
电话里约了吃饭,但刚过了两天,蒋序就被通知出差,去北京参加母校一年一度的刑事辩护高峰论坛。
论坛持续五天,大佬云集,流程众多,有时候比单纯的工作出差还要累。以前的蒋序是知名的工作狂,创下过一个月飞8次的记录,仿佛不知疲倦且没有私生活,一股决心为法律事业奉献生命的意味,参加这种会议也不觉得磨人。
但现在,有时晚上回到酒店房间,没什么事干只能打游戏或者看白天的学习资料时,蒋序偶尔会走神,想到池钺。
酒醒之后,蒋序想起那天晚上的追债短信,丢人得有点想强制自己失忆。但因为那晚那个短短的电话,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没有刚见面时那么生硬了。
具体表现在,池钺居然真的给他发了消息,问他这个周末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那天论坛结束得早,蒋序没什么事干,就在学校转了两圈,当作饭后消食。
学校看起来和他在时几乎没有差别,图书馆一样灯火通明,宪法大道上的银杏叶落了满地,踩在脚下软得像云。
池钺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跳出来的。
蒋序一下子在树下站定,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对方:出差了。
人家刚说吃饭就出差,听起来像借口。此时暮色苍茫,配上一地的银杏叶,景色实在好。他顺手拍了一张,发给池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片刻之后,池钺回复:“回学校了吗?”
蒋序愣住了。
他重新拉回那张图片看了一眼,没有地标性建筑,也没有任何政法大学的字眼,看起来就是一条普通的银杏大道,只不过后面隐约有点教学楼的影子。
蒋序皱起眉,问对方:“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学校?”
这次池钺回复得慢了一点,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之前听人说你考上了这里。”
这话回答得含糊其辞,没说听谁说的,也没有解释自己怎么能够一眼看出来。蒋序满肚子疑云,还没来得及问。那边的池钺已经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什么时候回申城?”
对方明显是有意回避蒋序学校的话题,蒋序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追问。
话题已经结束,但蒋序思绪没有收回,凭空生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么多年里,池钺并不是对自己一无所知。并且对方知道的,比自己想象中好像要多一点。
那么是不是可以证明,在很多个不眠的夜晚,因为这段感情里始终踌躇不前的,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不可避免的,他因为这个猜想心情舒畅了点,表面上还要装作云淡风轻,假装自己在查行程,等了几分钟才回复对方:“周六结束,下午到申城。”
这是那天可以约着吃饭的意思,池钺很上道的回复:“周六联系。”
聊天到这儿基本结束,蒋序却没有退出页面。他反反复复看刚才自己和池钺的聊天记录,又把自己拍的照片放大,企图找到对方能一眼看出坐标的证据。
实在找不到答案,蒋序内心抓耳挠腮,又点开池钺的朋友圈找证据。
因为之前隐秘的自尊与逃避心理作祟,这是他加了池钺后,第一次点开对方的朋友圈。
对方的朋友圈和本人一样沉默寡言,上一次更新还是在两个月前,转发了一条行业方面的新闻。
幸好对方因为长期不更新,也没有开可见时限。蒋序只当作工作时收集证据,随便找了个咖啡店点了杯气泡水,坐着慢慢往上翻。
池钺的朋友圈更新频率实在不高,一般是转发,偶尔有几张风景图片,应该是出差时发的。唯一有人物出镜的是两年前发的,一个正在画画的小姑娘,短发,笑得很灿烂的冲镜头比剪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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