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对方的电话就来了。
林子曜应该是叼着烟,说话有些含混:“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家里的事,没来得及说。”池钺听着对方身边隐约传来的台球撞击声,还有人远远在喊“老板,拿两瓶水!”
“以后这些活要麻烦你重新找人了,不好意思林哥。”
“多大的事——那个谁,去给五号桌拿两瓶可乐!”
林子曜吼完又问:“全家都搬走了?”
“我妈,我,还有我妹。”
池钺也有点想抽烟了,他看了一眼,池芮芮正在专心画画,于是往阳台走了两步。
“走得急,没告诉其他人。”池钺想了想,“如果有人问的话——”
“放心。”林子曜混了这么多年,立刻明白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清楚。”
林子曜那边打火机又响了两声,应该是又续了一根。
“美院兼职那个小姑娘该伤心了,前两天还跟我打听你,还让我替她约你吃饭来着。”
池钺笑了一下,盯着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藤蔓没说话。林子曜语气正经了点:“你们家的事这算是解决了?”
池钺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算是吧,他进医院了。”
林子曜心直口快:“没死啊。”
“死了你就得来给我探监了。”
“操,说点吉利的。”林子曜骂了一声,又说:“挺好,拥抱新生活,别回来了。这边有什么事我替你看着。”
池钺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了。”
“少说屁话。”林子曜一副受不了的语气,“挂了。”
挂掉电话,池钺又回头看了一眼,池芮芮好好坐在茶几前画画。
他没急着进去,按了按阳台宽阔的水泥台面,很复古,但是挺结实。池钺双手在台面上一撑,翻身坐到上面。
阳光照到他身上,不热,挺舒服。他抬头往阳台外望。
看起来这个老小区民风挺淳朴,除了一楼外挺少有人装防盗窗的,倒是都在阳台养了花。楼前的桂花落了一地,阳光照得一院子都是暖金色。有几个大妈在树下放着竹簸箕,一边接花一边聊天,池钺听不见她们聊什么。远处有一个公共健身区,几个大爷坐在围棋桌前面……池钺仔细看了看,哦,斗地主。
行,也算脑力锻炼了。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三楼的常春藤秋天了依旧生生不息,努力往楼下延伸地盘。嫩绿色的新芽在风里摇摇摆摆,一下一下,在池钺面前晃荡。池钺没忍住伸手抓住了一枝,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
虽然自己语文成绩不上不下,但此情此景,他还是忽然想到了一个有些矫情的词。
抓住了新生。
叶子会源源不断的新生,人也会吗?比如离开一个旧的地方,换一个新的地方;比如离开一些乱七八糟犯恶心的人,遇到一些新的人。
刚才林子曜怎么说来着。
拥抱新生活。
那就拥抱一下呗。
池钺觉得自己现在就跟小说里忽然打通任督二脉的高人似的,突然就舒畅了不少。手里柔嫩的藤蔓缠绕在他手指,池钺没忍住又拽了一下,两下——
“喂,你拽我藤干嘛?!”
这一声嗓门挺大,且来得猝不及防。池钺一激灵条件反射撒开手,动作太大差点一个踉跄翻下去,反应极快地扶住了阳台边缘。
他稳住身形,抬头往声源看。
蒋序一只手拿着花洒,一只手扶着阳台,在一片繁茂的绿色里伸着头往这看,估计也被刚才池钺那一踉跄吓到了,眼睛瞪得挺大,表情看起来挺震惊。
一高一低,四目相对。中间的绿色深深浅浅,楼上缠绕到楼下。楼上的人先开口说了个“我——”又停住了,似乎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池钺腿还因为惯性在半空中晃荡,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对方。
“不好意思。”池钺停顿了一下,冷冷道,“长发公主。”
蒋序不是故意的。
蒋正华吃了早饭又出门去了学校,说是要去办公室做教案。许亭柔今天原本轮休,科室临时有事又把她叫走了。走之前叮嘱了蒋序拖地浇花水晾衣服等若干事宜。蒋序刚执行到第二项,正给常春藤浇水呢,就感觉阳台外的叶子颤动了一下。
蒋序怔了一下,这也没什么风啊。他还没想明白,叶子紧接着又颤动了一下。
“……”
蒋序莫名其妙,走到阳台边缘,探出身子往外看。
二楼一只修长的手缠住了垂下的枝蔓,又轻轻拉了一下。藤蔓在人家手里,柔枝嫩叶的,蒋序还以为对方在搞破坏呢,没忍住喊了一声,才后知后觉人家是坐在窗台边上的,差点被自己一嗓子吓得掉下去。
蒋序吓出一脑门冷汗,还没组织好语言道歉,就听见对方先开口了。
蒋序愣住了,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有点不可置信:“你叫我什么?”
他刚刚叫我什么了?
什么长发什么公主?
客厅里池芮芮转头看过来,池钺盯着楼上的人,头一次觉得自己这种情绪一上来就冷不丁怼人的习惯得改。
主要是自己差点从阳台掉下去,加上对方爱惜常春藤的样子和池芮芮刚才的童话故事简直不谋而合,让他有点控制不住。
“没有,你听错了。”
蒋序皱着眉重复一遍:“我听错了?”
骗小孩呢?
池芮芮看了一会儿没搞明白池钺在干嘛,不太感兴趣地收回目光。杯子里的水喝没了,她有点渴,于是放下笔站起来,捧着杯子自己往厨房走。
她动静很小,池钺没有注意到,目光放在楼上,耐着性子冷冷答:“我吓傻了瞎说的。”
蒋序立刻被拉回刚才的意外上,也顾不上什么公主不公主了:“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到底是自己先拽人家花花草草了,池钺答:“没事。”
蒋序松了口气,又有点不爽了:“你坐阳台上干嘛啊,摔下去最轻也得骨折。”
池钺本来想说没你那一嗓子我应该挺安全的,但对方毕竟是关心,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又眼见蒋序表情变得犹豫起来。
“你——”蒋序说,“心情不好?”
“……不是。”
池钺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了,哑口无言了几秒:“我就是心情太好了闲的。”
“……”
池钺看着楼上的人眼神从担心变成无语,边盯着自己边慢慢开口:“是挺闲的,拽我——”
话没听完,厨房里传来了哐当几声打翻了东西的动静,紧接着有杯子碎掉的玻璃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噼里啪啦地动静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响亮。
池钺脸色微变,顾不上楼上的人,反身撑着阳台边缘跳进屋内,大喊了一声“池芮芮!”
蒋序没听见厨房的动静,但被池钺在窗台的动作吓了一跳:“我靠!”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听见池钺喊自己妹妹喊得挺急挺大声,下意识也慌起来,扔下花壶转身往楼下跑。
厨房里杯子和烧水壶摔得七零八落,池芮芮站在中央,衣服前襟已经被弄湿了,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见到池钺进来了,瘪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池钺立刻蹲下去捻了一下池芮芮衣服,是冷水,不烫。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松懈下来,把池芮芮从杯子的碎玻璃里抱出来,放在厨房门口,揉了揉她的头发。
池芮芮惴惴不安,声音跟蚊子似的:“我把东西摔坏了。”
“没事,哥哥会收拾。”池钺说,“知道衣服放在哪吗,自己能换吗?”
池芮芮点点头,往卧室挪了几步,又冲着池钺小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池钺冲她笑了一下,“下午重新买个杯子就行,让你自己挑好不好。”
池芮芮又高兴了,蹦蹦跳跳回卧室换衣服。
池钺想把着一地狼籍收拾了,还没动手,就听见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池钺打开门,蒋序拍门的手差点没来得及收回去,站在门口和他四目相对,又越过他的肩膀往屋里看了一眼。
“怎么了?”蒋序问。
池钺反问:“什么怎么了?”
“你妹妹。”蒋序瞪着对方,“你叫那么大声,我在楼上都听见了。”
“哦。”池钺顿了一下,语气很淡。“接水把杯子摔碎了。”
……蒋序拧眉:“就因为这个?”
蒋序虽然没说,但池钺能从他眼神里读懂对方的意思:摔个杯子你叫那么大声,是不是有病?
他安静了几秒,没有解释。池芮芮还一个人在房间里,池钺问:“你还有事吗?”
在蒋序耳朵里,这句话等于“你管什么闲事呢。”
“……”
好一个狗咬吕洞宾的狗,东郭先生与狼的狼。
好一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我。
“没了。”
蒋序退了半步,毫不拖泥带水地往楼上走,一跨两级台阶,走到一半又回过头看着准备关门的池钺。
“下次再在楼下拽我的藤——”
蒋序卡了一下。
蒋正华作为人民教师,从小教育他要对人对事懂礼貌。许亭柔更是耳提面命开展素质教育,从小到大他没说过什么狠话,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了。
就怎么样?就揍你一顿?
倒也不至于。
就骂你一顿?
……还不如前面那个。
有光线从天窗投进楼道,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浮浮沉沉。寂静之中,池钺开口替他说下去了:“就打断我的手。”
蒋序:“……对。”
池钺点点头:“知道了。”
蒋序耳朵一下红了,跟火燎似的窜上温度,连带脸颊都有点发烫,在有些昏暗的楼道里红得很显眼。他含混说了句“下次注意”,狂奔上楼开门回家。
花也没心情浇了,蒋序回到房间往床上一扑,把脸埋进被子里等着温度降下去。
狠话还得对方帮自己接上,丢人丢人丢人。
枕头旁边手机一直在震动,蒋序没搭理。风悠悠地从窗外吹进来,等到脸上的温度完全降下去了,才翻身拿起手机。
是乔合一的消息。
乔合一和蒋序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他爸妈都是地质类工作者,坚信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最终希望自己儿子能做到知行合一,于是取名乔合一。
蒋序听了反问“为什么不叫乔知行?”
乔合一当时也被问住了,回去咨询自己爸妈,得到的回答是知行两个字听起来太古板,没意思。
有这样的爸妈,乔合一很难不欢脱到缺根弦。
乔合一:周姐都终结比赛了,你怎么还给我点赞,想谋害你同桌?
周姐就是班主任。蒋序问:你作业还没写完?
乔合一大为震惊:?你背着我偷偷写完作业是吧,你好恶毒啊。
蒋序:你跟菩萨告状吧。
乔合一回复:晚了,已经上高速,下午就到家了。
说完又问:后天下午出来踢球呗。
蒋序在床上翻了个身,脑子还想着刚才的事,有气无力地回复:不想去,太热了。
〖室内场馆还能热死你。〗
隔了一会儿见蒋序没回复,乔合一又发了一句。
〖姜显让我叫的你。〗
后面紧接了一个贱兮兮的熊猫头偷窥表情包。
看到这个名字蒋序稍微清醒了一点,从刚才的事里抽离出来。他揉了揉自己滚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手放回聊天框半晌没动,隔了好几分钟之慢慢后才打字回复:哦。
估计是乔合一震惊于他的无所谓,直接发了语音过来:“你看清了吗,我说的是姜显。”
“看清了。”蒋序也语音回复,语气平稳无波。“那怎么了,我还得感动得痛哭流涕准备迎接大驾?”
乔合一立刻唯唯诺诺:也不是,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蒋序:他不是高三开学了吗,还有时间踢球?
乔合一震怒:你别危言耸听啊,高三了也是有周日的,坐牢还有放风呢。
蒋序暑假过得连星期都忘记了。那边乔合一还在追问“你到底来不来啊,那天还是姜显生日呢,他说他请吃饭。”
哦对,那天是姜显的生日。
蒋序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
乔合一:来呗,他说他假期叫了你几次你都说有事,怕你连他生日也不来。让我叫你试试。
说完这句,聊天框显示乔合一一直是正在输入中,估计想问问蒋序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最重还是很知趣地没问,转而说起别的。
〖你假期都干嘛啊,这么忙,朋友圈怎么是空的——你不会在背着我偷偷学习吧。〗
蒋序秒回:对,准备下学期惊艳你们所有人。
许亭柔倒不是那种一定要拿补习班把自己孩子假期塞满的家长,但鉴于蒋序从年级前三十哐当掉到了五十名——用她话说跌得跟心电图似的,还是严格给他安排了假期学习任务。
所以这个假期蒋序都在家写暑假作业、刷许亭柔布置的各种试卷。空闲时间就在打游戏,出门打球游泳或者陪老爸钓鱼,还有伺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蒋序注意力转了个圈,又回到了阳台、常春藤、楼下、问题少年。
他突然打字提问乔合一:你知道长发公主吗?
那头沉默半晌,回问:什么公主?
几分钟之后乔合一估计百度回来了,又接着回复。
『同桌,我尊重你的一切性取向和兴趣爱好,但迪士尼暂时超出我的领域了。不过别急,我今晚就补课。』
蒋序长叹一口气,简明扼要回复:爬。
蒋序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踢球,周日那天早上,姜显给他打电话了。
蒋序睡得迷迷糊糊,摸到手机就按了接通,那头姜显估计早就起床了,声音朝气蓬勃。
“哎哟,九点了还睡着呢。许阿姨没来敲门把你拎起来啊。”
“……我妈上班去了。”
蒋序条件反射地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清醒一点:“大清早的打电话干嘛。”
“今天我生日,忘了吧你。”
姜显虽然这么说,倒是没有真的不高兴:“出来踢球,请你吃饭。”
“哦。”蒋序顿了顿,“我作业还没——”
“少给我装啊,线人乔合一上报,你作业早写完了。”姜显打断他,语气很笃定。
“再说了,小时候你妈把你放我家,叫我看着你写作业的时候你可没这么爱学习。”
蒋序无言以对。
姜显他妈和蒋序他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几年又在同一个社区医院成了同事。两小孩儿从小就认识,姜显大一岁,从小带着蒋序到处野,把蒋序的性格摸得门儿清——
哦,也不是。
有件事姜显估计不知道。
那头的姜显应该在公交车上,蒋序听见了广播报站的声音,遥遥的跟着姜显中气十足的声音一起传过来。
“别拒绝寿星,特别是今天满十八岁的寿星。多伤我心啊。”
姜显彻底占据道德高地,蒋序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吃早饭。
磨磨蹭蹭的,出门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三十多度的天,蒋序穿了足球服,白蓝相间,清爽利落。身上背了个书包,除了球鞋和擦汗的毛巾,还带上了暑假作业,准备带给乔合一。
去市体育中心坐102路,十个站。这趟车上人不多,蒋序一个人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透过玻璃往外面看。
路边香樟树的叶子在秋天依然翠绿,风一吹沙沙作响,细小的果子会落到行人身上。公交车开得不快,街上人来来往往,买菜回家的大爷大妈,骑着单车呼啸而过的青年,还有走在路上的一高一低两个身影,还挺像楼下那家兄妹……
蒋序愣了一下,立刻回头去看。
还真是池钺和池芮芮。池芮芮穿了件白外套,蹦蹦跳跳的踩人行道上的果子。池钺背了个书包双手插兜跟在后面,目光盯着池芮芮。
过了一个路口,两个人越来越远,在日光里缩成模糊的影子。
这两人去哪呢?
算了,关我什么事。
蒋序回身坐直掏出手机,乔合一也出门了,连着发了几条语音。
【你快到了吗,我刚从小区出来,准备先去买个生日礼物。】
【你打算送啥,给我点参考呗。】
蒋序瞎答:【全套历年高考真题卷。】
乔合一回复了一个大拇指。
当然不是,蒋序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他抱着书包,里面除了有乔合一救命的暑假作业,还有一个魔方。
魔方不是普通的三阶,是有些复杂的六阶,常玩的能看得出来是挺专业的一个牌子。没有包装,看起来有轻微的使用过的痕迹。已经被打乱了,各种颜色的小格子彼此交错,看起来像是比较漂亮的马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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