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等候某个极为重要的时刻的过程是很漫长的,栾彰不得闲,一会儿觉得花瓶摆放的位置不够好看,一会儿觉得家里的温度不够舒适,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地方打扫得不够干净……一个真正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坐着轮椅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最后惊觉他没有准备晚饭。
请人吃饭是不可以叫外卖的,哪怕叫的是米其林餐厅,当然了,也不能要求对方做饭。栾彰决定自己动手,买的菜送到家之后就对着网上的教程学习。坐在轮椅上是不能操作烹饪的,他只好用一只脚站起来,撑着操作台来回移动。
烹饪是经验学科,栾彰可以把流程学得很快,但是火候和用料需要长时间的尝试才能达到完美的配比。这是他此前的技能盲区,对于没有口腹之欲的人来说吃饭只是为了活着,他会做的通常就是把食物放进平底锅或者烤箱里弄熟,翻炒这个动作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偏巧栾彰的完美主义癌症在此刻病发,一想到献给纪冠城这种猪狗都不吃的黑暗料理,他就紧张绝望到不如去相信明天是世界末日。他甚至有点犹豫要不叫纪冠城别来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他把第五盘西红柿炒鸡蛋勉强做出食材分明的模样时,纪冠城推门回来了。
纪冠城下意识地闻闻屋子里的奇怪味道,然后快步往里走,看到灶台前略有惊慌的栾彰时问:“出什么事故了吗?”
“没、没有。”栾彰把盘子推到纪冠城看不见的一角,转身挡过去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上线很顺利,就准点下班回来了。”纪冠城想到什么,“噢,我应该敲门才对,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栾彰说,“你可以自由地出入这里。”
纪冠城打量一番栾彰:“你怎么不好好坐着,站着万一碰到另外那条腿怎么办?”他走上前去看到了一片狼藉的灶台,栾彰顺势将垃圾桶盖合上,纪冠城只看到了桌面上的盘子。他已经明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些无奈地问栾彰:“你在做饭?”
“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为了请我吃饭吗?”
因为没有把事情做好,达不到自己心中的标准,栾彰别过头去不想承认。纪冠城歪着脑袋,面带笑容地追问:“是吗?”
“……”栾彰叹气,放弃抵抗,“对。”
“哇,那你第一做还做得蛮好的啊!栾老师果然是天才,做什么都能很快上手。”纪冠城扶着栾彰的手臂把他按在了轮椅上,“既然这样,那我也贡献一道菜吧!”
他的动作要快上许多,用其他食材很快炒了一盘菜出来。两个人上桌吃饭,栾彰坐在纪冠城对面有种毕业答辩面对导师的错觉。不,他答辩根本没有紧张过,因为他觉得他的导师在学术能力上并不如他。
看着纪冠城下筷子品尝,随后只是“嗯”了一声。见没有明显的批评,栾彰这才动手。结果入口一股莫名糟烂咸苦的味道,他的脸立刻皱成一团,把嘴里的都吐了出来。纪冠城见他这反应,笑着问:“没那么夸张吧?”
“明明很难吃。”栾彰说,“你到底怎么忍住的?”
“因为我觉得你有在认真准备。”纪冠城莞尔,“再说也没那么差劲。”
栾彰执意说:“别吃了,还是丢掉吧。”
“没必要浪费,很咸的话多拌点饭就好了,或者干脆做成稀饭。”他给栾彰演示一番,“做得不好没有关系,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还是有很多补救的办法的。”他把碗递给栾彰,栾彰尝过,味道果然没有那么奇怪了。
进入到闲聊时间,纪冠城就会跟栾彰讲工作的事。目前的难题仍旧很多,他描述了最近一个困扰他的麻烦,栾彰听后只是沉思片刻就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纪冠城茅塞顿开,原来自己和同事们绞尽脑汁都无法靠近的答案竟近在眼前。
感慨之余他不由地注视着栾彰,栾彰被他盯得有些别扭,问他怎么了,他笑道:“天才在最擅长的领域永远都是闪闪发光的,别人望尘莫及。”
“那其他地方呢?”
“是笨蛋。”纪冠城直言,“很笨的那种。”
“……”
“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说。”纪冠城放下筷子,“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住在你这里,我觉得……嗯,我找到了新房子,离公司不远,这周末我就要搬家了。”
栾彰陷入呆愣,纪冠城的选择不在他的预想之中,但又符合情理,他没道理阻拦纪冠城什么,只是不情愿地问:“那猫呢?”
“我会遵守约定。”
当初栾彰对纪冠城说,两个人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分开,光光的所有权都要属于栾彰。现在纪冠城诚实履约,栾彰心中却满是无能为力的苦涩。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还能找个借口与纪冠城有更多互动。
“还有,我把阿基拉最后一个神经元存在了中枢系统里。”纪冠城继续说,“密码还是你的名字。”
栾彰不解:“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我再……”
“那也是你的选择。”
纪冠城虽然说着栾彰拥有任何自由的话语,赋予栾彰自由选择的权利,可是栾彰心底里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做出以前那样疯狂的行为了。他体会过了求而不得的迷茫,失去至亲至爱的哀痛,甚至品尝到死亡的滋味,在人间真正地走过一遭——这些都让他产生了奇怪的共情能力,看待这个世界的目光也变得柔软了起来。
纪冠城把他所有邪恶的人格都封在了盒子里,把开启盒子的钥匙亲自放在他的手中,跟他说你要自己好好看管,他便如闻箴言,死死地握着钥匙,绝不叫悲剧再次发生。
纪冠城早早知道,过去那个栾彰已不复存在了,在眼前的是与他平等的,与这世间任何一个人平等的栾彰。
所以他在交出钥匙的一刻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因为盒子里是空的。
“也许有一天阿基拉会回来,诺伯里也会回来。”纪冠城说,“但愿那时才是正确的时间与正确的方式。为了那个真正美好的未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要快点振作起来才行。”
栾彰点点头,随后,他自嘲一笑,却笑得轻松:“难道我这辈子能求到和你最近的关系就是……就是这种志同道合吗?你真的不考虑修复一下自己的前额叶区域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他垂下头,“你有权利去体会爱的。”
“爱?”纪冠城平静说道,“我体会过啊。”
栾彰垂在桌子下的手指一颤,随后紧紧握紧。
“爱可以维持多久?”纪冠城指指自己的额头,发问,“我是说这里分泌产生的爱。”
“两到三年,不能更多了。”
“那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的爱呢?”
“……那就不是单一区域的工作了。”
“这是中学课本就学过的知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纪冠城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我不会被神经递质控制,不会在化学反应消失后觉得沮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那一定是综合了所有客观条件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红玫瑰不会变成蚊子血,白月光也不会变成米饭粒,我想这样应该才是长久的,真正意义上的,成熟的‘爱’。”
栾彰听后有些释然,纪冠城这个人有着最丰富的情感层次,然而在很多关键性问题上却总能抓住最客观理性地解题思路,从不为难自己,试图和充满棱角的生活找到融洽的相处方式。
这样的人哪怕遭遇千百般刁难,最终也一定能够抵达自己想要去往的目的地。
栾彰长叹后笑了笑:“那我还没有问过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告诉我吧,我可以再努努力。”
“不,你问过。而且你明明知道答案。”
“什么时候……”栾彰努力回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在最初引诱纪冠城时问过类似的问题,纪冠城说自己不知道,他说纪冠城应该会喜欢比自己强的类型,试图用这样的语言去引导纪冠城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以此反复在纪冠城的大脑内强调对自己的崇拜与憧憬,但从不认为那是一个正确的答案,直到纪冠城提醒他。
他错愕地看向纪冠城,纪冠城站起来,倾身凑到栾彰面前说道:“也许从明天开始,我们能有一个没有任何欺骗的相遇作为新的开端。加油吧,栾彰。”顿了顿,他喃喃补充:“我也是。”
说罢,纪冠城在栾彰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明天发完结章,但是其实对于很多读者来说,今天的内容已经可以视为结束了。如果是一场电影的话,现在大概就是最后一幕结束放片尾的时间,明天的章节可以算作片尾彩蛋。
需要说明的是,当你看到这里觉得对彩蛋什么的不感兴趣,或者担心作者在彩蛋结尾里给你整个大活,那么就先不要看,如果有自动订阅也取消掉,看看别人的剧透再决定。
第98章 完结
夜幕霓虹把街道装点得缤纷奇异,一台红色的本田650R穿街而过,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穿着皮夹克的车主抬腿下车,摘掉红色头盔进店,门口响起“欢迎光临”的提示语音。
他在里面随意逛着,这时又有人进来买烟,他回头看去,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笑着打了个招呼,从货架上拿起一听苏打水向对方示意,对方走出店门在车边站住,他这才结账跟了出去。
他将一听苏打水递过去,对方正好要点烟,就将易拉罐放在了车前盖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可惜动作不够利落,打火机掉在了地上。他见状弯腰去捡,点着打火机后一手护着火苗凑近对方,对方也不拒绝,香烟亮起猩红一点,深吸一口后轻轻吐出烟雾,二人之间变得朦胧。
“纪冠城,我还以为你早走了……离职手续办得怎么样?”
“这周就办好。”
“好快啊……”对方叹气,“这次是真的决定了?”
“嗯。”纪冠城点点头,与那人一起靠在车边,旁边就是他的摩托,眼前不间断闪过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笑着说:“现在所有工作都步入正轨,运动神经接口覆盖稳定,阿兹海默症唤醒项目也要准备上线了,栾彰的强度我真的追不上,很多学科我还一知半解的。在最顶级的企业里确实可以做最有效的事,但是我觉得我好像还是喜欢学校,喜欢学习,喜欢做研究,喜欢专心的做一件事,以后做老师也不错。”
“那你一定能带出来很多好学生,像你一样。”对方同样笑了笑,“当初你说的那个研究课题兜兜转转经过了这么久,现在算是……有结果了吗?”
“算,假设是成立的,我已经完成了论文。但是它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我也不想发表。”
“确实,跟我们真实的情感和生活比起来,纸上第几个铅字未免有些冰冷片面。而且……”那人点点烟蒂,无不唏嘘地说:“我们差点就搞砸了一切,我现在想想都还后怕。”
“我也是,所以我很珍惜现在。”
“纪冠城,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坚持下来的?他毕竟一度那么的无药可救。你甚至不让我告诉你他的想法和计划。”
“因为……”
纪冠城望着喧闹街景,回想着与栾彰的过往。这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哪怕早就预先知道栾彰所有的示好和体贴都是假的,但栾彰的才华、智慧、绝无仅有的思想都是真实的,种种好与坏纠缠融合在一起,散发着诡异绮丽的魅力,叫纪冠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什么都可以是假的,是编造的,然而他对栾彰的爱慕是真的,所以明知道栾彰故意冷落,故意制造难题,他仍旧会觉得特别伤心。何况当中很多剧情都他都没有预想到,时长处于被动之中。
栾彰猜他,他猜栾彰,先手后手,判断出招,双方的算计形成了无言的博弈。
后来,纪冠城发现栾彰看着他的眼神有所松动,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成功了。结果是栾彰太冷静理智了,爱自己胜过一切,所以会以那种‘承认爱但不想爱’的方式跟纪冠城分手。
纪冠城道自己失败了,他的假设不成立,原来人真的可以突破情感意识的影响完全自控。
所有的努力尝试都化为泡影,那一刻他只能悲叹一句“功败垂成”。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之所以决定坚持下来再试试一方面是出于自私的情感,另一方面……他的天赋应该被使用在正途,那样会对更多的人有好处。”纪冠城说,“只是对手是他的话,中间太痛苦了……”
“对不起,那时候我没能帮到你。”
“不,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于感情方面纪冠城已经心灰意冷打算放弃,逃避是最好的选择。于事业方面,他唯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限制栾彰,可不成想却把所有人都引向了噩梦,包括他自己。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反复地纠结挣扎,差一点就害死了栾彰,甚至害了很多人。
这是纪冠城为一直以来的自责 他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都过去了,结局是好的。”对方拍了拍纪冠城的肩膀,“如果不是你,兴许他早就达成了他的目的,彻底堕落成魔鬼,人类社会将陷入疯狂,而我们也完全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轻松地聊这些话题了。你改变了他,同时也拯救了他,拯救了所有人。现在我仍然对你老师当初给你介绍深信不疑,你有改变一切的力量,因为你始终心怀善意。”
纪冠城莞尔:“老师当时一定喝多了,他总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也许这也是他最深刻的认知呢?”对方哈哈大笑,笑声渐熄后用略带吐槽的口气问纪冠城:“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你喜欢他什么?宁愿付出这么多也要和他在一起才行,真是的……明明就是个烂男人。”
纪冠城假模假样地思考。
他第一次见到栾彰是大学一年级的公开课上,是在隔壁的学校,人特别多,托关系才好不容易混进去。
他缩在角落里和同学讨论课上的问题,大教室里乱糟糟的,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他茫然地抬头一看,是栾彰进来了,没有人意识到自己还能说话,都哑口看着栾彰。
那时的栾彰年纪轻轻就有丰厚的学术成果,加之面容英俊气宇不凡,完全就是小说里无可匹比的黄金天才。
只是没人知道这样的天才为什么要在大学里当老师。
栾彰面带微笑地看向黑压压的人群开始了他的授课,耐心地回答问题,他的眼睛会扫过每一个人,纪冠城听得入迷,茅塞顿开,刚从被书本堆砌的高中地狱里走出来没多久的天真小子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学术明星”,当真是像星星一样闪着光的。
只是那光芒太耀眼,衬得周围黯然失色,纪冠城知道栾彰是看不到角落里的他的。
后来,纪冠城读了栾彰所有的文章,学过栾彰所有的理论,对这门学科有了全新的认知。栾彰的形象在他的世界里逐渐丰满起来,成为他想要追赶的目标,是他最憧憬的存在。
别人说栾彰其实是个很可恨的人,纪冠城从不信到相信,最后奇妙地产生了想要以研究的心态去试一试的念头。
也许这种实验精神也是栾彰对纪冠城的影响之一。要知道当初纪冠城连在栾彰面前举手的勇气都没有。
“你见过雪山吗?”纪冠城忽然问向对方。
“当然。”
“那第一次见到雪山是什么心情?”
“嗯……很美,很神秘,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好像又很危险。”
“我也一样。”纪冠城说,“但我更想翻过那座山。雪罩雾绕的后面住着的是神是鬼,我要自己去看看。”
对方哑然,半天才说:“我不懂你们这些科学家。”
“哈哈,没必要懂。总之我很感谢你当初接受了我的计划。”纪冠城竖起手指转了一圈,“如果不是那个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站在他面前让他看到我。”
“哎,我其实也只是希望他能像个正常人一点,做些正常人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成天想着毁灭世界缔造新宇宙,妈的,太变态了,真让他干成了可没一个人好。只是没想到后面能如此千回百转,我本来以为没多大事的。”刘树笑笑,“那个赌真是用尽了我这辈子的赌运和演技,我再也不和人打赌了。”
原来命运确实早被安排,但主事者并非栾彰,而是别人。只是谁都没能预料,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小小的念头,一个轻松的判断竟能最终汇成巨力,推着所有人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