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冠城的老家是一个普通的三四线城市,很远,没有直达的高铁,栾彰在出发之前并不知道他即将踏上的是一场修行而并非单纯的旅行。
他看着近乎二十个小时绿皮卧铺车票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问纪冠城“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纪冠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栾彰解释这种最基本的生活逻辑,栾彰生活在云端,他的世界所处位面和大部分人是不同的。好在纪冠城对此很包容,他明白世界就是有很多面,人也有很多面,便用一种乐观的方式去消解栾彰的抵触心态。
“你一定没尝试过吧?很有趣的。”纪冠城说,“车上会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光是观察他们每一个人就足够充实地度过这二十几个小时了。”
栾彰半信半疑地跟纪冠城上了车,他那质疑的情绪从经过车厢连接处的洗手池与厕所就已经开始变得浓烈,当站在床铺前看着纪冠城忙里忙外地收拾时达到了尽头。
“别站着了,坐会儿吧。”纪冠城按着栾彰的肩膀半是用力地叫他坐好,“能在这个时间段买到两张下铺的票已经是超级幸运了!我上学那阵子有时候连卧铺都买不到,要坐硬座回去,站票我都买过呢。”
栾彰问:“你一直都是这么回家吗?”
“对啊,不然呢?”纪冠城不以为意,“看会儿书或者听听音乐,很快就可以到睡觉的时间了,或者我陪你聊会儿天儿?”
话还没说两句,同一车厢的其他乘客陆陆续续地上车,嘈杂得很,等到车开出去一阵子才将将安静下来。即便周围人成分再怎么复杂,纪冠城都能很好的融入进去,连隔壁几岁的小女孩都要来找这个帅气的大哥哥玩,纪冠城则耐心地陪着她看了好久的动画片。
栾彰则是面无表情地靠着车窗一侧高位凝视眼前人间,话也不说,雕像一样。以他的本事,在社交场合能做到的只会比纪冠城好,不会比纪冠城差,但毫无价值的人群是不值得他浪费时间的。
有纪冠城活跃气氛,大家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旅途也没有那么辛苦。入夜后车厢熄灯,周围人纷纷躺回了自己的床铺上等着进入睡眠状态。可是火车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哧哐哧声响还是太过清晰,栾彰被震得毫无睡意,只得起来去走廊一端看风景。
夜里哪里有什么好风景,车厢的连接处还有以各种方式蜷缩着的人,一动不动,尸体一样。
栾彰透过自己的双眼看着这些,忽觉若是自己也同他们一样,实在想不出碌碌无为奔波劳累度日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么被替代被消失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他又看向车窗外,入眼只有一片黑暗。
“睡不着吗?”不知何时纪冠城悄悄走了过来,压低音量询问栾彰,“还是不习惯吗?”
栾彰摇摇头。
“好像在家里的时候也没有睡过这么早,生物钟调不过来很正常。”纪冠城有本事把任何事情描述得合理,他站在栾彰面前的窗户前往外看了看,手指贴在玻璃上对栾彰说:“你看,有星星。”
“哪里有。”栾彰道,“明明什么都看不到。”
“就是有。”纪冠城叫栾彰贴近玻璃,自己站在他的背后,双手捧在栾彰的脸侧阻断他眼角的余光,这样栾彰就能完全看到外面了。纪冠城笑着在栾彰的耳边问:“对吧,我没骗你吧?”
“天空越黑,星星就越亮。”纪冠城说,“城市里的霓虹灯太多了,抬头什么都看不到。”
栾彰再看了一阵,确实有几点星光。火车的速度不算慢,可天空是广阔的,任凭跑走多少公里,头顶的星空始终未曾发生过改变。纪冠城可以指着星星讲出它们的星座和故事,栾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因为他从小就想当一个科学家。
科学的概念对小孩子来说是很抽象很宏观的,天上的星星是科学,地上的岩石也是科学,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门学科叫“科学”。
“长大了才知道划分的实在是太细了,隔行如隔山。”纪冠城感慨,“但是现在又觉得,所有知识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去那里。”
他手指向了天空。
火车缓缓进站时已是深夜,纪冠城见有一个背着大小包袱颤颤巍巍的老妇上了车,他帮忙拿了行李,当跟着对方找到床位时,发现是自己所在那一间的上铺。他于心不忍,便主动提出交换,那老妇连连感谢,摸黑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包中摸出两个鸡蛋塞给了纪冠城。
黑灯瞎火夜深人静,纪冠城不好和老妇来回推脱,只好收下。
爬个上铺对纪冠城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他不着急睡觉,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会儿,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从硬座那边走来,纪冠城对她有些印象,之前就已经来过好几次,大概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补到卧铺票。
可她运气很差,始终没空位,她只是叹了口气。
纪冠城看看栾彰,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睡觉?”
栾彰自然明白纪冠城这话的实际意思,他无奈一笑,说道:“那要取决于你想不想让我睡觉。”
然后,他的那张床铺便被纪冠城让给了那对母子。
栾彰开玩笑说:“好人都叫你做了,罪也都叫你受了,这就是做好人的代价吗?”
“这也谈不上做不做好人吧?”纪冠城说,“大家都很辛苦,随手帮忙罢了。”
栾彰确实是个能把睡觉给戒了的人,纪冠城不行。差不多到夜里三点多时他就进入到意识模糊的状态了。两人还留有一张上铺,栾彰打发纪冠城上去睡觉,纪冠城非要留下来陪栾彰聊天,最后被栾彰哄了上去。
纪冠城躺下没多一会儿,魂魄半醒半沉之际忽觉身边多了一层重量,回头只见栾彰竟爬了上来。他自觉地往里挪了挪,可狭窄的床铺仍无法挤下两个男人。
“你睡吧,我下去。”纪冠城小声说,“要不一会儿塌了。”
“没事,不会的。”
栾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最后是纪冠城半趴在他身上,两人才能被完全容纳。他们从未尝试过在这样开放又密闭的环境里如此亲密,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跳共鸣。栾彰不必多问,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纪冠城的脊背,纪冠城手指紧抓着栾彰的衣襟,没有抗拒这样简单直白的刺激。
无论是环境上的,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车厢里绝对谈不上安静,有轰隆隆的铁轨声,有呼噜声,有脚步声……可纪冠城就是觉得,自己稍稍喘一下粗气的动静都比这些声音要大,会被人听了去。
他只能忍着,憋得满脸通红热汗流淌,栾彰在他耳边说:“接下来几天我们都不能这样了。”纪冠城自然知道,所以他才默许栾彰的放肆。
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栾彰拥抱亲吻,不单单是不能当着老家的亲人朋友的面,其实在EVO,在他们生活的城市,在任何一个环境里都不可以。栾彰无时无刻不再用种种细节提醒着纪冠城,他们的关系不能光明正大,现实的鸿沟很多时候是无法跨越的。
长无止尽的火车在鸣笛声中冲入幽深的隧道洞穴,暂时屏蔽了即将面临的烦恼,载着二人驶上云霄。
次日清晨,纪冠城在日光和交谈声中醒来,栾彰已经不在了。他习惯性地做起身体,忘了上铺空间有限,差点磕到脑袋,怔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爬下去。
下铺的那个老妇已经到站离开了,洗漱回来的栾彰将被子推到一边等着纪冠城。纪冠城洗了把脸才清醒过来,看看时间,去买了两桶泡面兑好热水端到了栾彰面前。
栾彰面露难色,纪冠城最清楚他的口味,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吃这些?纪冠城却揣度地看着栾彰,然后想到什么似的把昨夜那老妇送给他的鸡蛋拿出来,剥好蛋壳之后各放一个,振振有词地说:“火车上的泡面是最好吃的,你一定没试过吧?”
没试过的都要试,这是栾彰自己教给纪冠城的,他无法反驳。
下车后站在月台上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纪冠城带着栾彰熟门熟路地出站,并且在接站的人群中一眼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开心地快步上前。
一家人话都说了好几句之后,纪冠城这才想起来后面的栾彰,他把栾彰拉到面前,在父母期许的眼神中一下子卡了壳。还是栾彰不慌不忙地向纪冠城的父母问好,介绍自己是纪冠城的朋友才解了围。
纪冠城父母二人热情健谈,对栾彰的到来充满了欢迎,开车回去的路上一家人都是有说有笑的。从纪冠城的性格不难看出,他一定是被爱意包围而长大的人,所以才会不吝惜自己的爱。
但是栾彰观察到一个细节,到家后无人时随意地问纪冠城:“你和你父母真是一点都不像,原来确实有基因彩票这种东西。”
没想到看似无心之言却惹得纪冠城表情一僵,含糊地说:“是不太像。”
第56章
栾彰了解纪冠城的一切,然而对于纪冠城的父母,他所知甚少。毕竟那个年代的网络系统没有那么发达,各项记录都有残缺,除了能知道姓甚名谁工作单位,栾彰能查到的信息并不多。
他感受到纪冠城细微的情绪变化,好奇心促使他不能放过纪冠城,于是追问道:“看来大家都这么觉得?”
“也不是啦。”纪冠城笑了笑,转头向窗外放空一阵,再回过头来反问栾彰:“你要听吗?”
“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像。”纪冠城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栾彰上前一步接近纪冠城,“你所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我……”纪冠城一番措辞,坦然说道,“我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
栾彰有些惊讶,并不是惊讶于纪冠城的身世,而是惊讶于纪冠城竟如此直接地讲了出来。他摸摸纪冠城的头,无声地等着纪冠城讲下去。
“我亲生妈妈生下我不过一周就因病去世了,我不知道我亲爸爸是谁,他们也不知道。”纪冠城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现在的父母,“我爸爸妈妈是我亲妈妈是关系很要好的工友,她去世之后我没有亲人,他们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把我养大成人,供我读书。”
纪冠城用短短几句话概述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这当中有多少辛苦坎坷他提也没提,只是用一种叙述视角告诉了栾彰。栾彰听后心中产生诸多疑惑,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他不禁联想到一些狗血剧情,比如年少的纪冠城忽然某天在一个意外场合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或者以更令人无奈的方式走到那一步。
可纪冠城却笑了笑,如实回答:“是他们告诉我的,在我很小的时候。”
“为什么?”栾彰意外,这个答案并不符合常理,“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家长不都是会骗自己的孩子是捡来的吗?我也以为是那样。可后来才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纪冠城娓娓道来,“其实他们可以永远不告诉我,这样我们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可是我妈妈跟我说,我既然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要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说我亲妈妈被男人始乱终弃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这就是丑事,所以被赶出了家门,年纪轻轻吃了很多苦,抑郁成疾,最后拼尽性命换我出生。我可以理所应当天真无知的享受着幸福生活,但是这样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她去世的时候年纪还没有现在的我大,所以我一定要记得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有怎样的人生……他们说不能打着‘为了我好’的名义欺骗我从而去抹杀她的存在。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教育我的,用一种很平和的方式。”
所以纪冠城也可以讲得很平和,面带温暖笑意,像是回忆暖色时光一样平和,最大限度地冲淡了所有悲情感和狗血感。栾彰凝望纪冠城,明明一直都是一个坚强勇敢的角色,可翻过背面来看竟然有如此不为人知的身世过往。
这本该是十分敏感脆弱的一面,可纪冠城却把它汇聚成了永不结冰的湖水,永远以平静包容的姿态面对每一个无意闯入的人。
栾彰环抱住了纪冠城,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紧接着,亲密怀抱所传递的所爱之人的触感与气息在他的大脑里形成了激烈的化学反应。他喜欢纪冠城,所以理所应当地会在喜欢的情绪上产生怜悯。
可他却要亲手把这样一个可以让他产生怜爱情绪的人推入深渊。
栾彰抱着纪冠城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
“没有必要这样吧?”纪冠城以为栾彰在同情他,轻松笑道,“只是很普通的经历而已,比我过得复杂的还大有人在。除了这一点点额外故事背景,我跟别人没有不同,甚至我已经拥有一个普通人可以拥有的幸福上限了,我很满足。”
栾彰不语。
两人这么抱了一会儿,房门忽然被敲响,两人吓了一跳,只听纪母在外问他们要不要吃些水果。纪冠城眼神询问栾彰,栾彰摇摇头,纪冠城大声回应,而后打开房门要出去帮忙干些活儿。
纪母叫纪冠城陪着朋友,傍晚还要一起出发去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说着又对栾彰表示一大家子人吃饭乱得很,让他不要见笑。栾彰自然是笑着客套一番,他本就样貌出众气度不凡,又有意讨好纪冠城的父母,哪里有拿不下的道理?
自然哪里都是好好好,对对对。
这是栾彰第一次参与到如此热闹的团圆饭中。
纪冠城家里人很多,同辈之中他年纪最小,其余哥哥姐姐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孩子,纪冠城每每要扮演那个陪孩子玩的角色。
今年多加了一个栾彰,自然会成为饭桌上被聊起的话题。据栾彰观察,纪冠城的家人们算是标准意义上的和善,有着最质朴的热情与关心,但不会提出冒犯的问题,也不会八卦过深。虽然时不时地还会抓着纪冠城问一问情感相关的打算,但多半两句话之后就换成了别的话题,更多的还是关心纪冠城一个人在外地生活打拼会不会辛苦,要多注意健康问题。
人类对于“爱”的学习很大一部分源自于亲人的教育与示范,纪冠城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确实很难长歪,就连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屁大小孩儿都停留在顽皮的范畴,并不讨人厌。
栾彰没有过这种体验,他甚至对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场景概念都很模糊。他可以很好的应对这种高频社交的场合,可他心底里感到陌生。
陌生到有点抗拒。
好不容易挨到了对于小朋友来说过年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在大人饭后娱乐打牌的时间里可以跑出去放炮。这个任务历年都是纪冠城去执行,交给他是最令人放心的。
纪冠城带着栾彰以及两个小朋友出门找了一处空旷无人的地界,他点了仙女棒给大家玩,栾彰在黑夜之中看到纪冠城被火光照亮的脸在花火燃烧殆尽后暗了下去,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你以前玩过吗?”纪冠城问道。
“没有。”栾彰说,“我对这个没有需求。”
“好工作的口吻啊。”纪冠城把两个小朋友带到一边,说要放烟花给大家看,叫他们不要乱动乱跑也不要接近,如果可以乖乖的话他会每人奖励一套玩具。俩小孩用力点头答应,纪冠城就拉着栾彰去了远处,把打火机递给栾彰:“需求是可以被创造的。炮竹声中一岁除,这样才叫过年,跨年那次我就答应过你下次要一起放烟花,你要不要试试?”
“那时候的事情你竟然还记得?”
“答应了你的事情我就一定会记得。”
这种小孩把戏对栾彰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吸引力,可他还是接过了纪冠城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引信。
五彩绚烂的烟花炸开在他的头顶,烟雾瞬间弥漫开来,他和纪冠城深处迷雾的最中心,所有的色彩都变成了模糊迷离的色块映衬在纪冠城的眼中。栾彰好像根本不需要抬头看天,他看纪冠城也是一样的。
“当然,没人不喜欢看烟花吧?”纪冠城扯着嗓子大声回答,“喜欢一切美好事物是人类的天性。”然后他有一些遗憾地继续说,“可惜烟花太贵了,只能买一点放,跟烧钱一样。”
“下次你想看可以提早告诉我,我们可以放到天亮。”
“没必要啦!”纪冠城说,“看过这一瞬间其实已经够了。”
他抬头看着花火绚丽的炸起又灰烬般湮灭,忽然,脸颊上感受到柔软的触碰,是栾彰在亲他。他瞪大眼睛推开栾彰,看向远处那两个认真看烟花的小朋友,隔着烟雾,模糊不清。他有些紧张地对栾彰说:“被人看到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