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麒:“……那便一份加辣,一份不加。加辣的那份小碗, 不加的大碗。”
炒面很快便做好了。墨麒揣着食盒往回走,顺着街道看去, 那些白衣道士不仅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找他们的客人居然也不少,那些沉得住气、摆了摊子的,面前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
墨麒不禁困惑地多看了几眼:巴蜀这里盛行道教?
正想着, 他的面前迎面跑来一个胖墩墩、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看见墨麒后,中年男子眼前一亮, 伸手一指墨麒, 提声招呼道:“你, 就你了!”
墨麒左右看了看,没瞧见别的人,不由地纳闷:“……?”
谁?我?
那男子站在不远处,定下步子,大咧咧地拿目光上下刮了墨麒好几眼,极为满意道:“今天就是你了!道长,跟我回家做法吧!”
男子上前一步,胖手就要往墨麒肩上搭。
墨麒反应极快,立即后退了一步。可还没等他站定,面前就挤将过来好几个举着旗子的道士,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诶,黄老板!黄老板你请他干什么啊?你看看,他这身黑不溜秋的衣服,不正宗啊!不行,不行!选我,我。”
“你个屁!选我,看我这身行头,看我这纱,看见没,看我这拂尘!黄老板,我更正宗,要做法事,选我,选我啊!”
“黄老板,这个选人做法事,可得慎重。你不能光看外表啊,关键还是要看本事硬不硬。我乃是茅山第一百八十一——”
“你可拉倒吧,你连人家仙尊的道门都没搞清楚呢?人太行的!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儿。黄老板,选我,我也太行的!”
面前争吵的队伍愈来愈壮大,墨麒一时之间居然又被迫退后了几步,惊疑不定地提着手里差点被争吵的人打翻的食盒,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黄老板也怒了:“吵吵什么呢吵吵?别以为你们换个打扮我就不认得了!你不以前城庙那个赖皮三吗?还有你,你不是之前药铺门口那个老哈皮吗?去去去,都闪边儿去,别耽误我干正事儿。”
被认出来的几个人灰溜溜的走了,留下的白衣道士们还是锲而不舍地试图推销自己:“选我啊,黄老板!”
他们哪里舍得离开呢?面前这位黄老板,出一次手的价格可是抵得上他们招摇撞骗一整个年的了,这要是能被选上去做法,那可是捡到了块大馅饼啊!
这么想着,被挤在最外围,最靠近墨麒的那几个人还极为不友好地瞪了墨麒好几眼,更有甚者,还装作不经意地蹬腿,想在墨麒的黑袍上踹两脚。
显然是把墨麒当做抢生意的竞争对手了。
墨麒又往后让了让,避开了这飞来横脚:“……”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觉得面前这团混乱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便举步绕开了人群,提着还温烫的食盒准备回客栈去。
才绕到一半,那位看起来虚胖、没什么力气的黄老板居然极为神勇地一把拨开了面前挡着的众假道士,几步蹿到墨麒面前:“你跑什么?我跟你说,我家老祖宗可是看你好一会了,她点名要你来做今天的法事的,快些跟我回去,莫耽搁我的时间。今天的法事做完,我还得出门去码头看货呢!”
黄老板左手一指街尽头那庄极为气派的大园子,右手便来拉墨麒:“过了那园子,就是我家了,走走走!”他恨铁不成钢,“真不是我说你,你这假扮的可真不敬业,人太行仙尊是穿白衣的,你穿个大黑袍子,吊丧呢啊?你还拿炒面!油辣辣的炒面!人仙尊是会吃炒面的人吗?啊?仙尊餐风饮露!”
墨麒一头雾水地跟着黄老板走了几步,才定下脚步,反拉住急匆匆的黄老板:“太行仙尊?假扮?”
黄老板瞪眼:“你这就装的离谱了啊!装的过了!现在谁人不知,当今圣上在三天前诏令天下,言今有太行仙尊,白衣银尘,仙风道骨。济世仁心,仙凡大能。助圣上平河西之恶祟,又平南海之乱邪,故特尊为‘道仙’,受国师之礼遇,当得天下之敬!”
墨麒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这圣旨他还真的见过,还是赵祯亲自硬塞给他的,当日赵祯还找了庞太师、包相、公孙先生来,甚至就连太后都一块出马,同他权衡利弊,说是这是“打压邪教、消除恶习”的绝妙之计,硬是让他接下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圣旨居然……居然还是昭告天下的啊?
而且,怎么……怎么还给他又提了一层仙职了呢?先前他接下的圣旨里,说的还是“太行仙君”,怎么一眨眼,就变成“太行仙尊”了呢?而且还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黄老板没发现墨麒的不对劲,他对着身后还亦步亦趋、不怎么想放弃地远远跟着的道士们指指点点,继续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的,我们妙音城本就有骨女作恶的谣传,打三天前诏令一下,这群见机敛财之人就突然冒出来了,各个扮成道仙的样子。”
黄老板嗤笑了一下:“其实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群乌合之众都是假的。可怎奈何家里女眷就吃这什么‘白衣银尘,仙风道骨’这一套,后院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非得说是个‘邪祟’,得找道士除了。”黄老板颇为无奈的一摊手,“那我有什么办法,往上是我的老母亲,往下是我家小闺女,就连我娘子也非得叫我来请道士。这都连请了三天了,邪祟我是没见到一个,这妙音城里会跳大神的假道士我都快认个遍了。”
黄老板很不见外地拍拍墨麒的胸口:“我看你长得气宇轩昂的也不像个太坏的,就冲你这张脸,这个气质,假道士就假道士吧,反正我家祖母信就够了。一会儿跳大神,你可得专业点。”
一直没找到机会插嘴的墨麒:“…………”
墨麒:“我不会跳大神。”
黄老板不耐:“那你随便挥挥你那个拂尘,转几个圈,原地蹬蹬腿,差不多意思意思得了。哦,实在不行,你上了香以后可以画符嘛。这总不能不会吧?就拿张黄符纸,拿个毛笔,蒙着眼随便一画就得了。”
墨麒:“…………”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食盒,看向黄老板:“抱歉,黄老板误会了,我不是跳大神的……”
黄老板怒了,一指墨麒黑袍后的阴阳双鱼符和拂尘:“那你是不是道士?!”
墨麒澄清的话被黄老板一卡:“……是。”
黄老板扬高了下巴:“哼!你还说你不是!”
墨麒:……我是道士,但我不是那种……那种会跳大神的道士啊。
…………
黄家园林。
桌案,红布,香炉,黄符。
虽然是黑袍,但比妙音城里任何一个道士都要俊美数倍的道长。
黄老板本以为带着墨麒回来后,家里女眷会闹说根本不像太行仙尊,没想到墨麒一进门,各个都变成了锯嘴葫芦,还他妈是脸上会泛红的那种。
黄老板紧张地攥着黑衣道长的食盒——他从进门前就从墨麒手上夺过来了,免得破坏整体形象——看着拿起了香的墨麒。
三香在手,香头微分,左手持香脚,修长有力的手擒着桃红的香杆,将香头向下,在烛火上挨个点燃。
墨麒已静下了心:“常焚心香,得大清静。”
虽然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但既然是上香,那自然需清静身心。
香头燃起明火,墨麒便极有技巧、熟练地一晃手腕,明火立熄。长袖沉稳地垂落在身侧,黑衣的道人面容俊美,仪态清雅,举手投足之间竟让人恍惚间觉得他们所立之处,并非是黄老板随意在园林里找的一片草地,而是庄严肃穆的太清宝殿。
本还拿眼偷瞧墨麒的女眷们都不由得收敛了心神,虔诚地垂下头来。
黄老板摸了摸自己手里油乎乎的食盒,喃喃:“可以啊……”
妈的,要不是这个炒面盒子,他真的要以为这就是仙尊本尊了呢!
确实是仙尊本尊的墨麒根本不知道黄老板在想什么,他神色肃穆地长身直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双手举香,置于胸前,弯腰缓缓三拜。
风拂过他沉毅又完美的五官,轻轻吹起黑衣道长的衣袖,衣带翻飞间,恍若宝殿壁画中毓秀凌风的仙人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云生雾起,冯虚而御风。
黄老板都快忘了自己手里油腻腻的食盒了。
香入香炉。
徐徐飘散升腾的雾烟之中,墨麒微微敛目:“愿以此烧香功德,归流醮信人家,家门迪吉,眷属平安……”
女眷们齐齐垂首,不敢抬头。
黄老板:“……”
这小子,还说自己不会跳大神,嘿!敢穿着黑衣、不会跳大神还上街揽客的,果然是有几把刷子的么!
香渐燃尽。
老祖母低声和黄老板道:“这位道长,比你先前请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要好不知道多少倍。但愿这次之后,骨女莫要再到我们家里来了。”
墨麒本准备找黄老板取了食盒离开,听得老祖母的话,不由地驻足:“骨女?”
老祖母惊讶:“我说的这般小声,道长也能听得到?果真是有真本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