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人要怎么处理,老皇帝没说话,但田喜跟了老皇帝多年,不必多言也心领神会。
这十几个世家虽然也不大,但毕竟人多,肯定不能全动了,否则得闹翻天去,在诏狱关几日便得了。
他悄然退下去,让人去传令。
钟宴笙依旧被抓着一只手,肌肤都被磨得有些发红,刺刺的疼,眼见着老皇帝似乎要睡过去了,忍不住抽了一下手。
老皇帝又猝然惊醒一般,睁开眼盯着他。
钟宴笙被盯得心里一突。
老皇帝刚才看他的那一眼里,没有之前表现出的那些慈爱疼爱,反倒有些阴沉似的。
可是老皇帝的身上倏然之间又化为柔和,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田喜回到寝殿里,见老皇帝昏昏欲睡的样子,放轻了声音:“陛下,您喝了药茶,到该睡觉的时辰了。”
老皇帝依旧抓着钟宴笙的手,含混地应了一声。
钟宴笙被他抓得浑身僵硬,想抽手又不敢,盯着那截把着自己手腕的枯瘦手指,又慌又不安。
看田喜的意思,是要让其他人退下了,那皇帝陛下难道要留着他候在这里吗?
钟宴笙平时很得长辈们欢心,也喜欢跟老人家们撒撒娇,在定王府里住的几日,他就很喜欢在萧弄不在的时候,带着踏雪去找王伯,跟王伯一起给花松松土,听他说点往事。
可是,他有些抵触跟这位陛下独处一室。
或者说,是害怕。
萧弄旁观许久,终于不咸不淡开了口:“ 陛下睡觉还需要人陪着?小殿下昨日睡得晚,眼下应当也很疲乏,该休息了。”
老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越过面前生嫩的少年,与萧弄对视一眼,沙哑地咳了一声:“朕倒是忘了,小十一还被衔危接去王府住了几日。小十一,在王府待得如何?”
钟宴笙明显地嗅到丝不对劲的苗头,眨了一下眼,很畏惧似的,垂下长睫毛:“定王殿下……对我很好。”
老皇帝欣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萧弄是个疯子,被他抓去定王府,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德王黑着脸剜了眼萧弄。
事情过去这么多日,他自然也反应过来了,斗花宴那日,萧弄就是故意把消息走漏给他听的,害他担惊受怕这么久,才意识到他是被黑吃黑了。
偏偏又不能说什么,窝火得很。
正窝火呢,还又接到消息,说是陛下寻回了走失多年的十一殿下……去他娘的。
德王越想越火大,一瞅见钟宴笙的脸,又觉得古怪,越看越不对劲,干脆主动道:“父皇,儿臣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既然都见过十一弟了,那儿臣就先走了。”
以往很疼爱他的老皇帝没看他一眼:“去吧。”
德王一走,其他人该走了,淮安侯最后又看了一眼钟宴笙清瘦的背影,无声与萧弄对视一眼,才退出了寝殿。
好像连萧弄也走了。
寝殿里静下来,钟宴笙感到一阵轻微的呼吸不畅,不知道是因为寝殿里的药味儿太浓了,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老皇帝眼看着快睡过去了,突然又睁开眼:“小十一,你还没有叫过朕一声父皇。”
若是叫出来,是不是就等于他承认了他是十一皇子,承认这位行将就木般的老人是他的父亲了?
钟宴笙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老皇帝死死盯着他看了会儿,没听他叫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但竟然没有发怒,也没有比他叫出来,只是叹了口气,道:“离开那么多年,还是与朕生分了。”
这话很古怪,钟宴笙尚未细思,田喜适时开口:“陛下别难过,小殿下只是还有些惶惑,在宫里多住几日便好了。”
钟宴笙猛然一怔。
在宫里多住几日?他还得住在宫里?
老皇帝似乎被田喜的话安慰到了,又合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这次大概是当真睡着了,抓着钟宴笙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钟宴笙赶紧将手抽回来,回头一看,萧弄果然不见了。
他连忙起身,头晕了一下也没管,踉跄了两步,朝着外头跑出去,田喜没防他会这么做,赶紧甩着拂尘跟上,压低了嗓音叫:“小殿下,您要做什么?”
钟宴笙冲出房间,屋外空荡荡的,宫人都各自忙碌去了,只有远处神色肃穆的锦衣卫在巡逻,没人等他。
他的眼眶一下微微红了,喉头一哽,扭头哑声问:“田喜公公,定王殿下呢?”
田喜愣了一下,连忙掏出干净帕子,叹着气给他擦眼睛:“哎哟,我的小殿下,在陛下面前可别如此。定王殿下不住宫里,又是无诏入宫,没有陛下的话不能久留,自然是回去了。”
钟宴笙心头止不住地涌起一股被抛弃的委屈,眼眶湿润得更厉害了。
哥哥回去了……没有等他。
突然,他想起了王伯回来那一日,给他讲过的一些隐秘往事。
例如皇室与定王府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亲厚无间,孩子的年龄一过五岁就要送去漠北,否则会被接进宫里,若非当年漠北大乱,萧家一脉几乎都埋葬在了那里,萧闻澜也该在那一年去漠北的……
再比如,当年老定王死守漠北之时,京城的援军迟迟未至,大军在路上耽搁了整整一个月,到的时候,连敛尸都来不及了。
还有定王府那些突然一起吊死殉主的下仆。
王伯的语气很平淡,但钟宴笙听得出他心里并不平静。
萧弄更是在那日对他说过的。
他厌恶皇室中人。
巨大的恐慌感填满了四肢百骸,钟宴笙的手脚缓缓渗出一股凉意。
他如今也算皇室中人了吧。
所以哥哥现在很……厌恶他吗?
作者有话说:
不会冷战很久的,相信萧哥强大的自我攻略系统,他现在都还能抱迢迢下马车呢(。)
一步出养心殿, 每个人的神色都有所不同。
方才看到萧弄进门时,窝火得恨不得私下跟萧弄打一架的德王面沉如水,居然也没发脾气, 睇了眼安王和景王, 视线最终滑过裴泓, 落到安王身上,命令道:“老四, 过来。”
说罢一挥袖,换了个方向离开。
安王虽是德王的皇兄,但俩人的年龄差距也不大, 还是皇子时就经常凑在一起, 出身差的安王向来低德王几头, 德王当众对他颐指气使也是司空见惯了。
安王的脸色都没变一下, 朝其他人拱了拱手,便垂着头默默跟了上去。
淮安侯收回视线,忧心忡忡地又望了眼养心殿的方向, 一言不发地往宫外走去。
出了宫,马车就候在外头,等着送淮安侯回大理寺。
淮安侯踩上凳子, 掀开马车帘,动作停顿了一瞬。
身后面目陌生的车夫恭敬站在旁边, 见淮安侯动作突然顿住,抬头看来:“侯爷?”
淮安侯“嗯”了声:“没事。”
便自然地弯身钻进了马车里。
淮安侯府的马车没有定王府的那么宽敞, 不算很大的马车厢中, 方才快一步离开的定王殿下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 垂眸把玩着个东西。
看清那是什么, 淮安侯的眼角抽了一下。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田黄石章, 大概是被盘玩久了,格外的莹透。
他下意识回想了下自己放回侯府书房里,那枚再也没敢取出来的印章,确定这枚应当不是他的。
不算上一次萧弄突然出现在大理寺,搞得整个衙门人仰马翻的话,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面对面谈话。
淮安侯坐到萧弄对面,没有开口。
萧弄慢慢将那枚印章收回袖中,望向淮安侯,漠然问:“侯爷不打算说点什么?”
淮安侯坐姿如松,腰背板正,语气也很平静:“下官无话可说。”
“侯爷无话可说,本王可有得说的。”萧弄的眼神锐利如狼,盯着淮安侯的眼睛,“钟宴笙的确是皇室血脉?”
淮安侯不语,但萧弄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好。”萧弄缓缓点头,“本王实在很好奇,关于钟宴笙的身世,侯爷是何时知晓的?”
倘若钟宴笙真是皇家血脉,淮安侯又早早知晓情况的话,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此事,将一个小皇子养在家里?
嫌命长么。
淮安侯沉默了一下,这次开了口:“迢……小殿下的这层身份,下官也是今日才知晓的。”
萧弄眼眸一眯,抓住了他这句话中那个隐含暧昧的词,还未开口,淮安侯拱了拱手,语气疲惫:“殿下,下官已知无不言,剩下的,莫要再问。”
今日一早,淮安侯在去大理寺衙门的路上,突然被宫中的人截住,带去了养心殿。
那一瞬间,他已经有了预感,猜想陛下得知了一些秘密,但没想到,陛下的举措更令他错愕。
本以为挥下来的刀此刻悬停在了脖子上,多说一句,那把刀就低下来一分。
这把刀若是落下来,掉的不仅仅是钟家上下几百人的脑袋,还会牵涉到更多人。
淮安侯府一脉曾被下入私牢,淮安侯比谁都要清楚,养心殿里那位看似和蔼的老人有怎样的手段,尤其……陛下对钟宴笙的态度,也是在警告他,往事绝不能再提。
他相信萧弄会护住钟宴笙,但绝不敢将几百人的性命,系在这位心思莫测的定王殿下手里。
萧弄面无表情地盯着淮安侯看了会儿,点头:“那你只需要回答本王一句话。”
“钟宴笙当真是所谓的十一皇子?”
架马车的车夫不是早上从淮安侯府带来的,而是个陌生面孔,淮安侯知道从进宫那一刻起,他的一言一行就都会被汇报上去了,闻言心里一跳,缓缓问:“殿下何出此言?”
萧弄往后一靠,语气冷漠:“本王只是觉得,那个老东西生不出这种可爱的儿子。”
淮安侯:“……”
外面竖着耳朵偷听的车夫:“……”
淮安侯只能假装自己聋了,没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
萧弄准备跳出马车时,淮安侯望了眼外面车夫的影子,敛眸道:“如今小殿下身份已然不同,无论从前与殿下有何仇怨,也该一笔清了,往后殿下便与小殿下桥归桥,路归路罢。”
听出了淮安侯隐晦的提醒警告,萧弄没什么表情地挥了下手,翻身跳出了马车。
展戎和另一个亲卫一直架着马车跟在后面,见萧弄下来了,立刻过来接应了萧弄。
“主子,情况如何?”展戎多嘴问,“迢迢小公子……难道真的是什么十一皇子?”
另一个亲卫也忍不住问:“真的要将小公子留在宫里吗?”
萧弄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马车里钻去时,目光往皇城的方向扫了一眼,不咸不淡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本王还能闯进宫里抢人不成?”
他身份敏感,今日未得诏令,强行进宫,已经够御史台和朝廷那些官员发挥的了。
展戎和亲卫顿时不敢吱声了。
马车摇摇晃晃往定王府去,萧弄在马车中闭上了眼。
钟宴笙是裴家的血脉。
他最痛恨厌恶的皇室。
此前怎么都查不到的,关于钟宴笙的身世秘密,还有能为他缓解头疾的异香……在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有了解释。
萧弄按了按额心,脸上没有表情。
十六年前,二十万蛮人大军夜袭漠北边城,萧家一脉死守一月,朝廷援军也在路上辗转了一月,才姗姗来迟。
彼时漠北已陷入一片混乱,朝廷大军抵达之后,毫无抵抗之力,退了又退,最终蛮人在占领十城之后,停下了攻势。
朝廷大军班师回朝后,老皇帝震怒至极,责令当时的朝廷大军主帅靖国公与监军太监,一同打入死牢,三日罗列出无数罪名,即刻处斩,其中一项就是援驰不力之罪。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靖国公只是那个倒霉背锅的罢了。
萧弄也曾经以为,皇室是想拖死萧家,解决这个心头大患,可这些年他在漠北,逐渐起了疑心,发现了另一些隐藏的秘密。
关外的蛮人各部族之间争斗不断,为何会突然集结成一团?
当年蛮人的攻势如此凶猛,又为何只是占据了十城就停下了攻势?
那个隐秘的猜想,萧弄从未说出口。
萧家这根皇室里的眼中钉肉中刺,让老皇帝在皇位上日夜都坐不安稳。
所以他将萧家的命卖给了蛮人。
焉能不痛恨?
萧弄恨出了血。
可是迢迢偏偏就是……
萧弄轻轻提了口气,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堵心。
马车抵达了王府,下马车的时候,王伯已经听闻消息,脸色凝重地候在大门外,见到萧弄,低头叫:“王爷。”
萧弄的心情糟糕透了,没有看王伯,大步流星往府里走。
前些日子钟宴笙在的时候,王府里的气氛总是轻快活泼的,这会儿凝滞成了一片,比宫里还死寂,总是喜欢冒来冒去的暗卫也缩在阴影里不敢乱动了。
王伯和展戎跟在萧弄背后,深深叹了口气,跟着萧弄跨进书房后,展戎询问道:“主子,派出去查小公子的人,可要撤回来?”
等待了片刻,他听到萧弄道:“不。”
萧弄幽蓝的眸光落过来:“加派人手,继续查。”
展戎和王伯都有些错愕了,待展戎下去了,王伯佝偻着腰背走到书案前,慢慢为萧弄磨着墨:“王爷为何还想继续查那位小公子?他能为您缓解头疾,与他是皇室中人应当有关。”
萧弄并未告诉其他人钟宴笙于他的作用,但也不奇怪王伯为什么猜到了这一层。
这是只属于他与王伯之间的秘密。
萧弄其实知道自己的头疾是因为中毒。
他甚至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但是他不能说。
当年定王府的下仆全部“殉主而死”,只剩年迈的老管家,他回到京城,与五岁的萧闻澜孤苦无依,无人看护,老皇帝“可怜两个萧家遗孤”,便将他们接进了宫中。
萧弄那时宛如一只警惕的小兽,对一切都设防,在宫中从不吃离开过视线的饭菜点心,也从不喝别人递来的酒水,也严格要求萧闻澜不准碰那些……直到那次家宴。
萧闻澜五岁前都在京中锦衣玉食过着,遭逢巨变失去至亲,年纪又还小,进了宫后处处被萧弄管着,那次家宴就格外地馋,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老皇帝食案上的东西,老皇帝便光明正大地赐给了萧闻澜一碟点心,并着一杯酒。
老人在对年幼的萧闻澜说话,眼睛却是看着萧弄的,闪烁着和善的笑意:“弄儿在宫里太过拘束,听说不准闻澜随意吃食,幼儿天性,怎好束缚呢?”
那一刻萧弄警钟大作,从老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意思。
这些东西不是赐给萧闻澜的,是赐给他的。
他过于明显的警惕让老皇帝很不满,如果他不收下,今日还会有其他的东西,赐给他们兄弟俩。
萧弄忘了自己那时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他脑子嗡嗡的,劈手打开了萧闻澜的手,三两口将赐下的点心吞下去,又喝了那杯酒。
然后红着眼去把总是挑事找茬的裴永狠狠揍了一顿。
经年的头疾,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隐患。
萧弄从未告诉过萧闻澜这些,他那个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傻兮兮地在京城过他的逍遥日子就够了,老皇帝对他不会有杀心,反倒乐得见萧家后人蠢成这样,溺爱纵容。
楼清棠跟萧闻澜关系不错,又是个大嘴巴,萧弄便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事。
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让萧闻澜为自己年幼时的不慎嚎啕大哭么,他没兴趣听萧闻澜哭爹喊娘的,吵死了。
老皇帝给他下的这毒经年日久的,大抵就想着靠这毒制衡他,知道他早晚得活生生头疼死,就安了心了,随他做什么。
但迢迢是个变数。
恐怕也是老皇帝没想到的变数。
老皇帝用的毒恐怕跟钟宴笙有关,他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秘密。
萧弄揉了下眉心,越想越堵心。
再有什么秘密,钟宴笙是皇室血脉的事,八成也是板上钉钉的。
老皇帝德王安王景王……一个个都獐头鼠脑歪瓜裂枣的,跟那小孩儿哪有半分像,怎么就会是一家人?
王伯瞅着自小看大的少爷脸色阴晴不定的,眼底黑沉沉一片,禁不住低声问:“少爷,您是在想那位小公子吗?”
萧弄:“嗯。”
想淮安侯给他的警告。
老皇帝见不得他跟钟宴笙走得近,恐怕不仅是因为钟宴笙的身份,还因为他能为他缓解头疾。
大少爷的脾气有点拧巴,骄傲惯了的人,很少会放下身段,低下高傲的脑袋,何况那小公子又是皇室的人……
哪怕知道钟宴笙是皇室的人,王伯心情复杂难释怀,也很难生出厌恶的情绪。
相似小说推荐
-
)我在系统里当头牌(唐醋) 第一章 失业
骆翊鸣抱着一个纸箱子艰难的从口袋里翻找家门钥匙,隔壁住着的小姑娘出来倒垃圾,见了他一笑。
“...
-
)惹上疯批绿茶后,我逃不掉了(桉林) [近代现代] 《【娱乐圈】惹上疯批绿茶后,我逃不掉了》全集 作者:桉林【完结】书耽VIP2023-9-12完结●总字数: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