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预备着去京师,探望一下楼里曾经的姊妹,给她们偷偷带一些药材,然后……然后……或许会看看哪一户人家招女工,无需签卖身契的,妾便在那儿停留。”
听女子接下来的述说,许烟杪才知道,原来她也不是福建本地人,那兴化知府怕找本地的妓会出现纠纷,是直接找人从京师赎一个过来,山高路远的,死了也没人知晓。
而面前的女子卸了妆之后,脸上不见什么血色,目光一瞥,袖子之下的手腕也十分削瘦,明明是未成年,气质却已很老气很沧桑了。
再联想到她之前生活的地方……
许烟杪很直接:“你一个女孩子进花楼不方便,到时候我和你去吧,免得你被花楼扣下。”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女子霎时愣住,反应过来后,泪水没控制住一直往下掉,对许烟杪深深一礼:“多谢郎君,郎君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唯来世结草衔环。”
五天后,一前一后两位信使隔着小半日的时间差距,来到了京城。
直接让大夏君臣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大悲大喜——虽然他们大概也有猜测人没事,不然五天时间,足够人凉了,天地间产生异变。
但!万一呢!
万一小白泽受了什么严重的伤,这几天其实是在床上垂死挣扎呢!
“还好还好……”
老皇帝翻来覆去看第二封奏表,也不管还在大朝会上,脸上的忧虑与愤怒退去,大笑起来:“诸位爱卿且看一看,这许烟杪真是国之祥瑞,只不过去了福建一回,便为福建百姓发现一大害!”
说着,就让小太监把奏表递下去。
不过,说是诸位爱卿,实际上只有前面几位二品、三品大员能够看到而已。不少地方官只能抓心挠肺,偷偷探着脑袋往前看,不断猜测这许烟杪到底是何方圣神,连“国之祥瑞”都出来了,看着似乎……特别得圣心?
然而直到地方官按照规定离京归任那天,他们都没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许烟杪,这也导致地方上传起了某些离谱传闻,千百年后,又是一大波奇怪的野史。
许烟杪等人回京那一天,已经是正月下旬了。
朝堂上,老皇帝大大给了他们面子,长吁短叹:“诸位辛苦了,为了福建这场灾情,连过年也无法陪在家人身边……”
【那给补假期吗!!!】
老皇帝:“……”
这种熟悉的被噎住的感觉。
老皇帝卡了一下,口吻颇为沧桑:“既然如此,接下来二三日,诸位便归家好好与家人团聚,不必来上朝,也不必处理公务,修正完毕再归庭办公。”
刑部尚书眸子倏地睁大了。
“!!!”
对假期能省则省,几乎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陛下!今天居然给他们放假了!虽然放的不多,但那也是放假啊!
陛下说的对!许烟杪果然是国之祥瑞!
梁瑞弯腰谢恩。
并且庆幸自己现在不是楞头青那会儿。
遥想当年,他刚入官场,还没成熟,上官说怜惜他们那一部工作辛苦,给他们假期,他那时候傻愣愣地向上官表示自己不辛苦,自己想为百姓多做一些事情,放假这种事情给同僚就可以了。
然后,同僚们并没有没回家,他还以为是同僚也想为百姓做事,还挺高兴大伙儿志同道合。后来……
梁瑞停了一停,默默地略过“被同事使绊子,自己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同事”的那段时间。
而许烟杪面上看不出来,好像很平静地谢恩,心里的欢呼雀跃已经快翻天了。
老皇帝给了假期,后面自然是嘉奖,有功就得赏——
刑部尚书在官阶上面没得升了,功劳攒为升爵。
刑部主事梁瑞这次的功劳还没到让他往上升的地步。
“今升户部司务高华春为户部郎中。”
“?!”万寿公主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高华春,是她的名姓,但如此正式地,郑重地称呼,并且冠以官职的升迁,目前来说只有这一遭。
不是高氏,不是万寿公主,是……
高、华、春!
“升兵部司务连沆为兵部车驾司员外郎。”
从从九品升到从五品?!
连沆只觉一时恍惚,胸口如遭重击。
朝廷中的官员升迁一向跳跃得很夸张,曾经还有司务直接跳任成一地知府。但这个事情放到他身上,还是很令人怔忪。
要知道,其他司务还在搞水磨功夫,他上一任兵部司务熬了九年才熬到升官。他这才当兵部司务几年?
连沆侧头看了一眼许烟杪。心里知道自己升官这么快,是因为谁。
“吏部司务许烟杪为吏部员外郎。”
“且——”
许烟杪眨眨眼睛。
【且……?】
老皇帝望着他,眼神隐隐变了:“加官侍中。”
许烟杪一时间都没止住面上惊讶。
侍中是加官,明面上没什么权利,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这是皇帝的秘书,地位贵重。
换句话说,哪怕是丞相,都轻易不会得罪侍中,对方和皇帝朝夕相处,只要偶尔提一两句对你不利的话,说不定就会影响皇帝的感官。
许烟杪感觉到了不少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疑惑,说实话,他自己也挺疑惑的。
【怎么就让我当侍中了?】
【之前让我批奏章还不够吗?】
百官:“!!!”
心里重复念着这句心声,再三确认,才倒吸一口凉气。
在陛下心里……小白泽已经不止是放在那里供着的小白泽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都是打心眼里亲近了吧?
倒是某些大官并不意外这件事,他们心里清楚,别管正面负面,能让皇帝注意到你就已经赢了一半了。剩下一半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那种话本里……爱你就给你找挡箭牌,不存在的,皇帝这种唯我独尊的生物,爱你只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历朝历代都证明了这点。
远的——看某皇帝直接把皇权分了一半给皇后。
更远的——看某皇帝直接说要把皇位传给男宠。
近的——看某皇帝直接生造了个职位给自己的爱卿,并且表示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都得对你行礼,群臣见你就是见我。
更近的——看某皇帝在外打仗,听人举报,说后方自己爱重的丞相要谋反,直接转头和丞相说了这个事,让他自己处理。
总之……
百官沉默着,开始从历史里扒先例参考。
他们是现在在皇帝还没正式表态之前,先礼敬一下许郎呢?还是打听一下许郎喜欢什么,拉近一下关系?
——许郎的身份还是很敏感,理论上来说,他们是不该接近的,但是,皇帝宠臣没人讨好会很奇怪,陛下直接任许郎当侍中,其实就默认了他们能接近“宠臣”许烟杪。
但,得把握分寸。
说起来,许郎喜欢什么来着?
……看别人家的热闹?
这个不太行,换一个。
……腹诽陛下小气、抠门、对官员不好?
呃,换一个换一个。
……喜欢吃肉?
现在正好是正月,各家应该还有不少腊肉?
啊这,难道他们第一次送礼,要送腊肉?!
百官脑补了一下小厮客客气气上门,递上拜帖,留下腊肉,表明自己是谁谁谁家的小厮,以后相互往来的场景……
顿时,瞳孔地震。
官也封完了,事也处理完了,可以准备下朝了。
老皇帝想起来“捉钱令史”的事情,顺嘴——他发誓,真的是顺嘴一说:“金卿,你夫人呢?让她进宫一趟。”
正在满脑子想腊肉的工部尚书猛然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老皇帝:“这……陛下……这个时间?”
老皇帝纳闷:“怎么,朕想见你夫人还得挑日子?”
工部尚书小心翼翼:“臣是说,现在才破晓时分……”
老皇帝更纳闷了:“怎么,朕想见你夫人,不仅要挑日子,还得挑时间?而且,下完朝就辰时了。”
工部尚书壮着胆子:“陛下……找皇后殿下会更好?”
老皇帝一摆手:“朕找完你夫人再去找皇后也不碍事,朕还没老到这点精力都没有。”
说完之后,老皇帝看到不少官员都抬起头,似乎很震撼的样子。
“?”老皇帝琢磨了一下。也确实会震撼,毕竟他看着就不像会主动找女官的样子——之前那些都是意外。
便耐心解释:“金卿且安心,朕并非在设陷阱,也未曾想借此试探你家中是否仍在经商,朕只是想询问你夫人一些商业上的事情。若她真有才华,那与商业有关的新官便可与她一个。”
工部尚书惶恐的姿态一收,下意识脱口:“商业?”
老皇帝还没反应过来,许烟杪心底已经疯狂在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工部尚书以为老皇帝是那种要强占臣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锦衣卫指挥使心一紧,偷偷拿眼角瞄了一眼陛下,果然看到陛下手背上,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起。
帝平静开口:“不,是朕想要觊觎臣妻。”
工部尚书心脏狂跳,连忙告饶:“是臣小人之心了,不知陛下器识!陛下乃雄君圣主,志在万世,以社稷为大计,怎会溷于后宅!臣罪该万死,竟然害得陛下出此诛心之言!”
老皇帝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看着好像十分不快。
工部尚书的心跳愈来愈快,开始在脑子里构思自己的遗言。
娘子、儿啊、女啊,我可能要回不去了!府里那顶子空棺材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哈哈哈——”
老皇帝终于憋不住了,朗声大笑:“卿与朕玩笑,朕也与卿玩笑,有趣否?”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工部尚书煞白的脸色慢慢转回红润。
朝堂上也不敢当众擦汗,只能在心里把刚才提上去的那口气松了又松。
好险好险,差一点他就想着实在不行,他就挂印而去,带着老婆孩子跑路。虽然这尚书的位置是他开国时劳心劳力换来的,但如果后续在位需要用夫人来换,这还是人吗!
梁瑞看了一眼金座上的皇帝,什么也没吭声。
玩了一把尚书,老皇帝心情颇好:“还有事否?”
没有就可以退朝,各自去各自的衙门干活了。
接下来又是一些官员来汇报事务,拖拖拉拉,逼逼叨叨地当庭议完,才传来一声天籁——
“退朝!”
许烟杪本来都昏昏欲睡了,一听到这话,脑子比谁都清醒。等老皇帝人一走,就迅速要往外蹿走——没来得及。
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和他对上眼后都拱起手——
“恭喜许郎!”
“贺喜贺喜!”
“许郎高升,来日前途光耀!”
许烟杪只好走两步就感谢一句,等终于清静的时候,哀叹一声:“以后得不了清闲了!”
吏部有四司,分别是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如果只说是吏部员外郎,那就必然是吏部司的。
吏部员外郎负责审核官员侯选人的解状、资历、考课等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盯着他,来交好、来送礼,只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更别说,他还多了个靠近皇帝的侍中的官职,只要他能随便和皇帝提上一嘴,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连沆挤出来后,走到许烟杪身边,听到这话,顿时乐不可支:“多少人渴望升官都升不了,你就想躲清闲。”
许烟杪瞧了瞧左右没人,身边就好基友,压着嗓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哪懂什么官场,爬得越高,越容易掉进什么党派斗争里尸骨无存——有个词叫德不配位!”
连沆未语先笑,只道:“你怕什么。”
你可是白泽,倘若你都是德不配位,这天底下人的位置,有几个坐得稳。
连沆清咳一声,道:“许郎赤子之心,又清廉爱民,正是陛下喜欢的模样——切莫妄自菲薄,君一身秀骨,大有可为。”
许烟杪没吭声。他觉得自己挺有自知之明的,大有可为什么大有可为,靠现代那点子纸上谈兵的知识吗?还是靠铁丝网?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好份内工作,不指望出挑,只要不出格就行。
连沆都不用听心声,只看许郎面上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许郎不用特意去做什么,只要维持如今这样即可。陛下喜欢的,就是他这份赤诚。
“今日高升,又逢假期,许郎可想好去作甚了?”
连沆都想好了,如果许烟杪没有其他事情,他就拉人去吃酒,难得升官!不吃点喝点,庆祝一下怎么行!
许烟杪对他笑笑:“想好了,去花楼吃花酒。”
“吃酒?吃酒好……等等?!”连沆一阵心惊肉跳:“你说去哪吃?花楼???”
许烟杪语气轻松:“是啊!已经约了人啦!我先走了!”
连沆停在原地,看着许烟杪远去的身影,绞尽脑汁在想……
谁!是谁教坏了小白泽!
女子自称湘娘,这是花楼给她取的花名,本来脱了身,应该有个新名字,但湘娘只道:“叫习惯啦,懒得改了,一个名儿而已,没什么脏不脏的。”
她给自己弄了一身男装,好方便进出花楼,药材也买好了,她知道这些帮助对于楼里的姐妹是杯水车薪,可她也确实没那么多钱去给她们赎身,能做的只有这些。
许烟杪倒是反复思考了良久——
【感觉……这个花楼是能端掉的。】
所谓供需关系,如果没人、或者少人来花楼,花楼破产,里面的“员工”是不是能另找出路?
花楼又不是做慈善的,肯定不可能白养里面的姑娘,就算卖去给人当小妾、当丫鬟,总强过在楼里。
首先,先让他踩个点儿!具体看看要怎么办。
陪湘娘白天见过她的姐妹,再把人平安送离花楼了之后,许烟杪等到晚上,硬着头皮独自一人踏进这种风月场所。
【好吵!】
【酒味也好重啊!】
【文人士子也好多啊……】
没有一丝丝防备,也没有一丝丝心理准备,下班后来嫖的官员突然听到许烟杪的声音,表情一瞬间古怪起来。
许郎……也到这个年纪了?
【诶诶?喝茶?喝茶就不用了!我不喜欢喝茶!】
【……奇怪,拒绝之后,怎么感觉那些歌舞妓笑容一下子就淡了?】
那声音里透露出来的茫然不解,令得不少官员对着同桌的同僚挤眉弄眼,露出促狭的表情。
早就听说许郎没有妻妾没有通房,连青楼都没进过,现在看来,传言并未失真啊。
才出萌儿呢!嫩得紧。
连“点花茶”都不知道,一杯花茶数钱文,是老鸨用来摸你兜里有没有钱的招数。
【同僚也好多啊……】
【吕钰吕郎中就在,刑部事情这么少的吗?】
【噫,阳武侯也在,总不能找替身也找到这里吧?】
【嗯???崔漪也敢来?这个妻管严不怕他娘子啦?】
花楼里不少地方传出了被茶水、酒水、口水呛到的咳嗽声。
被点名的那几个官员勉强笑了笑,索性大大方方从窗户里探头出来,对着某些也探头出来到处看的官员拱了拱手。
不就是来花楼吗!男人来花楼这是事儿吗!陛下又没有禁止官员嫖娼!
没被点名的官员们简直把幸灾乐祸刻在脸上。
某处室内,妓中名姬靠在官员怀里,攀着他脖子,双腕如藕,呵气如兰:“恩卿是想到了甚么好事,笑得那般开怀?”
——恩卿,就是对嫖客的称呼。
官员向后一仰,靠着鸳鸯榻,笑眯眯地说:“看到有人挡在我面前被淋了一身水,我没有淋湿,就高兴。”
名姬虽然没听得懂,但也识趣地捧上笑脸,迎合几句。
官员吸了口房中香气,感喟:“可惜怜儿今天身体有恙,没法子伺候人——你这调香手艺,真的不如怜儿。”
这名姬脸上表情连变都没变,嫣然一笑:“怜儿也时常想着恩卿,听说恩卿点了爱月,在病床上也挣扎着起来,告知爱月恩卿的喜好,可惜爱月愚笨,没有怜儿姐姐手巧。”
官员摩挲着名姬腰肢,笑容暧昧:“何必妄自菲薄,你怜儿姐姐可没你这把细腰……”
底下,许烟杪谢绝了第三十二个靠过来的歌舞妓。
其中还有名姬捂着嘴笑:“小相公是不是囊中羞涩,看你这么俊儿,妾不收银钱也愿意接待。”
一听这话,许烟杪躲得更快了。
那名姬的笑声更加脆响。
却没想到,俊美的小相公又跑了回来,从自己兜里掏了又掏,掏出来一袋银钱,往她手里塞:“我知道,你是……怜儿的好姐妹,这个给怜儿,让她拿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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