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了狼族三子便只剩二子,而另一位狼子眼底容不下容殊这只兔子,是以在老狼王因病告终以后容殊离开了狼族。
他无意争夺狼君之位,之前留在狼族也只是因老狼王曾从止戈手里救下他,于他有恩。但如今那狼族的大殿下对他并不放心,他索性自毁修为,以示诚心。
他原是想去人间,改名换姓重新修炼,早日登仙。但途中听闻凤凰身死,便改道去了酆都城。在酆都城却又遇到鬼族暴乱,险些丧命。
他躲在房梁上,直到外头再无打斗的动静才翻身下来,遂见涟绛斩分死界,便悄悄跟着去了幽冥界。
他知道勾玉已死,而凤凰终有一日会涅槃而出,于是成日守在幽冥界里。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凤凰涅槃重生,但......是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鸡崽子。
步重想找勾玉,于是他把勾玉的棺材盖子掀了,在棺材里放上软布垫子,给步重坐窝。
这么些时日以来涟绛一直未归,步重放心不下,揣着几条蚯蚓便要上路去找涟绛。他瞧见了,无奈地带步重去了人间,将他放在覆满雪的墙头上,看涟绛在屋子里呼呼大睡。
他骗了步重。
涟绛并不是真的在睡觉,而是恶疾缠身难以清醒。
“我过几日要去人间,你们一起走吧。”涟绛将拎来的酒倒进掌心里,捧着喂给步重,“这里虽然安静,无人叨扰,但阴寒之气太盛,不利于修行,还是去人间吧,找个清净的山头,总比这要好。”
容殊回神,“那勾玉......”
“我找个地方将他埋了,嘶!”
涟绛话没说完,指尖便被步重啄破。他轻轻拍了下步重脑袋,语气无奈,“我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
步重张开翅膀,凶巴巴地瞪着他,仿佛只要他再说些不合适的话,便会飞过去啄他的脸。
涟绛被逗笑,“他是鬼族,埋土里兴许还会醒的快些。先前我封住了他的命脉,所以他尸身不腐、修为不散。日后等时机差不多,我用血解开封印,他便能醒。你放心,我会让他回来的。”
“叽!”
翌日,涟绛将勾玉埋到水中月后院的树下,随后带着容殊与步重一起去往人间。
同时,九重天传来消息——昨日陛下与那魔头打斗,竟是被他伤得修为尽散,日后恐怕难以再做这天帝了。
涟绛将茶杯搁下,偏头望向一旁伏在包袱上酣睡的小鸡,确认他暂时不会醒后捏诀召出长弓,道:“这把弓留给步重,等他以后化了人形,还麻烦你替我转交给他。”
容殊看着那长弓,眸色微惊,“这——”
“你与他说这弓不值钱便可,”涟绛微低下头,“他若是问起这弓的来由名字,你便说它叫‘勾玉’,是勾玉用神兽之骨锻造而成。”
容殊怔怔望着他,目光满是不解。
他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轻戳步重的翅膀,“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这弓还能护着他,不让他再受涅槃之苦。”
容殊轻声叹气,感慨道:“你对他当真是天下第一好,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与你不一样,”涟绛斟茶,慢声说,“你和勾玉对他好,是因为想与他厮守终身。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没有他。”
容殊似懂非懂地点头,末了笑道:“我见他第一面时确实连以后合葬一坟都想好了,但如今也知道与他厮守终身是绝无可能的事。
不过我大抵也只是喜欢他的脸,他心里有人,我便祝他与那人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涟绛小口呷茶,闻言眉尾微挑。
这半真半假的话,是真心是假意他心知肚明,却未拆穿,只说:“我吃饱了,上去睡会儿,你记得买账啊!”
“等等!”容殊叫住他,紧皱这眉问,“你方才说若有一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涟绛拨弄手里的玉石,“没什么意思,总归人终有一死。”
“可你并不是凡胎肉体,若非神识尽散,又怎么会......”容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望着涟绛手里的玉石,叹气说,“你早有打算。”
他想与春似旧同归于尽,但在那之前他要将毕生修为储于玉中,与神器一起于八方布阵,为防死后春似旧因怨重生。
可如此一来,他也再无起死回生,亦或是转世为人的可能。
容殊静了静,问:“你还剩多少修为?”
“三成左右吧,”涟绛摸摸耳朵,又道,“日后还请你代我多照顾照顾财宝。还有这血,麻烦你等时机差不多时,将它滴到勾玉喉间。”
须臾,容殊应声,接下瓷瓶,“那观御呢,你不等他回来了么?”
“不等了,”涟绛笑道,“他不会记得我。”
容殊愣住,“怎么会......”
涟绛笑看着他,余下的那句“没有人会记得我”终是滚落回肚里。
何必说呢?总归是要忘记的。
这把名为“勾玉”的弓最终还是没能交给步重。
玄柳对涟绛记恨在心,重伤未愈便命人以斩妖除魔之名追杀他。
但一连三日,涟绛毫发无伤,反是领命之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当即屁滚尿流地逃跑,一个劲儿地嚎着说三界要完了,诸神要完了。
玄柳怒不可遏,整夜瞪眼难眠,脸色更是阴沉可怖。直到第五日,探子回报,说涟绛整日抱着一只小鸡,他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
他杀不了涟绛,但让涟绛心甘情愿地抹喉自尽却是轻而易举。
他用重金雇人伪装成逃难的百姓,博取涟绛的同情,随后在他放松警惕时迷晕步重,并将步重交给早早候在门外的天神。
涟绛揣着药回到院中时,玄柳已经和诸神齐刷刷等在屋中。
他们绑着步重和容殊,数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涟绛,眸中满是麻木与残忍。
涟绛将手里的药草搁到桌上,除面色有些苍白外,看上去十分平静,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缓声道:“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玄柳顿然笑了起来,眼神极其恶毒,“涟绛,你弄得三界人心惶惶,伤孤手下无数仙神,你以为孤会轻易放过你和你身边这群杂碎吗!?”
涟绛抬眸,袖下双手紧攥成拳,却仍旧稳着声音问:“你想如何?”
“孤想如何?”玄柳慢慢站起身,“孤要你自毁修为,向三界众神下跪致歉,然后......”
他紧盯着涟绛,咬牙切齿,“为自己半生所作所为赎罪,与魔骨同归于尽,再不入轮回。”
涟绛静静注视着他,耳边尽是容殊与步重唔嗯抗拒的声音。
须臾,涟绛道:“我答应你。”
玄柳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他并未料到涟绛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但转瞬间他眼中的笑意愈加浓郁,几乎让他克制不住地抽搐着嘴角想要大笑出声。
涟绛在这笑容中感到一阵反胃。
那天收回手时,他便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但无所谓,总之玄柳修为已散,假以时日诸神必定不满他继续任天帝之职,逐他下高位。
这对于玄柳而言,无疑是生不如死。
他知道玄柳会伺机报复,而他早已下定决心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所以玄柳的报复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影响。
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想见的人已经见过,想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他本可以安然赴死,熟知玄柳恨他至此,连伤愈都等不及便不择手段意欲置他于死地。
跟随玄柳前来的仙神绑住他的手脚,押着他往外走。
他没有挣扎,扭头回看步重时难免觉得不舍。
但那点不舍眨眼间便烟消云散。
如果年幼时没有遇见他,步重便不会经受这些折磨。
步重是天底下最自在逍遥的凤凰。如果......如果没有在那个夜晚偷吃长生殿里那只狐狸的鱼。
涟绛朝步重露出微笑,无声地说:“以后再请你喝酒吧。”
哄小孩似的,明知没有以后,还要口口声声说着以后。
玄柳将他押入神狱,说要等明日众神齐聚,一道看着他灰飞烟灭。
他冷眼看着玄柳,心知玄柳只不过是想借此继续坐稳天帝之位。
但这无疑是异想天开。
即便他死了,春似旧死了,三界中依旧有无数妖魔,众神绝不会将三界交由一个没有法力的人来管理,也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听命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涟绛想,到那时天帝易位,接任的应该不会是观御。
观御从来都无心于帝王之争,他在九重天并不快乐,所以到时应该会帮众神另择明君,而自己就此隐世。
观御会遇到另一个人,或是另一只狐狸,然后相守一生。
那些他来不及与观御一起做的事,终会有人替他完成。
他低下头,手腕被粗大而冰冷的铁链磨得发疼,一直疼到心里。
他舍不得、放不下,可是他别无他法。
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丝晃眼的光照进黑暗里,恰好打在他泛红的眼睛上。
清行愣了愣,进去后解开他身上的铁链, 只留下捆手的那条。
“你怎么在这儿?”涟绛问。
清行是神官,这种押解罪人的事不应由他亲自动手。
“这很奇怪么?”清行略感疑惑,“陛下知道我主动做人质带你来九重天以后, 便暂免了我的职责,降我到牢里当差来了。”
涟绛跟着他往弑神台走,察觉绑在手上的铁链并不十分牢固,不由得轻声叹气,道:“多谢。”
“诶,你可别谢我,”清行连连摆手,仗着此时身边无人,打趣说,“你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回头参老夫一折子,老夫只怕是在九重天待不下去咯!”
涟绛闻言笑笑,心里却忐忑不安。
清行总不会无缘无故要将绑着他的铁链松开一些,兴许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公子......”他正想得出神,清行蓦地驻足,回头看着他却又一言不发,只接二连三地叹气。
不安的感觉越加强烈,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有些苍白。
清行犹豫半晌,直到神狱外有人匆忙催促,才终于说:“公子,你该明白的,有时赶尽杀绝并不是因为冷酷无情,而是因为如若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涟绛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他浑浑噩噩地走上弑神台,而四下仙神努目撑眉,神色冷峻。
“涟绛,你可知错?”
台前,玄柳龙袍加身,额前冕旒随风轻晃。
涟绛定定望着他,眼神冷漠到仿佛在看没有生命的石头。
而他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脸色未免有几分难看,“孤再问你一次,你可知错!?”
涟绛微微抬头,依旧没有顺他的心意认错。
他本就无错,有错的分明是眼前这个高高在上,心却比污泥还要脏浊的人。
他一想到自己不得不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换眼前这些人几万年的太平安宁,便觉得不公与不甘。
可是转念想起观御,想起步重,以及在人间时分给他石榴的妇人、邀他一起放鞭炮的小孩......他又觉得此举值当,无怨无悔。
他处在矛盾正中,缓慢丢弃一切,拨弄天平使之缓缓偏向所爱之人。
但有人不知好歹,非要往仇恨那端增添砝码。
在看到玄柳拎着鸟笼缓缓走来时,涟绛功亏一篑,瞳孔骤缩,“步重!”
闻言,鸟笼里血湿羽毛的小鸡强撑着抬抬翅膀。
从昨日到现在,步重早已经挣扎到精疲力尽。他连抬头都觉得费劲,但即便如此,他仍竭尽全力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叽”。
他想让涟绛别担心,但涟绛半点没得到安慰。
“玄柳,”涟绛不忍再看那血迹斑驳的笼子,目光往上落到玄柳脸上,神色晦暗,“你骗我。”
玄柳对此情形显然十分满意,拎着鸟笼左右摇了摇,道:“你们狼狈为奸,为害三界,孤这是在为三界着想,也正好成全你们这些邪祟。一群孤魂野鬼,好歹相互有个照应,总好过孤零零地下地狱。”
涟绛冷冷注视着他,下一瞬竟挣开铁链暴然纵身而起,挥拳直朝着他脸上砸去。
见状,众神大惊失色。
玄柳眸色微凛,连忙退后躲避,手里提着的鸟笼随动作剧烈摇晃,笼中的血滴落下来,在弑神台前开出星星点点的花。
涟绛劈手夺下鸟笼,玄柳面露惊讶之色,震惊道:“你竟然只剩一成法力!”
此话一出,台前众神哗然。
涟绛将鸟笼抱进怀里,指腹沾到笼子上半干的血,滔天的恨意刹那间将他吞没。
不等众神从诧异中回神,涟绛手中勾玉弓已然显形。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朝玄柳挽弓。
嗖!嗖!嗖!
离弦的箭矢比日行千里的骏马还要迅猛,横穿过台前长风径直射向玄柳。
“陛下!”
众神慌乱不已,连忙捏诀帮玄柳抵挡。
而玄柳指着涟绛仰头大笑,嚣张得意:“涟绛啊涟绛,没想到你也有修为尽失的一天!”
他抬手硬生生抓住飞袭而来的箭矢,掌心被锋利的箭镞割破,鲜血洒洒直流。他收敛笑意,冷目瞥向涟绛:“报应!这便是你的报应!”
涟绛抿唇,不愿与玄柳多做交谈,握着第四只箭搭上弓弦。
他没有立刻松手放箭,周身灵力顺着经脉游走到指尖,再从指尖爬上箭矢,将它浸得闪闪发光。
对面玄柳盯着长箭,眼神愈渐幽暗。须臾,他道:“涟绛,别白费力气了,就算你把这一成法力全都注入箭中,也射不穿诸神合力而起的结界。你不如早点伏罪,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涟绛一言不发,默默拉紧弓弦,箭头径直瞄准他的心口。
他微微眯眼,看清箭上疯狂涌动的灵力时脸色骤白,竟是连两股都在打颤,“不好!拦住他,快拦住他!”
——涟绛竟然,不惜耗尽修为也要将观御曾经留下的封印冲开!
众神也纷纷察觉到他的意图,一个个瞬间瞪大了眼。
长箭离弦而出,便也意味着涟绛修为全无,春似旧封印被解。
“拦住他!”玄柳急得满头大汗,吼叫不已,“快拦住他!”
若是春似旧当真占据涟绛身子,那他再想要得到神骨便是难上加难,是以他无比着急。
但他不知,涟绛九尾已无,现如今春似旧只是被观御封印在他体内,眼下即便解开封印,也再不能抢占他的身体。
他将最后一成法力附于箭上,所求不过是在临死前将玄柳一起拖入深渊。
只有玄柳死了,他心里牵念着的人才会永远平安。
他搭在弦上的手微微松开,手背上青筋毕现。
见状,当即便有仙神持剑朝他心口袭去。
箭矢离弦之际,一道青白剑光遽然自涟绛身前闪过。
承妄剑剑气凌厉,刹那间割开涟绛的手背,箭上灵气遇到更加强势的法力,顿然回流入体。
涟绛发怔, 紧接着手中长弓便被夺下。
他空手望向面前的人,呆愣愣的说不出话。
这明明才是第四日,观御怎么会......
观御挡开迎身刺来的利刃,继而回身望向涟绛,目光从他脚边血迹斑斑的鸟笼上移到他流血的手背上,最后是怔愣发呆的脸上。
须臾,涟绛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解释,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观御收回视线,转身时脸色刹那间变得冰冷,“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王恕罪。”
这句话无疑是一声惊雷,劈的涟绛浑身作痛。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观御的背影,嘴唇发颤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玄柳亦是颇感惊讶,但他很快便平静下来,道:“无妨,这妖孽暂未伤到孤,你也不算来得太迟。”
观御颔首,玄柳又道:“正好,你刚才也看见了,这魔头竟然想解开魔骨封印,让三界给他陪葬!你身为太子, 如今便该担起斩妖除魔的责任,保三界太平。”
“是。”观御应声。
涟绛霎那间如坠冰窟,满目错愕——观御不记得他。
他想过玄柳会在琉璃灯上动手脚,想过观御会将他忘记,但他从来没有深想到时该如何自处。他只是觉得,七日后他已经不在人世,因此即便观御忘了他,他也无从知晓,更不必面对。
而忘却过往种种,也正是他想要让观御做到的。
可是现下对上观御陌生而冷漠的眼神,他依旧觉得无措,并感到无所适从的疼。
“哥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强忍着哽咽在说话,怕声音一大眼泪便会跟着掉下来。
观御持剑站在他面前,剑尖直指向他的咽喉。
于是他开始望着观御无声地笑,满目凄然疮痍。
他以为自己会哭,但其实没有。他只是眼睛有些酸涩,而手背上被承妄剑划开的伤口格外的疼,比以往受过的伤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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