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漂浮着黏腻潮湿的雾气,它们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悄然缠上脖颈,缚住身子,让人寸步难行。
浓郁凝滞的雾气中,一点微弱的火光荡开林间浓重的墨色,晕出一圈青白。
持火的人着一身鸦青衣裳,三千墨发高束。他身形颀长,气质清冷,饶是污血溅到脸上,也难挡周身矜贵之气。
周遭密林中半点动静也无,万籁俱寂,便是连飞鸟也毫无影踪,死气沉沉。
沈万霄一手掌着火,一手紧抓着被那枚血浸透的长命锁。他缓缓前行,被洞穿的胸口鲜血簌簌,将鸦青长衫染成作乌紫,触目惊心。
先前无烟子召出烂柯镜时,那傻狐狸不管不顾地挡到他身前时,系着长命锁的红绳被镜中厉鬼强行扯断,随后叮呤当啷地碎成两半。
这长命锁乃是菩提根所制,能引人入梦,亦能抵挡邪祟侵扰。当时长命锁碎裂,失去庇佑之能,天地煞气便尽数涌向松晏,若非步重及时赶来,舍身相护,只怕此时松晏已魂飞魄散。
思及此,沈万霄长指微蜷。
如今没了长命锁,只怕那些妖魔要扰得松晏不得安眠。
沈万霄脚步稍顿。先前他曾听说章尾山有一老神仙,其人鹤发童颜,身高不过三尺,生来便瘸着一条腿,他生有一双巧手,能修复世间万物。无论是凡间俗物,还是天界神器,亦或是妖魔界的邪物,只要经由他手,都能完好如初。
等事情结束,便往章尾山去一趟。
倏地,沈万霄微微偏头。一把浅金色的、薄如蝉翼的刀刃飞快从颈侧划过,斩下他的发丝。几乎只差一厘,便能取人性命。
他攥着长命锁的手骤然收紧,另一只手两指夹住刀刃,用力往前一拽。力度之大,几乎要将刀刃折断。
而赵江眠借力往上一跃。他双目猩红,自沈万霄手里抽出那把短匕,怒气冲冲地径直朝着沈万霄面门刺去:“沈万霄,受死吧!”
电光火石间,沈万霄单手擒住他持刀的手。只见那短匕刀刃极薄,透明如冰,唯独沾到血的地方泛起金光。它玄色的刀柄上雕刻着奔腾的山海,山峦海浪间漆着朱砂,宛若渗血。
沈万霄微微分神。赵江眠手里的,竟然是天界行刑时用的神匕聚浪。
一千多年前,掌刑的神便是用这把剑刺穿他的喉咙,此后神识尽散,坠入人间。
罪神与天同岁,寻常物什难以令他受伤,或者死亡。独有神匕聚浪,诛罪神,斩恶佛。
见未得手,赵江眠身形一转,飞身抬脚踹向他的胸口。
沈万霄反应迅速,立马抬手格挡。
对方旋即弯腰往下,手里聚浪横向划过沈万霄精瘦的腰腹。
见状,沈万霄眸色一暗。他疾速后退,脚尖擦过地面,扬起满地落叶。须臾之间,承妄剑于他手中显形,剑上九天业火熊熊燃烧着,照亮一方天地。
“沈万霄,”赵江眠却不惧他,反而是一步步逼近,眼里的邪念愈深,“你不要忘了,九天业火烧世间一切浊念,所有鬼神皆惧。”
剑光划破黏稠的空气。眨眼间沈万霄已至赵江眠身前,承妄剑与聚浪相撞,震开浓雾,擦出点点碎火。
纷飞的碎火之中,赵江眠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腥红的眸子里流淌出浓重的贪婪自私。他旋身避开承妄剑剑气,手中聚浪堪堪从沈万霄肩上擦过:“烂柯镜里,可不止你我二人。”
闻言,沈万霄脸色骤冷,身周萦绕的雾气仿佛活物一般蚕食着剑上烈火。与此同时,密林中传出一声又一声惨叫。
赵江眠双眼微眯,笑道:“忘了告诉你,烂柯镜里有朱雀血妖,它最是喜欢九天业火。”
朱雀以九天业火为食,是看守神狱的四兽之一,受世人尊敬。而朱雀的血,得九天业火滋养,只会长出恶念,如饕餮一般吞食世间万物,世人便称它为朱雀血妖。
“哥哥!”火舌燎过脸颊,若风骤然惊醒,眼前赫然是滔天的火海。
云沉被卷在弥天的火光之中。他双目紧闭,神识尚被困在幻境之中,故而对若风焦急的呼喊置若罔闻,不省人事。
眼看着那火越烧越烈,蒸腾的热气几乎要将人烫熟,若风来不及多想,飞身直扑向那片火海。
沈万霄抬眸,眸子里映出裹在雾里的团团火焰,神情冷漠。
“沈万霄,天道无情,它从来不会救这世上疾苦,你又何必效忠于它?以你的本事,去妖魔道自当称帝,何苦屈居于天界?”
赵江眠浅笑起来,似乎对如今的情景很是满意,火光将他苍白的脸色映照的更加可怖。
“你不是人。”沈万霄定定望着他。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赵江眠仰天长笑,良久,他才缓声说:“人......如今这世道,做人有什么好?身份低微,猪狗不如,就为了一口吃的,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得不卖给别人做奴才,做人有什么好!?”
他额上青筋暴起,满怀恨意:“比起做人,还不如去做妖,做鬼,至少不用成日与野狗抢食!”
沈万霄沉默着,眼底一片寒凉。独行世间这么多年,他已见过太多赵江眠这样的人,恨天道不公,恨天道寡情,最终一步步走进深渊,泥足深陷,无药可救。
恨意让赵江眠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沈万霄,天神早就该死,你也是!”
他跳起身来,聚浪自上而下刺下,不偏不倚扎向沈万霄流血的伤口。
沈万霄一动不动,他看着聚浪落下,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阿眠!”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黑影自林间疾速奔来,挡在沈万霄身前。
在这一声亲昵的呼唤声里,聚浪没入血肉,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
赵江眠紧紧抓着刀柄,睫毛上坠着血珠,难掩满目错愕。
秦期费力地抓住赵江眠手腕。
由于常年抚琴弄剑,他的掌心里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平日里赵江眠最喜欢摸这些茧,因为他觉得这些茧子是与秦期一道长大的,他抚摸着它们,便是在触碰他与秦期之间未能相伴的那些少年时光。
但今日,这些茧子磨得赵江眠生疼,以至于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秦兄。”
秦期含糊应声,口中鲜血直流。聚浪穿身而过,疼痛万分,但他脸上的神情却非痛苦,而是哀求。
他断断续续地说:“阿眠,不要......一错、再......错。”
这些话无疑刺痛了赵江眠。他猛地抽出手,任由那把短匕扎在秦期胸口。
在秦期逐渐涣散的眼睛里,赵江眠的神色变得格外冷漠。
他居高临下道:“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他们!!!”
疼痛让秦期止不住地痉挛。聚浪上沾着天神的血,凝着千万年来神明的恶意。这些东西,并非是他凡胎肉体所能承受的。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视野变得模糊,却仍执拗地仰头,固执地劝他:“阿眠,收......手罢!”
赵江眠不敢低头看他。他的十指隐隐发颤,藏匿在一片漆黑里的神色也隐有动容。
但他最终也只是含恨望向沈万霄:“你早知道!”
沈万霄抱剑而立,冷眼旁观。
“阿眠,别再做错事...”秦期苦苦哀求。
他抓着聚浪的手手背上显出裂纹。它们一寸又一寸,缓慢却片刻不停地爬满手臂、胳膊......最后爬上肩颈脖颈,如同细蛇一般往他脸上爬去。
赵江眠咬紧牙,腮帮子都在发酸。他紧攥着拳头,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眼睁睁看着那些碎纹爬满秦期的身体,说出的话格外无情:“这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闻言,秦期发出一声轻笑。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感受着体内的经脉一寸寸断裂,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再不能视物。周遭的浓雾争先恐后地灌入他的口鼻,让四肢百骸都发僵。
“阿眠,”他强撑着一口气,半哄半劝,“我不怨你......是我、我没照顾好你,是我错了......阿眠,跟我回去吧...我们回京城。”
赵江眠稍稍抬头,仿佛害怕猩红的眸子里水珠会不听使唤地滚落。
“聚浪杀人不留魂,”沈万霄在此时出声,语气尤为淡漠,“此后一别,再无相见。”
赵江眠气息不稳。他强行咽下嗓子里的酸涩:“不见最好,也省得我费心作戏。”
这些话犹如刀山火海,直教人肝肠寸断,肠穿肚烂。
“阿眠......”秦期在这冷血的言语里缓缓阖上双眼。
恍惚中,他又一次瞧见寒冬腊月里趴在地上与野狗抢食的赵江眠。
七八岁的赵江眠,身形瘦小如猴。他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干瘦如柴的手里捧着两个脏兮兮的、被人啃过的包子。数九寒冬,大雪纷飞,他却只穿着薄薄一件衣裳,手脚被冻得发僵。
他瞪着对面凶狠的野狗,眼里有不合年纪的狠毒,也有刻意掩饰过的恐惧。
而野狗也不惧他。它们直勾勾盯着他,挂在嘴角的涎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不知是更想吃人还是吃干瘪发硬的包子。
小秦期在这时赶来。
他挥着棍子赶走那两只虎视眈眈的野狗,朝着小赵江眠伸手:“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爹娘呢?”
那只伸出来的手十分干净。小赵江眠缩了缩身子,默默将手藏起来,嚅嗫着道谢:“谢谢。”
“你......”小秦期上下打量他,随后弯下腰抬起脚。
小赵江眠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架,于是捏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过去。但还没碰到人,他就被两个大人架了起来。
那两个人身形高大,小赵江眠脚不着地,急忙用力挣扎起来。害怕地以为自己要像妹妹一样,因为不听话而被抓去做奴隶。
“诶诶诶,你们干吗呢!?把人给我松开!”见状,小秦期立马拉下脸,故作生气。
提着小赵江眠的侍从面露难色:“可是他刚刚差点......”
小秦期打断他的话,伸手拽住小赵江眠的胳膊,一把将人拉到眼前:“他都还没我年纪大,就算打我一下我也不会少块肉!你们不用那么紧张。”
闻言,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小秦期自顾自地脱下长靴放到一边。他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难以控制地哆嗦起来,搓着手道:“这天这么冷,你的脚都冻出血来了。但我也没带多余的鞋子,就这双,你先凑合着穿吧。”
小赵江眠愣住,捧着两只包子呆呆地看向小秦期。
后者长长叹气,蹲下身抓起他的脚将靴子给他套上,左右摇一摇,晃一晃,琢磨说:“嗯......好像是大了一点,你姑且将就将就。”
自从战乱开始,小赵江眠再也没有穿过一双完好的靴子,这是第一双。
他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脚上被冻裂的地方格外的疼。
“你这都吃的什么?”小秦期连啧两声,抢走他手里那两只肉包子。
小赵江眠倏然回神。他伸手正想抢回包子时,小秦期先一步将用油纸包好的烧鸡塞进他怀里:“喏,吃吧!”
似乎从那天起,赵江眠再也没吃过烧鸡。
他会永远记得小秦期递给他的烧鸡的味道。千秋万代,永不遗忘,永无替代。
窸窣的声响里,秦期如巍峨高山一般崩裂,如苍茫巨浪一般粉碎。他化成一阵血雾,缱绻地涌向赵江眠,像是一个无声的拥抱。
他有悔。悔没能做赵江眠的回头岸,悔没能渡赵江眠过苦海。
而他从来不悔的,是此生相遇,是大寒那日送出去的靴子。
那日相见后,小秦期便随父母离开,前往北地。往后再遇,赵江眠已是非生非死的傀儡。
赵江眠一直都记得那个大雪天里送他靴子的人,尽管不知姓名,不知籍贯。
兴许是上苍垂怜,以傀儡之身苟活于世的赵江眠终于得见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之人。
那是昭璧13年的大寒。
赵江眠撑伞从桥上匆匆走过。他刚得知赵可姿是舞姬落雁不久,是以三天两头往怀香楼跑,踩着寒风也要去见她。
而这一日,在见到赵可姿之前,他先见到了秦期。
少年鲜衣怒马,倚栏听风,十指弄琴。琴音袅袅,融化满城的寒冷冰雪,惹红河边姑娘家的脸,更扰乱七分心绪。
引路的小厮见赵江眠驻足,仰首望向楼上抚琴的男子,便笑道:“赵公子有所不知,此人名叫秦期,是秦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才到城中。因着听说咱们楼里琴师沉鱼姑娘琴艺高超,便前来切磋。他们二人约好比三场,今日刚巧是第二场,比的是谁能先用琴音逗来燕雀。”
“琴音逗燕雀,”赵江眠目不转睛,“燕雀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寻着琴音而来?”
小厮嘿嘿一笑:“赵公子且看。”
赵江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人提着笼子过来,笼中燕雀叽叽喳喳。而与寻常鸟类不同的是,它们都生有蓝色尾羽。
“那是咱们楼里养的听音雀,”小厮脸上满是自豪之情,“掌柜的特意请了神仙施法,让它们能听懂乐声。它们若是听得高兴了,便会衔花送人。”
瞧着那些人打开笼子,赵江眠眼底平添笑意。
笼里的听音雀展翅飞出,蓝色尾羽在明媚的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洒落点点星尘。
琴音淙淙,如清泉流水,或是玉石叮当。抚琴的人略低着头,长指压在弦上,神色清明,眼神明亮,一如当年弯腰为他穿上棉靴之时。
在这悠扬的琴声里,听音雀啄起早先备好的花枝,纷纷飞向秦期。
花影交错,星尘如雪,燕雀似云,琴音绕梁。
赵江眠看痴了眼,直到那人抬眸望来,他才顿然回神。
秦期眼底笑意盈盈,遥遥道:“好看吗?”
饶是明知他问的是座下数人,赵江眠依旧心跳飞快,仿佛这话是说在他的耳畔,是说与他一人的轻声细语。
那时就起了妄念,生了痴心。
又或是更早,从他脱下靴子的那一刻起,懵懂无知的人便已铭记于心。
大抵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秦期携着听音雀衔来的鲜花,起身朝他走来,满目笑意:“公子听得这般入迷,想来也是位爱琴如爱己者,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与公子相识?”
赵江眠胸腔里翻腾起一阵又一阵的欣喜、酸涩。
喜的是多年后还能再见,涩的是如今已非故人。
他早已不是活人,这副身躯不过是鬼仙的傀儡。因为心有不甘,心有怨恨,所以在十四岁那年,敌军入境手里长枪将他的腹部挑穿时,他苦苦哀求上天。终于在漫漫长夜里从鬼仙那里换来苟活于世的资格,而代价便是自由。
赵江眠苦笑,他本不愿回答秦期的话,相见已是幸事,他又怎敢奢求其他?
可是在秦期温柔的目光里,他节节败退,最终还是报上姓名:“赵家赵江眠,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秦,单字一个期。”
往后的年岁里,赵江眠既痛苦又欢愉。
他曾想过要带赵可姿远走高飞,此后便与秦期再无瓜葛,生生世世再不相见。但是赵可姿不愿意,他便心存侥幸,偷来一场好梦。
可是梦总该有清醒的时候。
崔意星在他身上种下的蛊成了拴住他脖子的细线,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让他毙命。
秦期便是在那时意识到他一直苦苦隐瞒的事情,得知他是死而复生,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妖鬼,四肢密密麻麻被丝线缠住,一举一动都受鬼仙裹挟。
赵江眠本以为,秦期会因此疏远他,甚至和那些无意得知他身份的人一样喊来一群道士将他捉拿。可是秦期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反而是一如既往地拎着酒扣响他的房门。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不要将秦期卷入这场浪潮。可是他贪心不足,守财奴似的抱着秦期给的温暖不肯撒手,不肯远去。
不久后,秦期撞破他杀人。
他是温世昌的帮凶,屠杀温家数百人,用他们的血来祭祀鬼仙,为自己续命。
他憎恶温世昌,更憎恶自己。
他原以为,这场祭祀过后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他能陪着秦期安稳度过余生。可他终究是错了,人的贪婪从来都是永无止境的。
他爱秦期,但他更爱自己。是以在得知观音泪能助他长生不老,羽化登仙时,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此物。
他要长生,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要如诸天神佛一般受人跪拜,而不是被鬼仙捏在手里如同捏一只蚂蚁。
但秦期是何等聪明,抽丝剥茧察觉到他的意图,妄想加以阻拦。
抚琴的手终于还是拿起剑,而剑尖指向爱人的胸膛。
赵江眠在笑,秦期也在笑。
若是共赴黄泉,也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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