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郁逞没有告诉阿爹么?
他转眸看向郁逞,郁逞脸色很白,在清透的天光下,白到近乎有种透明的感觉。
“不在家住啊……”楚父眼底流露出一缕失落,很快又掩藏起来,他撇开脸,低声道,“那你带郁逞去祠堂转一圈就走吧。”
楚栩云眼睫微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阿爹同意了,阿爹真的同意了!
带郁逞去祠堂的意思就是去见阿娘,见过阿娘,就算他们都同意楚栩云和郁逞在一起。
郁逞究竟说了什么,居然这么快就让阿爹对他这么满意。
可既然一切顺利,为何郁逞看起来并没有多么高兴?
楚栩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等待郁逞自己开口。
两人告别楚父,并肩走在田间小道上,楚栩云小心翼翼偏头去看郁逞,想知道楚父跟郁逞聊了什么。
郁逞察觉到楚栩云的视线,忽然伸出手,紧紧牵住了他。
他想通了,不管画像上的人究竟是不是楚栩云的心上人,他也一定要和楚栩云成亲。
就算楚栩云心里真藏着某个人也无所谓,郁逞自认他现在得到的一切都并非名正言顺,既然一切本就是自己偷来抢来的,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楚栩云的心也必须属于自己?
他已是马上要成为楚栩云夫君的人,何必在意多年前的一张破画,说不定那破画早就被楚栩云丢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要大度。
不过,大度归大度,郁逞倒是很想知道一件事,那画上的人……到底是姓纪的,姓李的,还是姓殷的?
当然,只是想问清楚罢了,没有要弄死谁的意思。
祠堂内,阿娘的灵牌日日擦拭,整洁如新。
楚栩云已记不得多少个年头没有见过阿娘,记忆里母亲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只记得她那温柔的声音,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做人道理。
他恭敬地跪在灵牌前,缓慢地叩首。
阿娘,这就是郁逞。
他人挺好的,阿爹也很喜欢他,你放心。
郁逞学着楚栩云的模样,跟着跪在他身旁的蒲团上,认认真真地对灵牌叩首。
“伯母放心,我一定会比世上任何人都更要珍惜阿栩。”
闻言,楚栩云错愕地抬起头。
郁逞明知故问道,“怎么了,阿栩?”
楚栩云有些不太适应他这样唤自己,耳尖微微泛红,也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眼。
就当没听见吧。
郁逞轻笑了声,伸手扶楚栩云起身,低低道,“我从前还以为只有纪怜洲会这样喊你阿栩,今日才知是你的小名。”
楚栩云还是装听不见。
修无言道太方便了,可以想不回答就理直气壮地不回答。
“不过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喊夫人。”
阿栩谁都可以喊,夫人只有他可以。
楚栩云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脸上更烫几分。
别在阿娘面前说这样的话,阿娘肯定会笑话他的。
他赶紧拉着郁逞离开祠堂,临走之前,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向祠堂里,只见一只蝴蝶翩然飞舞,悄然落在了阿娘的灵牌上,好像在目送他们离开。
楚栩云暗暗决定,不论再忙,日后也要经常带郁逞回家来看望爹娘。
回到魔域,郁逞又开始准备成亲的事宜。
三天之期已经到了,明天就是最好的日子,魔宫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郁逞准备了十六套喜服供楚栩云挑选,上面的纹样图案,比楚栩云先前想到的一切都要刚加繁杂漂亮。
他一时挑花了眼,怎么也挑不出哪一件更好看,心想要是可以一次穿十六件喜服就好了。
两人正在研究喜服上的花是要海棠还是莲花时,一个魔修快步跑进殿内,附在郁逞耳边似乎说了什么。
很快,楚栩云便见郁逞脸色沉郁些许,匆匆低声道,“仙君慢慢挑选。”而后便跟着那魔修离开了。
兴许是有什么急事吧,楚栩云并未放在心上,继续欣赏自己的喜服。
而在另一边,郁逞眼眸冷冽,缓缓走进寝殿,长刀在粗粝的地面划出火星。
寝殿内,被阵法困住的人奋力挣扎,在看到郁逞的刹那,更加激动起来,“郁逞,我师尊呢!”
不错,钓到只大鱼。
郁逞面色平淡,饶有兴致地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知道我与阿栩明日成亲,来喝喜酒?”
听到他的话,李焚鹤猛然睁大双眼,“你叫他什么?”
“阿栩。”郁逞不紧不慢地重复,稍顿,又低声道,“亦或是,夫人。”
李焚鹤立刻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你也配这么叫他?”
郁逞轻抿茶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再不配,如今也是要成亲了,对了,我刚去见过阿栩的父亲,伯父也同意的。”
“你胡说……”李焚鹤不相信,心中一阵阵寒意,“一定是你威逼师尊的父亲,郁逞,你居然如此狠心,连师尊的父亲也不放过!”
郁逞叹息一声,“也罢,你不信就算了。”
“倘若师尊真要与人成亲,那人也必定比你要好上千倍万倍,至少那人身上不会像你一般满身魔气!”听到他的话,李焚鹤再也抑制不住,身上的剑气前所未有地凌厉可怖,好像一瞬间开了什么窍门般,剑风不同以往,“你已经让他失去一切,身败名裂,尊严尽失,难道还不够吗?”
“他之所以一直忍耐,是因为他怕惹怒你之后会大肆屠杀凡人。可我不怕,你杀了我,说不定可以让师尊清醒过来——明白你根本就是一只无法驯服的恶狼!”
郁逞静默地看了他一会,低垂下眼睫,轻轻转动指节上的扳指,淡声道,“画像上的人是你么?”
话音落下,李焚鹤险些被他一口气噎死,“你说什么?”
郁逞缓慢抬眸,“我问,仙君珍藏的画像,上面的人是你么?”
李焚鹤猜不透他话中意思,只觉得郁逞的神色很奇怪,莫名有一种只要他说错话,立刻就会被郁逞弄死的感觉。
师尊珍藏什么画像,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郁逞又是从何得知,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关键之处,有关师尊的安危,他要谨慎斟酌。
思考片刻,李焚鹤放弃了思考。
算了,不管,先认了再说。
“是我,如何?师尊他的确欣赏我帅气的容颜……”
他刚说了一半,郁逞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另一只手紧紧掐住了李焚鹤的喉咙,力道之大似是打算将他直接掐死,“我就知道是你。”
他发什么病?
李焚鹤完全没有料到郁逞会突然出手,毫无防备。
直到脸憋得青紫,郁逞忽地大发慈悲般松开了他,微微笑道,“我突然想到,若是让你就这么死了,仙君恐怕会记挂你一辈子,你说呢?”
李焚鹤用力咳嗽几声,分外艰难地抬头看向他,咬牙道,“就算我不死,师尊也会记挂我……”
话音落罢,又挨一脚,李焚鹤彻底说不出话了,疼得整张脸都皱巴在一起,五脏肺腑好似都挪了位。
还不如直接掐死他呢!
郁逞笑了笑,抬眼看向殿外,“仙君方才去看喜服的布料,很快就回来了。”
李焚鹤怒视着他,不清楚郁逞到底要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郁逞陡然抓住李焚鹤的手,持着长剑捅进自己的右肩。
脸侧溅上滚烫的鲜血,眼睛都被血糊住,李焚鹤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你疯了?”
不是有病为什么突然自残?
郁逞捂着伤口,面色苍白,低声道,“李焚鹤,你就这么想置我于死地?”
在他身后,倏忽传来一道杂物落地的闷响。
李焚鹤不明所以地偏头看去,只见殿门外楚栩云怔怔地望着他们。
一刹那,李焚鹤什么都明白了。
这人故意的!
还有没有天理了,刚被揍了一顿的人是他啊!
“师尊,我根本没有碰他!”
不对,他干嘛要跟师尊解释,他好像就是来杀郁逞的。
算了,不管,先解释再说。
楚栩云扔下手中的一切,快步走到他们身边,颤抖着手将郁逞轻轻扶起来。
郁逞无比脆弱地靠在楚栩云的身边,自喉间咳出一口血,溅落在楚栩云的手心。
“仙君,其实……我只是太喜欢你,想跟你成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楚栩云连忙抱住他,回头看向李焚鹤,李焚鹤脸上的表情极其震撼,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般。
“师尊,他刚刚可不是这样的!”
刚刚这人分明又是踹他又是踩他,还差点掐死他!
楚栩云深吸了一口气,眉宇紧蹙,显然是有些生气。
“师尊,他污蔑我,”李焚鹤语无伦次地解释,“刚刚他也打我了,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剑捅他自己。”
就算他真的是来杀郁逞的,可是这种平白被人扣一口大锅的滋味谁也受不了。
听到他的话,楚栩云的目光落在李焚鹤的脸上。
他清楚自己每个徒弟的品性,李焚鹤不是会撒谎的人,每次撒谎神态都很不自然,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副再冤枉我我就去死的表情。
可是……
真的是郁逞自己用剑伤害自己么?
万一不是,郁逞岂不是受了委屈,万一是,李焚鹤岂不是受了委屈?
正当楚栩云愁眉不展时,怀里的郁逞却颤抖着声音开口,“仙君,别怪他,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做的不对。”
楚栩云微微睁大眼睛,一把堵住了郁逞的嘴。
在胡说什么呢?
世上哪有师尊喜欢徒弟的事?
他教导李焚鹤,李焚鹤从他这修习道法,他们之间仅限于此,除此之外,也可以说得上是楚栩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李焚鹤也忍不住道,“师尊心里有我,那不是废话么,我可是首徒,首徒你明白吗?”
楚栩云抬手敲他脑袋一下,示意他闭嘴别再乱说话。
当初教给李焚鹤那么多道法,怎么就忘记教无言道了。
听到他的话,郁逞脸色更沉,扯开楚栩云的手继续道,“我自然明白,你今日来救仙君,不就是来抢亲的么,仙君,你若执意要走,便跟他走吧。尽管双宿双飞,不必在意我的死活。”
楚栩云:……
一瞬间,楚栩云鬼使神差般明白了郁逞到底要做什么。
他先将郁逞流血的伤口堵住,而后抬眼看向李焚鹤,一把夺过了李焚鹤手中的剑。
“师尊……”李焚鹤怔忡地望着他,声音渐次染上几分绝望,“我真的没有杀他,我只是想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做。”
楚栩云脸色极沉,剑尖对向了李焚鹤,又指向殿门口。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次就算不需要怀里的石笔,李焚鹤也能看明白。
师尊这是在让他滚蛋啊。
李焚鹤委屈极了,欲哭无泪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上拍,万念俱灰地跟在楚栩云身后走出殿门。
踏出门槛,李焚鹤仍不甘心地想跟楚栩云解释,却见楚栩云把剑插回剑鞘,从怀里掏出枚回元丹塞给李焚鹤。
又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李焚鹤怔愣一瞬,眼泪登时掉了下来,下意识想冲上前去抱住楚栩云,却被楚栩云早有防备地一把按住脑袋。
可不能再让郁逞看到,上次就是李焚鹤抱他郁逞才会误会的。
其实楚栩云知道李焚鹤没有真的伤害郁逞,他相信任谁看了李焚鹤现在灰头土脸的委屈模样都大概能猜到一二。
郁逞肯定是因为李焚鹤总是想来杀自己而生气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让李焚鹤永远不要再来魔宫。
楚栩云摊开手心,李焚鹤擦掉泪,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碎了的石笔。
楚栩云接过石笔,在地上缓缓写下,
“回去吧,不要再来。宗门大比临近,要勤加修习,不要怠慢。”
字太多,楚栩云费劲地写了好半天。
李焚鹤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抹掉眼泪,哑着嗓子问,“师尊,难道你真的要跟郁逞成亲?”
他现在压根没心思管宗门大比。
如果不是当初他被郁逞抓住,师尊也不会答应郁逞的威胁,更不会跟郁逞成亲。
都是他的错。
楚栩云望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期望李焚鹤能看懂自己眼中的坚定,相信自己是真心的。
见他点头,李焚鹤只觉得天都塌了。
“那我岂不是日后要喊郁逞师娘?师尊,你还是跑吧,徒儿求你了。”
楚栩云干咳了声,他的确没想到这一点,但是,跑已经跑不掉了。
还是让傻徒弟忍一忍吧,多个长辈没什么不好。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李焚鹤运气好可以有两个宝。
第22章 好主意
楚栩云哄走李焚鹤,回身看向魔宫内,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沉重的表情,缓缓走进殿内。
郁逞直勾勾地盯着他,明知故问道,“仙君,你把他赶走了?”
闻言,楚栩云点了点头,伸手把他扶到软榻上,小心翼翼地解开郁逞的衣襟,露出那血肉模糊的右肩伤口。
再偏两寸就是心口,命都不要了?
郁逞怎么这么傻。
“仙君,不要因为我伤了你跟他的感情,我没事。”郁逞心里已经舒畅不少,肩头这点小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楚栩云摇了摇头,从储物戒取出随身携带的药膏,这药膏是太清宗医修所制,有凝血止痛的功效。
指尖剜出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郁逞的伤口,耳边传来郁逞忍耐的微微抽气声,楚栩云眉头皱得更紧。
郁逞不知他有没有看破自己的伎俩,试探着低声道,“仙君在想什么?”
楚栩云没有回答,安静地给郁逞包扎伤口。
他是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李焚鹤执意要来救他,郁逞应该也不会这样伤害自己。
都怪他让徒弟担心,又让郁逞平白受苦。
楚栩云叹息一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郁逞的脑袋。
成亲之后,他要对郁逞更好一点,至少让郁逞别再做这种傻事。
郁逞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可楚栩云的外表太具伪装性,任何情绪都看不出来。
他拿不准楚栩云是相信了自己才把李焚鹤赶走,还是为了保护李焚鹤才把他赶走。
良久,郁逞抿了抿唇,望向楚栩云为自己包扎时低垂下来的修长颈子,眸光渐深,“如果仙君心里有他,现在就可以走。”
楚栩云猛然抬头看他,又听郁逞淡声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现在不走,明天一过,你就永远别想走了。”
话音落下,郁逞的呼吸慢下来,眼睁睁看着楚栩云起身走出殿外。
他清楚自己性子古怪,常年修魔让他变得愈发喜怒无常,自私善妒,分明从蓬莱仙岛刚回来时他们还在一起挑选明日要穿的喜服,现在却要分道扬镳,分明想让他留下,却脱口而出让他走。或许楚栩云也早已忍耐不了他的脾性,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
郁逞同样痛恨这样的自己。
既没有把楚栩云彻底禁锢的决心,也没有送楚栩云离开的勇气。
半晌,眼前倏忽出现一抹赤色。
郁逞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红色足靴,缓缓抬起头,对上楚栩云的目光。
他穿着喜服,是方才郁逞觉得最好看的那一件,上面不是龙纹,也不是鹤纹,是一对紧贴彼此的鸳鸯。
楚栩云立在他身前,自高而下地伸出手捧住他的脸,而后俯下身轻吻在他的唇上。
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啦,郁逞,现在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身上的痛楚在此刻尽数消散,郁逞望着近在咫尺的楚栩云的面容,毫不犹豫地加深这个吻。
说不定,画像上的人根本不是李焚鹤。
郁逞暗暗想,如果是李焚鹤,楚栩云怎可能会赶他走呢,肯定是另有其人,三个里面已经排除掉一个,只剩下殷徐照和纪怜洲。
他不着急,等成亲过后,再慢慢揪出那人便是。
不一会儿,楚栩云那件精挑细选的漂亮喜服就被脱了个一干二净,丢进了红被深处。
仙君还是不穿最好看。
妖族龙宫。
探子胆战心惊地跪在宫殿正中,不敢抬头去看屏风后的男人。
“魔宫这几日上上下下都在筹备魔尊郁逞的婚事,光两人的喜服都各买了十六套,奢靡之至令妖发指……”探子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继续道,“小的还查探到,大婚的日子就是明日。”
话音落下,一枚琉璃酒盏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磕出一滩血来。
“滚。”
屏风后的人怒意如有实质,整座龙宫一瞬间冷若寒潭,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半分声响。
妖主被那郁逞打成重伤,郁逞竟还大张旗鼓地要跟妖主的心上人在此时成亲,简直欺妖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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