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没有台阶或是门槛,褚涯一直将推车撑进院子,撑到了那个水槽前方。
“地上的脚印没了,昨天晚上那里有鬼的脚印。”沈蜷蜷指着空地对褚涯道。
现在院子里全是他俩的脚印和推车痕迹,除此外什么也见不着。
褚涯从编织袋里取出牙刷毛巾等洗漱用品,但拆掉一板牙刷的外包装袋后,牙刷才在手里抖抖,刷毛便簌簌掉落,只剩个光秃秃的牙刷杆。
他将所有牙刷试了一遍,最后只留下了两把,一把是地中海,一把是后半部分秃瓢。
“喜欢哪一把?”褚涯让沈蜷蜷自己挑。
沈蜷蜷挑了那把碧绿色地中海:“这个颜色好好看。”但马上又看中了鹅黄色秃瓢:“这把其实也好看。”
“就绿色的,选你的第一感觉。”褚涯将地中海递给他,朝水槽抬了下下巴:“去刷牙吧。”
“现在啊……”
“现在怎么了?”
“这儿,这儿又没有管理,我们为什么要刷牙?”
褚涯解释:“刷牙不是为了管理,是为了我们的牙齿——”
“我不刷,又没有管理在。”沈蜷蜷坚持。
褚涯抿着唇看了他片刻,平静地道:“其实我也是管理。”
“咦……”
“你以前不是见过我吗?我和你们管理站在一起,因为我也是管理。”
沈蜷蜷不情不愿地刷牙时,褚涯便打量着身后那排房屋,再撑着推车去最右边的那间小房子。
他推开尘封已久的房门,待到铁锈和尘土散落,打开蓄能灯照了下,这里果然是一间厕所。
“你跟来做什么?”他转头问道。
沈蜷蜷一边刷牙一边往里看:“你组什么?”
“我上厕所。”
“我也进去。”
“不行,上厕所一个一个地进去。”
“我们都是一起去的。”
褚涯拒绝:“你们是小班生,可以一起,但我是管理,不会和你们一起。”
沈蜷蜷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坚持要进去。
褚涯拒绝了沈蜷蜷跟进厕所的请求。但厕所门太小,推车进不去,他只能一手抓住门框,一手柱着铁棍挣扎起身。
“啊……”腿部的疼痛让他没忍住一声闷哼,沈蜷蜷赶紧将他扶住。
“你走不动的,你都没有脚的。”沈蜷蜷咬着牙刷道。
骨伤不是那么简单,褚涯双手撑着身体站了会儿,实在是挪不开脚,只得又重新坐回推车上。
沈蜷蜷想了下,面朝外侧躺在褚涯身旁:“你这样可以尿吧?你看看我,我教你。你看见了吗?你看我一眼呀,就像我这样就可以了。”
褚涯神情不断变幻,一时羞窘一时无奈,但最终还是没有其他办法,只得让沈蜷蜷将旁边一个只剩下泥土的旧花盆搬了过来。
“你去水槽那里洗脸。”褚涯道。
沈蜷蜷蹲在他身旁:“我看看。”
“你如果在这儿守着,我就什么也不干。”褚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我们就这么对着看。”
沈蜷蜷只得去了水槽,按褚涯的吩咐开始洗脸。夜里水温低,他只将手指沾湿碰了碰脸蛋,眼珠也跟着滴溜溜地转。
“我在洗了,哇,我的脸洗得好干净。”他假装自己洗得很认真,又问:“我可以转过来了吗?”
“不可以。”
“那你要看着我身后哦,万一鬼来了。”
“嗯,我盯着的。”
褚涯终于轻松下来,也去水槽旁刷牙洗脸。沈蜷蜷看着他神色自若地用冷水洗漱,还脱掉T恤擦洗身体,忍不住缩起脖子发出倒抽气的声音。
褚涯最后看向沈蜷蜷:“来,洗下脸。”
沈蜷蜷抱着胳膊扭了扭身体。
“你脸太脏了,我们只洗这次冷水,明天我想办法让你洗上热水。”褚涯道。
沈蜷蜷不甘愿地继续扭:“我已经洗过了。”
褚涯在编织袋里翻,找出来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疑惑地咦了一声。
“你在看什么?”沈蜷蜷问。
褚涯头也不抬地回:“我在看大花脸。”
“什么大花脸?”沈蜷蜷慢慢挪了过来,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褚涯将镜子对着他,再迅捷出手逮住人,一把拖了过来。
沈蜷蜷立即就要挣扎,褚涯适时发出一声痛呼:“……额。”
沈蜷蜷不敢再动,冷毛巾就盖上了他的脸。
“啊……”沈蜷蜷不断发出惨叫,左右扭着脑袋想躲开毛巾,但到底还是没有用力挣扎,被褚涯将脸洗得干干净净。
褚涯又把他过长的棉衣袖管挽上去,抓住那两只想要溜走的小手伸到水龙头下,再抹上香皂仔细搓洗。
沈蜷蜷委委屈屈地问:“沈喵喵,你不要当管理了好不好?好不好?”
“没办法,我本来就是管理,就像你不想当小班生,那可能吗?”褚涯捡起一把还保留了几根刘海的牙刷,将他的每个指甲缝都刷了一遍。
两人洗漱完毕,褚涯用大塑料袋装了两袋水,分别挂在推车扶手的左右两边,这才动身回垃圾场。
原本他并不想回那破屋子里去,哪怕就住这小院也比那铁皮屋强。但云拓来接他,肯定是在垃圾场附近找人,他担心若是住在这里,会让云拓找不着。
沈蜷蜷被强行洗了手和脸,有些不太高兴,推着推车时也不吭声。但在经过面包房外的长椅时,他还是跑过去坐下,嘟嘟囔囔地背台词唱歌。
“孩子,人生就是这样,与其不开心,不如和爷爷一起唱歌晒太阳。”他沉着脸伸手转动方向盘,“爷爷的小车滴滴滴,哒哒哒,滴滴滴……”
褚涯依旧耐心等着,安静地坐在推车上。等沈蜷蜷表演完那一整段后回来,再一起往垃圾场走。
回到铁皮屋,褚涯环视一周,抖开一只崭新的编织袋,开始收捡满屋的垃圾。
“为什么要把这些宝贝都装起来?”沈蜷蜷有些警惕地问。
褚涯用两根指尖捻起一只彩袜丢进编织袋:“我们住的地方太小了,它们会特别委屈,让它们去住隔壁的大房子。”
“可是我们16号宿舍也住了好多小孩,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褚涯问:“我们这是几号宿舍?”
沈蜷蜷胡乱回道:“是我的办公室,也是一二三宿舍。”
“一二三宿舍就只有我们俩,它们是隔壁三二一宿舍的。每个人都要回自己宿舍,不能乱住。你放心,我们住得很近,你随时可以去隔壁找它们玩。”
褚涯的神情和语气一直都那么清冷平淡,却无比让人信服。沈蜷蜷没有再说什么,嘟着嘴看了一会儿后,也开始帮他收拾东西。
褚涯并没有将屋内所有废品都清理掉,留下了诸如塑料桶、杯子、盆之类的物品,一起搁在了墙角。
也给沈蜷蜷留了玩具,比如那个断臂秃毛的玩偶小熊。
他不方便弯腰,地上和床下由沈蜷蜷负责。屋子虽然小,东西却很多,编织袋装不下了,就放在推车上往隔壁屋里运。
第28章
两人来回了四趟, 终于清理好屋子,沈蜷蜷脱掉鞋和外套爬上床,在褚涯的指挥下, 将在超市里找到的棉被铺好。
“好软,好软……”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铁皮屋内总算不像个垃圾堆, 但褚涯这时也精疲力尽,断骨处一阵阵作痛。他吃了一次药, 关好门上床,沈蜷蜷来帮忙, 抱住他双脚小心地挪。
“痛不痛?”沈蜷蜷一边移动一边问。
“不痛。”
“痛不痛?”
“不痛。”
“我很轻很轻地放。痛不痛?”
“不痛。”
两人终于躺下, 沈蜷蜷却毫无睡意,只在床上翻来翻去, 不断说着话。
“这个床怪怪的,睡起来好怪。”
“怎么怪了?”
“好软, 我怕睡着睡着,就掉到地上去了。”
“不会的,你摸摸床垫下面,床板很硬。”
“哦, 是哦。沈喵喵,你关了门,屋里就好黑啊, 但是我一点都不怕。”
“嗯。”褚涯一只手枕在头下,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屋顶。
“被子里好暖和,你摸下我的手, 热的。”
“嗯。”
沈蜷蜷渐渐没有再翻身, 声音也越来越含混。褚涯一动不动地躺着, 听到他在小声嘟囔:“沈喵喵, 我会好好养着你的……你不要跑,不要钻洞跑掉……”
铁皮屋里终于安静,只有沈蜷蜷绵长均匀的鼻息声。褚涯在这样的黑夜里想念着父母,维持了一天的平静终于散去,悲伤重新涌了上来,泪水无声无息地往下淌。
你在伤心什么?他们根本就没事,顾麟的话你也信吗?
你不能哭,妈妈说你心思敏感,画画时画得不满意都会哭。你不能再哭了,你得扛住,就像爸爸那样,什么事都能扛过去。
褚涯在心里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终于止住眼泪,逐渐平静下来。他吃的消炎药可能有一点镇定作用,也逐渐陷入了迷蒙中。
他感觉到自己在发足奔跑,身形起伏纵跃,冷风在耳边发出呼啸厉声。他睁开眼,投进视野的并不是那间铁皮小屋,而是一片广阔荒野。
虽然已是漆黑深夜,他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微微俯下头时,看见不断后掠的荒地,以及正在奔跑的,生着黑色皮毛的强壮前肢。
他心头涌动着愤怒,只想着要撕碎什么。冷风吹透他厚重的皮毛,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犹如一把扇火的扇,反而让他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快要点燃躯壳,将这片荒野烧毁殆尽。
他一路奔跑,看见了前方的起重机和吊车。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在黑暗里慢慢靠近其中一座铁皮屋。
他躲在铁皮屋的阴影里,看见两名工人正小声交谈着往这边走。随着他们越来越近,他脑中突然升起一个强烈而疯狂的念头:
将他们咬死,全都咬死,吸干他们的血,撕咬他们的皮肉,让他们挣扎着发出垂死的惨嚎……
褚涯想到那滚烫的血就要流经食管,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地叫嚣,催着他快扑上去,快露出锋利的獠牙,咬断他们的喉咙。
但他又是如此的清醒,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在做梦。眼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俯下身体,后肢绷紧就要扑出,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醒来,快醒,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快醒……
“矿场今天出了五吨,还行,明天就能完成任务。”
“希望明天别这么冷,今天干活儿的时候手发僵,差点搞翻燃料桶。”
“那得当心点,别把桶打翻了,那大家就白干了。”
说完的人突然顿住脚步:“哎,你有没有看到那屋子旁边本来有团黑影,我以为是石头,但是突然就没见了。”
“没注意,你是眼花了吧?”
“应该是眼花了。”
褚涯和内心的暴戾争斗拉扯,终于成功挣脱。他能感觉到自己瞬间消散,继而回到了另一个空间。
脑中之所以蹦出‘回’这个字,是因为他又飘入了那个充满黑色龙卷风和碎石的残破世界,看见了那只黑色的野兽。
而这个诡异空间却不会让他感觉到恐惧,只有一种回到故地后却物是人非的惊讶和难过。
他这次看清了,那野兽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狼。
黑狼立在悬浮的石块上,毛发在风中漂浮,一双幽绿的兽瞳里全是阴狠和凶戾。
褚涯神情平静地和它遥遥对视着。
黑狼爪子不耐地刨动着身下石块,像是非常渴望穿破飓风的屏障,直到身旁出现了一道亮隙,它才欣喜地低吼了一声,转身扑了进去……
褚涯这次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铺,听到了沈蜷蜷的鼻息声,缓缓吐了口气。
他刚看见过矿场,又看见了那只伫立在龙卷风里的黑狼,原来真的都是在做梦。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意。
这杀意如此清晰,且近在咫尺,就来自于床边空地,目标是正在酣睡的沈蜷蜷。
下一秒,躺在床上的少年倏地睁开了眼,那眼里没有半分睡意,只有锋利森寒。他没有半分耽搁地坐起身,突然朝着身侧的那团黑暗凶猛出拳。
褚涯现在没有考虑其他,这一拳也用上了全力,只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他的拳头落在了坚实的物体上。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探向枕头,拔出藏在下面的匕首,直直照着前方的黑暗刺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前后不超过两秒,但他的匕首却刺了个空,那东西已经不在面前。
褚涯坐在床上没有动,既没有防御也没有寻找。他脑中有个奇怪却强烈的感觉,那是他刚看见过的黑狼,而且现在已经没在这屋子里了。
虽然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就是非常笃定。
沈蜷蜷并没有被吵醒,只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接着又沉沉睡去。
褚涯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
他为什么总是会在那个奇怪空间里看见那只黑狼?
他之前在弥新镇的大街上,像一只野兽似的追逐沈蜷蜷,原本以为那是哨兵感知力给他造成的错觉,但今晚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难道他的确附身在一只野兽身上,企图攻击沈蜷蜷和矿场工人?
会是那只黑狼吗?是自己的精神力侵入了野兽大脑?
但它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
……它的表现就像一只量子兽。
褚涯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的量子兽也是狼,会不会——
不不不,那不可能。
他瞬间又推翻了这个荒谬的猜想。
虽然他精神域受损,但他见过自己的量子兽,那是一只通体银白的狼。
他在军校就学习过哨向知识,知道就算哨兵向导的精神域损伤,他们量子兽的外形也不会改变。
但是……它们都是狼,颜色改变算不算外形?
褚涯重新躺了下去,又试着进入自己的精神域,但除了给脑中带来一阵剧痛,依旧毫无办法。
墙壁下方的破洞透进光线,隐约可见铁皮屋顶的轮廓。褚涯不确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总会搞清楚的。
不管怎样,他都要尽量保持耐心和冷静。
身边有那么多迫在眉睫的问题要解决,先把黑狼的事放在一边。目前最需要的是一把轮椅,还有电灯,对了,热水,得想法搞到热水……
“咂,咂……”
褚涯听到动静后侧头,看见沈蜷蜷在吮吸手指,便将那手指从嘴里给取了出来。
天气越来越冷,换洗的衣服要找,要做棉衣……
“咂,咂……”
沈蜷蜷又在开始吮手,褚涯再次将他手从嘴里取出来后,塞进被子,将被角掖得死死的。
他盯着沈蜷蜷看了片刻,看他的手拱来拱去却伸不出被子,这才放松地舒了口气。
赶紧睡觉,明天还有好多事。
第二天早上,飞行器都还没将新垃圾送来,沈蜷蜷便系上领带,拎着一只装了宝贝的小袋子和褚涯告别,要回福利院去领早饭。
“沈喵喵,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乱跑哦。”
他谆谆叮嘱,正要跨出门时,褚涯又将他喊住,把落下的帽子给他戴上,那两条护耳系带也在下巴上打结系好。
褚涯垂眸打结时,沈蜷蜷就盯着他,直到打好了也站着没有动。
“怎么了?不喜欢这个结吗?”褚涯问。
沈蜷蜷摇摇头:“不是。”
褚涯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沈蜷蜷便拍了下自己脑袋。
两人对视几秒后,褚涯侧头轻轻咳了声,抬手去拍沈蜷蜷的脑袋:“滚。”
“你不要说这么轻,你要重些,还要有些凶。”沈蜷蜷不是特别满意。
褚涯以拳抵唇又咳了一声:“滚!”
“再凶点。”
“……滚!”
“要三个。”
“滚滚滚。”
“嘻……好好听。”
沈蜷蜷回到福利院时,食堂正在分饭,他偷偷扒在窗户外探头,柳四斤却叫他进去,说王成才要被关三天,刚已经拿着早饭进惩罚室了。
沈蜷蜷喜不自胜地往食堂里走,透过窗户问:“今天吃什么?”
“唉,豆饼。”林多指道。
沈蜷蜷:“唉……”
其他小孩:“唉……”
豆饼没有山薯好吃,粗糙难咽,但好在管够。沈蜷蜷领了管理发给他的两个豆饼后,还探头往桶里瞧。管理便又给他夹了一个:“够不够?吃不完也给我硬塞下去,不准浪费食物。”
沈蜷蜷嘻嘻笑着竖起两根手指:“吃得完的,再一个好不好?”
“那是二,不是一。”旁边的林多指将他手指压了一根下去。
“三个都还不够,你得是多大的肚皮?不行了。”管理挥手赶人,又问林多指:“你呢?你要几个?”
林多指平常只能吃两个,却也道:“我能吃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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