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染微微颔首:“辛苦你了你先回去睡一觉,下午三点过来,我们商量一下X系统的学习方向。”
古辛颇有些意外。
X系统,用于气象预测的新系统,由华染一手打造,古辛在这个系统里的贡献度为0,可以说没有一行代码是她写的。
说穿了,整个课题和古辛就没什么关系。
古辛加入研究所的时候,华染她们的框架已经搭建完毕,专利也写好了,只差实践后申请。
华染不愿意她参与进来,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谁都说不清楚古辛是不是过来镀金摘果子的。
但古辛的性格决定了她对华染的突然转变好奇心有限,她可有可无地点头,随手将手中笔迹凌乱的纸张递了过去:“其实不用下午,我昨晚根据X系统的数据分析和传输速度,已经手写了一份草稿,上面都是我觉得能改进的地方,你要是觉得有用可以看看。”
这下惊讶的是华染了,她驻足,翻开草稿粗略地看了下,越看越是心惊,再抬眼时,看向古辛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
“我没想到你的见解竟然这么深了。你不会把近十年的技术发展都看完了,然后推测出来接下来的新方向吧,我明明没有给你那些保密的研究进度。”
科学界,哪个大牛研究什么方向,什么进度,其实并不是秘密。
大家或多或少都会因为研究所的动静猜出来他们到底进行哪一步了,如若快到尾期,那整个相关方向的人都会翘首以盼,看看行业又会被引发怎样的震动。
古辛说:“任何技术的发展,都离不开两个东西,经验和想象。恰巧,这两样中,前者我可以学,后者在我的脑子里充沛得不得了。”
这话说得自大,且不客气。
华染没有见过比古辛还傲的人,但她手上拿着的,是古辛傲的资本。
有的人为一个目标奋斗一生,但她的进度可能比不上天才的灵光一现。
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涩,华染深吸一口气,将草稿还给古辛,眼神深深地看着她:“下午三点,说好了。我不要草稿,我要更详细的。”
“嗯?我还没有做好被你剥削的准备。”
“没关系,我会让你习惯的,谁让我是你的组长呢。”
古辛叹气说:“好沉重的压力。突然有点后悔了。”
“不客气。”华染说,“好好休息,然后努力为我工作吧。拜。”
古辛恹恹地回到宿舍,随手将男Beta给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里,和衣躺在床上。
睡神今天很快眷顾了她,朦胧间,古辛突然想到,她似乎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下午三点,古辛准时踏入会议室,华染已经等候许久。
两人谈起新系统,时间过得飞快,好像一下子就从下午跳到了晚上。
临近尾声时,桌面上的手机嗡嗡两声,古辛划开来看,发现是气象站发的暴雨预警,下午发了一次,晚上又发了一次。
外面的天空开始变得沉闷,有滚滚乌云在朝这边靠拢。
古辛推开窗,看着外面的云层,皱起眉头:“昨天不是才下过,今天怎么还来。”
“气象就是这样,千变万化。”华染从窗口伸出手去,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湿度和风向,突然说,“有点潮。”
还没开始下,外面的湿度就已经很高了。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华染转身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古辛跟在她后面步履匆匆。
气象站内的氛围一扫之前的轻松,每个人都紧紧盯着云图准备预警。
基站还是没修好,手机信号为零。这种时候,气象站发短信预警只能用卫星,只要雨没下下来,卫星信号就能保持稳定。
古辛问:“现在什么情况。”
“前两天的暴雨已经超出预计,之前的降水还没消化,今天估计又要来新的。规模很可能比之前还大。”华染迅速了解情况,她也紧盯着屏幕,比对着两个系统的不同。
古辛脑海里闪过之前看过的种种数据情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整个县的地形图在眼前形成。
W市地处盆地边缘,多山,多丘陵,高度落差极大,而她们所处的这个县地形松散,土地不牢,地下水资源非常丰富,简直集雷点之大成。
如果突遇暴雨,很容易发生山体滑坡,或者山洪爆发。
情况再严重点,泥石流也不是不可能。
……有点糟糕。
气象站的领导在打卫星电话,通知县里做好预防山洪和泥石流的准备,那边回复,已经通知危险地的村民紧急避险,救援也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在所有人紧绷神经的情况下,暴雨如约而至。
哗啦啦的雨幕混杂着夜色,凶猛地朝人类扑来,超乎想象的降水量直接倾倒在这片土地,雨水冲刷着,肆虐着,已经不需要地下水来组成山洪了,这一刻落下的好像就是河流本身。
每个人脸上神色都很凝重,雨颗颗粒粒砸下来,不仅仅砸的是地,更是每一个人的心。
如果说之前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暴雨可能没那么大,那现在一切都成了定局。
卫星信号变得时断时续,但幸好此前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不至于变得被动。
现在只能祈祷,暴雨下得慢一点,短一点,别这么迅猛。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十一点。
让所有人心情沉重的是,雨不仅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一副不把这里淹没誓不罢休的模样。
男Beta脸色苍白,他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任何影片上的世界末日,都描绘不出眼前滔天之雨的十分之一恐怖。
没有人能对抗自然。
自然一旦发怒,诺亚方舟也只是空想。
时间仿佛凝固在此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轰鸣声响,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领导一愣,立刻冲到窗边,发现暴雨之下,竟然有架直升机在风雨中飘摇着过来。
那一瞬间,所有人心里想得都是,幸好没有打雷,幸好没有打雷!
“里面的人!出来搭把手!”
有人大声呼喊。
华染一马当先,直接冒雨冲了出去。
有人当第一,便有人跟随。
直升机放下梯子,上面有瑟瑟发抖的村民一步步爬下来。
老人、女人、小孩,甚至婴儿。大家接力着,努力保存生的希望。
直升机还在疯狂轰鸣,可风雨声比这更胜,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只能靠手势和动作。
没有语言,但所有人都自发地参与到救援里。
直至直升机上最后一个民众下来,气象站的人带着他们进入基地,一个飞行员跳下来说:“你们预警的没错,发生泥石流了。我们本来是准备来接你们的,但半路上遇见群众被困,只好先行救人。幸好你们基地选址不错,这里一时半会儿很安全,你们等一等,下一趟直升机还在路上,马上来接你们。”
这种暴雨,不发生泥石流的概率才小。
古辛其实谁也不关心,她把人带进基地,一个个地看着,终于发现里面有个人很眼熟,是见过的面孔。
她抓住那个中年Beta,努力镇定着声音问:“我是不是在剧组里见过你?”
杨工第一次直面自然灾害,腿还在发抖,一眨眼就看见个人突然窜到面前。
他勉强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好像……是。”
“你们所有人都逃出来了吗?晏双霜呢?应露呢?”
“应导、应导我不知道啊!”杨工哭丧着脸,“我们今天刚收工,就听见通知说可能有泥石流,这下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大家都在往路上跑。跑着跑着……应导就不见了!”
接下来无论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她放开杨工,目光在所有人中间巡视,但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她想看到的那一个。
古辛想,是不是真的命运弄人,是不是真的有上天惩罚。
昨天还笑着说要跟她一刀两断的人,今天就真的和她一刀两断了。
她不想要这种结局。
她绝对不要这种结局。
古辛努力地呼吸着,眼前骤然朦胧,她张大了嘴巴,只觉得一直隐隐作痛的后脖颈,突然剧烈疼痛了起来,那痛直往骨髓里钻,让人忍不住想要尖叫。
人群中倏然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站到古辛面前,低声说:“我和她一起跑的,我看见了,她被冲下来的泥石流隔绝到山路的另一边,但没有挨上泥石流,人应该还活着。”
古辛猛地抬头看他,那张被她揍得不成人形的脸十分显眼,眼眸里泛着复杂的光芒。
古辛与他对视良久,推开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华染正在安抚民众,看见古辛正在逆行,扯着嗓子喊:“古辛?!古辛!你想干嘛?”
古辛没有回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又好像听见了却一意孤行。
华染觉得这一幕很眼熟,完全是那天晚上的情节重演。
她咬着牙喊:“快来人拦住她!”
有人依言过去阻拦。
可是迟了,等华染再看去,古辛单薄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风雨里。
那个骄傲的、自私的天才,一个人踏入了茫茫夜色,只身去往凶险的自然。
功成名就她不要了,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她只想要一个人活。
华染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小柯焦急着,她快步走到华染身边,低声说:“组长你别急,刚刚我好像听见了古老师说……”
——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这是天才的承诺。
第29章 小黄鸡
狂风骤雨猛烈地击打着世间万物, 古辛出去不过一会儿全身都被淋湿了,她从兜里拿出塑料雨衣,给自己披上,又打开手电筒, 光芒颤动着为她照亮前方的路。
古辛怀里还有一件干净的牛仔外套, 被保护得好好的。
那天从晏双霜的房间里出来, 古辛再也没有穿过这件衣服,但古辛也不想将它装回行李箱,实在找不到地方放, 便暂时挂在了椅背上。
自此以后,它好似被遗忘了般,一直在椅子上安静的耷拉着, 毫无存在感。
下午出门的时候, 古辛看着外面的天空,总觉得有些许的冷意,她迟疑了一会儿,顺手将这件外套拿上了。
像是某种坚定的信号。
古辛选择了这件衣服,也选择了出来救人。
她触碰过的外套, 被古辛带到雨中,去往她的方向。
孤独的人影踩着满地的泥泞, 她走得很辛苦,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在与老天搏斗。
无论任何人来看, 这样的情况出门, 无异于找死。
可古辛真的像她说的那样, 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路虽然泥泞, 自然灾害也让人寸步难行, 但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 古辛都有一种近乎野兽一般的直觉。
她避开了所有危险的地段,又能发现地形改变后冒出来的捷径。
即使步行速度变慢,但她竟然跟之前上山时的进度差不多。
即使是最有野外经验的人都没法挑刺,没有人能做到比她更完美了。
古辛沉默地走着,呼吸逐渐加重加快,她一直在进行计算和判断,连后脖颈的疼痛都被她全然忽略。
肾上腺素节节攀升,心脏发出咚咚的声响,大脑在这一刻专注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古辛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她的四肢运动更加灵活,挥开障碍物的力气变大,眼睛在黑暗里竟然也能隐约视物。
但最厉害的还属听觉,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像被安了喇叭一样,骤然放大。古辛作为接收器,第一时间没缓过神来,但大脑处理信息已经成了本能,它直接分析处理情况,立即替古辛指向更轻松的道路。
——好像真的变成只剩本能的野兽一般。
可是古辛却在这样的空当里,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
离婚那天,正好是清明节,她跟晏双霜分开后,去了趟墓园,见到了自己陌生的两个母亲和哥哥。
照片保存得很好,每个人笑得灿烂,好像她们还鲜活地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说不定哪天旅游回来,就会给她一个惊喜。
古辛跪在放了鲜花的墓碑前,看了很久很久,将名字、生卒年月、甚至碑上的一丝缝隙都牢牢得记了下来。
直到有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下来,她跪着的裤脚全部湿掉,古辛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雨水混杂着泪水滴落,如果这时有人看见,会发现古辛的哭泣意外得空洞,她好像失去了悲伤的情绪,但还保留着哭泣的本能。
迷茫的兽不知自己为何落泪,可眼泪的钥匙藏在未知的地方,整个世界都是地图。
她仿佛被放了线的风筝,再无牵挂,只留遗憾。
从那天起,古辛偶尔会感受到一种阴冷的孤独。
它悄无声息,毫不起眼,却在她快要忘记的时候,突然刺痛,告诫还有它的存在。
并如蛆附骨得在她每个噩梦中反复重现。
此刻,这个末日一般的雨夜,世上仅存的能握住她线的人,不见了,失踪了。
孤独是比雨还要冷的东西。
晏双霜或许还活着,那古辛一定会找到她,保护她。
她如果死了。
古辛想到这里,思绪顿了顿,夜风在咆哮,在怒吼,它从耳边呼呼刮过,将人的情绪抛得很远很远。
古辛平静地决定,如果晏双霜死了,那她就把自己仅剩的这条命,还给她吧。
这是她欠她的。
晏双霜自那条不起眼的缝隙里掉下来,已经快三个钟头了。
这是一个长而狭窄的深坑,初步预测至少有三米,她一脚踩空滚落下来的时候,只感觉到天旋地转,伸出手去抓不住任何可以自救的东西,几秒后,背部剧痛,她已经躺在了坑底。
等缓过劲来,能动的时候,晏双霜首先在黑暗里确认了自己全身上下除了腿部有点擦伤,背部有点疼痛外,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流血。
不幸中的万幸。
再之后晏双霜试图理解自己的处境。
深坑底下潮湿的枯枝落叶很多,但因为坑顶角度刁钻,以及遮盖植物非常多,雨反而全部被引到外面。
被淹没的风险大大降低,这算幸运之二。
但当晏双霜想起泥石流滚落下来的恐怖时,她的脸色骤然苍白。
这样的坑,泥石流一旦经过,她不会有活命的机会,只会被不停倾倒下来泥流淹死。
谁都说不准这么大的雨,会不会来第二波。
她得自救。
但是紧跟着晏双霜就发现了不好的情况——两边的壁上长满了滑不溜秋的苔藓,她完全不可能不借助外力,就踩着苔藓上去。
因为在脚踏上去的第一时间,她就会因为摩擦力不足摔下来。
而当她试探着把手探进苔藓里时,发现苔藓下竟然是坚硬的岩石,她用手是挪不动的,地底也只有一些被浸湿了的软趴趴的树枝,甚至找不到相同硬度的落石。
情况陷入僵局。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晏双霜试验了各种方法试图自救,但尝试的结果是,光靠她一个人,想在有限的空间里攀爬上去,简直痴人说梦。
地面时不时传来震动,晏双霜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塌了,抑或是下一轮泥石流又来了。
随着心惊胆战的次数多了,紧张的情绪也会消耗殆尽。晏双霜无力再分出精力来害怕,当人力无法对抗现状时,晏双霜能做的,只有努力求援。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感受到饥饿了,她如果不想体力耗尽饿死,那最好在还算安全的时候保存有生力量,等待黑夜过去。
晏双霜内兜里有一个小小的硬物,她擦了擦手,把它从里面拿出来。
那是一个黄色的塑料口哨,上面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
晏双霜在黑暗里凝视着它,拿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料一点点的擦拭着。
犹豫了很久,她把它凑到嘴边,吹响了时隔多年的音节。
伴随声音而来的,是一串长长的回忆。
这支口哨,是古辛追求她时,送的第一个礼物。
晏双霜还记得,古辛当时还是个小屁孩,分化期都还没来,却摆着一张僵硬的表情,把她拦在校门口,问她的电话号码。
晏双霜提着行李箱顿住,从高中到大学,遇上搭讪的,微信号倒是给出了不少,电话是一次都没有过。
很新鲜的体验。
晏双霜当然拒绝了。
小屁孩时候的古辛还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未成年人,继续拦着她问为什么。
晏双霜十九岁,看十六岁的古辛就像看小妹妹一样。
她彼时淡淡地对古辛说:“小朋友就好好回高中上课,努力学习,来大学谈恋爱,搞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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