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扫完后,又从背篓里拿出两张稻草席,一张铺在地上,一张卷好放在一边,再把木头架子支起,挂上一个陶罐,又从的背篓里掏出木头,拿燧石废一番功夫打了火,又从葫芦里倒出水,放陶罐里煮上,把兔子尸体从小猫嘴边扯下,麻利地拿刀剥皮去脏,切成小块,放陶罐里一起煮了。
然后给萧君泽准备了一些草编垫子,再从背篓里翻出一把不大的斧头,把周围的灌木采了一些,用树藤编了个十分简陋、仿佛一踹就会散伙的木门,最后出去,不知从哪里把大葫芦的水装满,在洞里用木钉打进去挂住。
做完这些,他这才把小老虎用自己外套包裹了,抱到母羊那去。
看萧君泽目光有些疑惑,他解释道:“母羊产奶时,易受惊,用我的味道掩盖一下,才方便它喝。”
说着,把小猫咪,放到母羊身下,果然不见母羊骚动,小老虎则又大口大口地饱餐起来。
萧君泽这才打量起这小小洞穴。
被他一番收拾后,萧君泽突然觉得,这不是一个虎穴,却可能是个士人的隐居之地。
“我这还有些干粮,”喂好了小猫,那猎户有些遗憾地道,“我如今也暂时没有容身之地,只是过些日子,等安定下来,再带你回家了,或者你说说家里何地,我可托人帮你捎个信。”
“那倒不必。”萧君泽回想一下,如今局势未明,他只要伤势好些,便能自己回去,完全不需要托什么信,崔曜虽然就在不远,但先前洛阳大变,他需要对方在襄阳坐镇。
于是,两边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陶罐里煮着的兔子肉咕咕作响。
过了一会,萧君泽好奇地问:“你眸色特异,可是羯人?”
对方看了他一眼,笑道:“并非蓝眸便是羯人,我曾外祖是素叶城人。”
“素叶城?”萧君泽有些好奇地问。
对方轻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于是,他便娓娓讲起一段过往,汉朝之时,丝路通畅,大汉执掌西域,河中康居一带的牧民渐渐变成了沟通丝路的商人,来往东西两国之间,积累了大量财富,但这美好的日子,随着大汉帝国的崩溃衰退,匈奴、鲜卑先后称雄西域,掠劫商队为奴,很多河中人便成为他们的奴隶。
他们被叫做羌渠之胄。
后来,这些胡族内附晋朝,分散于晋国北方,每个胡族住在那里,便以住处称族名。
比如羯人住在并州的羯室,就是羯人,卢水胡住在左扶风的卢水郡,就叫卢水胡,而他曾外祖,被称为羌渠人。
“……后来大魏灭北凉,重开丝路,很多西域商人便又重新贸易,”他有些无奈,“我外家祖上继续以商贸为业,在青州成家立业……你也讨厌羯人么?”
说到这,他还给君泽解释外祖家的习惯——羌渠人,每到一地,就会娶妻置业,让他们的妻子管理产业,还会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官吏、乡豪为妾室,以结交本地士族,正妻是不会想的,汉人要娶胡人,也是娶鲜卑、帝族甚至是敕勒这些编户之胡,都不会取杂胡为妻。
他的外祖、母亲,都没有蓝眸,偏偏他却继承了祖上的眼睛,险些让母亲蒙受不白之冤、被父亲淹死在水盆里,这要找谁说理去。
“那倒没有,他们都被灭一百五十几年了。”
他其实对羯人没什么感觉,只要稍微对历史了解一些,就会发现什么两脚羊、把宫女当军粮是汉人统领张方发明的,论历史,鲜卑、氐人、匈奴干的事情都没有好过,品德稍微好点的皇帝都活不长,羯人至少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算是血债血偿了,无法再蹦哒,至于羯人最后的一位历史知名人物——宇宙大将军侯景,他能有两千人打进南朝建康城的高光时刻,真不是他多能打,完全是梁武帝萧衍自己浪出来——他所有的儿子都带着大军在城外围观侯景攻打建康城,就等着侯景把萧衍杀死。
也不知萧衍最后被饿死时,记不记得自己那句“我拿个柳枝就能收拾侯景”。
“对了,那你怎么会来到这里?”萧君泽疑惑道,“我记得三长制后,便不许编户随意迁徙了。”
提起这事,对方面色似乎有些抑郁,没有回答。
萧君泽以为问到了隐私,便不再问。
过了几息,才听他有些语气低沉地道:“是啊,怎么来到这里呢?”
于是又是一阵沉寂,过了一会,他拿两个竹筒,给萧君泽舀了一筒热汤:“可以喝了,但是我手上没有盐,只能先忍忍。”
萧君泽喝了一口热汤,没盐,还很腥,他不是很喝得下去,于是只是放在手上,暖暖冰冷的手:“你也喝。”
他倒是很放得开,微微吹凉,便喝了大半。
过了一会,他才笑笑,道:“我倒不是不能说,最近的话,我是逃山人,就是抛弃户籍,要在山里安家的人。”
“逃户,没人追杀你们么?”
“如今逃户可多,朝廷那里顾得过来,”他笑道,“草原如今正乱着呢。”
萧君泽听完点点头,把汤放到一边。
对面的少年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就吃这一点东西。”
“我,我刚刚吃了鸡子,还不饿。”萧君泽很是无奈,用又明亮又妍丽的眼眸无辜地看着他……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吃不下就是吃不下,他有什么办法。
只能等饿的时候再看看了。
少年与他对视数息,败下阵来,于是把提着背篓和小锄头去林子里,找了些野姜、紫苏、茱萸子、野蒜,又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石头,说是能尝出盐味,可以舔舔。
萧君泽有些惊讶:“你还懂这些啊?”
“那是当然,”少年笑道,“我爹爹以前被充军时,路上就教我怎么找这些野菜,将我养活。”
“充军,你怎么也要一起?”
“因为是全族一起发配,”少年有些试探地看着他,“当时路过邺城,你去过吗?”
萧君泽回想了一下:“那倒没有去过。”
他几次都是路过,没有入城。
少年有些遗憾:“我要先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你们入山,需要粮食吧?”萧君泽看他帮了自己也么多,觉得一颗药丸有些不够,“过来,我教你一个办法。”
对面的疑惑地眨眨眼。
这不是就两个人么,为什么还要靠近说?
萧君泽轻笑一声:“这叫仪式感。”
少年于是凑了过去,温热呼吸撞上他的耳廓,让他微微红了脸。
萧君泽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这,这么容易的么?”
“当然,这几百石的粮食,你要多难,”萧君泽微微一笑,“去吧,回来时帮我多带几个鸡蛋,还要二两盐。”
他这身体,怎么也要两天才能好。
“应当!”少年突然道,“那我也可以这样,有仪式感么?”
萧君泽一时好奇:“好啊。”
少年用力点头,给他了他一个拥抱:“谢谢你的指点,朋友,我的羌名叫康叶贺浑,汉名叫贺欢。记住了。”
第163章 两个办法
那叫贺欢的少年离开,萧君泽出门看了一眼,发现他还为母羊修了一个小栅栏,忍不住露出微笑。
嗯,是个精细人。
他又回到洞穴里,坐到贺欢送来的草席上,感觉有些冷,便又用另外一张席子盖在身上。
小老虎吃饱喝足,闻着味道歪歪扭扭地从地上挪到的草席上,趴在萧君泽的怀里,舔着自己的大鼻头,团成一团,呼呼地睡起来。
萧君泽也困了,他背上的伤还没有完好,右手抬不起来,他推开小老虎,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合眼歇息。
拿起背篓,在山林里留下几个记号,贺观飞快的地回到族人的驻地。
“队主,药已经卖出去了。”立刻有人欣喜地迎上来,“这是与那桓轩换来的粮食。”
贺欢应了一声,上前仔细地检查那几个青驴驼来大筐,篮筐里装的是还未去皮的麦粒,他伸手抓了一把,在手掌中细细的揉搓:“都是新粮。”
“队主,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有属下眉头紧皱。
贺欢坐在一块青石上,沉吟道:“如今我等与军主镇将断了联系,只能先在此地盘桓,再寻机回到六镇,自然是先保住我等自身,那桓轩既然已允许我等建寨,自然要寻一处宝地,暂时落脚。”
“我们都听你的!”身边的亲随大声道。
贺欢有些激动:“我贺浑必不负大家所托!”
“如今,我有一计,可暂解粮荒,你们速听我令……山下汝南郡,设有常平仓,每到秋冬,便会卖出阵粮,买入新粮,而桐柏山之西,襄阳郡耗粮甚多,只要我等能从汝南购入粮食,便能去襄阳换上大笔粮草,且山中野桐树甚多,桐油为襄阳急需之物,采山中桐子入襄阳便可换粮……”
听着老大对将来的安排,周围的士卒们都安心下来。
他们也没想到,这次南下,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原本,他们都是六镇的普通牧民,但柔然劫掠,军主立刻将他们召为军户,抵御柔然,他们在大战中立功,拿了不少首级,守住了军镇,贺欢更是因为武勇惊人,取得了来犯的柔然大贵族、可汗之弟伏图,被提拔为队主,管理了百余士卒,前来洛阳,传首邀功。
结果一路上,他们被沿途的汉人世族各种刁难,好不容易到了洛阳,却被告知皇帝重病,无法接见他们,他们被太常寺接见后,对方赐给军主一些钱财、爵位文书,便可以回去了。
但好不容易来一次洛阳,他们按惯例,要将赏赐的金银布帛换成铁锅、茶叶、盐。
结果他们第一次来洛阳,不知轻重,买到劣货后不肯认载,一路细心追查下去,居然就是撞破了一位宗王勾结的大户,用毒盐冒充雪盐,坑害草原部族的丑事。
更惨的是,他们忍不住去向当时还在洛阳的高车酋长告状时,发现他与这位宗王是一伙的,不但没有被揭穿,他们还被诬陷为柔然派来探子,要不是跑的快,当场就被拿下了。
他们发现向北的渡口都有重兵把守,觉得自己这点人不可能冲过去,便沿着洛河逃入了桐柏山。
本来他们都是草原人,很难在这南方密林里讨生活,好在贺欢以前住在青州的泰山附近,小时也在山中讨生活,对这种环境还有些印象,这才能带他们在这林中暂时立足。
后来遇到了本地蛮王桓轩,两位头领相互颇为欣赏,他们这才能在桓王的山寨里暂时休整。
但,桓轩不可能让他们寄居太久,还需要他自寻出路。
最近他们还收到消息,说是前两日,洛阳不知为何,突然大乱,说是新帝惊动神灵,如今是彭城王元勰暂时摄理朝政。
萧君泽休息了一阵,便见贺欢又出现在自面前,并且正在把小老虎捧到躺在洞口的母羊身边,小老虎大口吸食,他则拿着一些青草,给母羊喂食。
母羊神态平和,一口一口大快朵颐,被伺候得很满意。
见他醒了,贺欢转头笑道:“南方就是富饶,若是在六镇,这时草地早就枯黄了,又哪里能寻得青草。”
萧君泽看到洞穴里多了刮洗过的枯木,其上被砍平了一块,正放着竹筒,里边是几个鸡子,还有盐。
他伸手拿了一个,观察了一下,这才上手剥开。
“你不去寻粮食,反倒往我这里跑,看来是不急啊。”他一边剥着蛋壳,一边随意道。
“先前你那颗灵药,我换得不少粮食,能解燃眉之急,”贺欢用手指戳着小老虎的头,抬眸看他,“你身体虚弱,我放心不下,自然要来看看。”
当然,他还需要再给弟兄们寻个驻地,但他在询问桓轩后,已经知道这附近有一处被数十年前,被官兵掠劫后废弃的村寨,虽然木料已经被取走,但那块地方的地基还在,只等准备好木料,便能暂时过去。
所以,他还能从空闲时,抽出一点时间,来照顾这位病人。
“你这人倒挺热心。”萧君泽又拿起竹筒,里边热汤放得不久,温度刚好,尝了一口,加了盐和野姜,还行,能入口了。
可惜,他先前告诉贺欢怎么取桐油,只要他们送油去了汝南或者襄阳郡,崔曜他们一定能发现线索——话说他们现在一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吧?
“人生在世,相互帮一把,能过得舒畅些,”贺欢笑道,“公子,还有何吩咐,我今夜回去,当是不会再过来了。”
“没有吩咐了,”萧君泽感觉体力已经恢复不少,觉得一个人能行,但随即灵光一闪,又警觉起来,“回头帮我寻一件蓑衣,便是足矣。”
淋雨,这个可要划重点,他如今是一个人,万万不能淋雨。
“这……”贺欢面露难色,蓑衣价格不菲,还需要去汝南郡城才能买到,一般的农户根本不用蓑衣,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怕是一时半会,送不过来。”
萧君泽目露失望,但又立刻道:“没事,拿几张皮子略做拼接,做成一件大斗篷,也能将就。”
贺欢面色顿霁:“此事易矣,你稍等片刻,我便给你送来。”
于是少年又提起背篓,向山下奔去。
萧君泽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托起下巴。
这贺欢,有点太热心肠了,简直是有求无不应,他图个什么?
如今是图色图财,自己这身子和财物都放在这,说是任君采撷也不为过,他居然一点都不动心?
总不会是觉得我会感动到以身相许吧?
想到这,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一想到身边利器,萧君泽感激之余,也生出一点点看他表现的心思。
贺欢回来很快,几乎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又背着背篓,里边放着几张硝制好的羊皮,他拿着剪刀,坐在洞口,像一个普通农户坐在门槛边一般,剪好皮子,便开始一针一线,飞快地缝起来。
萧君泽有些惊讶:“你不是已经把钱花了么,又哪来的皮子?”
贺欢眨了眨眼:“借来的,我有一位刚认识不久的兄弟,他不但学识广博,还有十分富庶,我向他借这几张皮子,于他不过九牛一毛,于我却是能解急事。”
“哦,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萧君泽好奇问道。
“说来也巧,”贺欢面色带了笑意,“先前我在洛阳惹了些麻烦,去到他的部落附近打猎捕鱼应急,他也正好在送货,以为我是会对他山中不利的匪类,便起了先发制人的心思。”
“不过他那军卒怕是未经战火。”贺欢说到这,又想起那一日,“我朋友每晚都有防备巡逻,很容易便发现他们的打探,我便将计就计,等他们来夜袭时,以火光和盔甲做假人引诱,将他们擒拿了。”
本来是想要让他们好看的,但知道他们是地头蛇后,他主动放了那些俘虏,向他们解释自己没有恶意。
桓轩也非常不好意思,不但收留了他们,还希望他帮着指挥一下军阵。
“那真是不打不相识了。”萧君泽点头。
两人又随意地聊起来——缝纫和躺着养伤都是很无聊的事情,聊天非常能打发时间。
贺欢说起自己父母早就没有了,找人缝补又废钱,久而久之,自己便也会了一些,他看萧君泽出生不凡,便又试探性地提起了自己在洛阳遇到的事情。
“以未来提取的毒盐混入雪盐?”萧君泽眨了眨眼,“这可是大案,估计在朝廷里不止一个靠山,你们怎么不去襄阳买?”
“我们也想啊!”贺欢无奈地道,“但襄阳的商路,把持在敕勒部的斛律明月手中,他的兄长斛律平要求所有商队,需要经他同意,抽取钱财,否则便是去了襄阳,也买不到。”
萧君泽眉头微微一皱,这些事,崔曜有同他提过,原因是草原几部同时把持商路,排挤军户、柔然,充当零售商,控制物价,否则没有利益,草原诸部凭什么要与襄阳城合作?
这便是规矩,斛律明月也需要顺从。
“所以,公子你觉得,我等还有机会洗刷冤屈么?”贺欢忧愁地道,“我一人自己不怕,但我那些兄弟,家人还在六镇。”
“有两个办法,”萧君泽微微一笑,在贺欢期待眼神中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认识朝廷不少人,可以修书一封,让襄阳郡守、或者是雍州刺史,亲自去朝廷上给你们鸣冤。”
“第二呢?”贺欢本能问,他觉得不可能,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一城郡守那样的高官为他出头。
“第二,便是,亲自攻入洛阳,”萧君泽眨了眨眼,“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你的冤枉。”
第164章 你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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