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明月咬牙道:“我哪管你们要多少功德!你们混到河工里去抢粮食,就是不行!”
“都是为朝廷修河,为何不可啊!”那老人面色愁苦,哀求道,“我等吃得不会比他们多,做得却绝对对他们好!您也看到了,我等每人,一天下来,能多积上十分!您收下我们,必然能有更快工期,岂不是顺心如意?”
斛律明月气了个倒仰:“你们人太多了,这才半个月不到,你们就来了一万多人,我上哪找那么多粮食!滚滚滚,这里没你们来的地!”
“上官啊,我等可以自带干粮,还能帮着河工缝洗外衣,给些盐货、铁锹便足……”
斛律明月还没说话,一边的斛律平已经勃然大怒:“一派胡言,这修河是朝廷给我们高车部的恩赏,和你们汉人有何关系,趁早滚蛋,否则别怪我拿你们的首级平愤!”
“这位上官,”为首那老人还是不卑不亢地道,“今年正月,陛下令洛阳周边七十岁以上者,每岁于暮春之时到京师举行养老之礼,老夫空活了七十余,还是识得一些老朽之辈,您要拿我的首级,我尽可给你……”
斛律平一时张大了嘴,咬牙道:“你们可真是卑鄙!”
“上官莫气,”那老人还是一脸谦卑,“实在是想为乡亲求些活路,今年大旱,可税却未少去多少,八月后补种了麦子,离夏收尚久,能为乡亲求条活路,也死得其所……”
斛律明月面色阴沉:“威胁我,是觉得我不敢杀人么?”
他抽出长弓,不用瞄准便抬手一箭,将那老者的发髻射掉,还带走一缕白发。
老者身后的人被吓了一大跳,但老人却不畏惧,继续叩拜。
斛律明月正要再射,却被人拉住。
动手的是崔曜,他小声道:“不能这样的蛮干,他们就是为了引你动手,你这样,一旦引起民变,必然上入圣听,到时汉臣一鼓噪,你们大多数人都要回草原去,修河之事,也就便全落在汉臣手里,你不会真以为你们挖河挖得很好吧?”
斛律明月一边抱怨你们汉人太阴险了,一边收起弓箭,小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崔曜微微一笑:“当然是祸水东引,不是还有彭城王在么?”
“他能做什么主?”斛律明月本能反驳,随即恍然,“还是你有办法。”
于是整理了一下表情,他让自己变得温和起来:“这样,你们再做一日,我会禀明彭城王,决定尔等去留!”
于是事情很快就让彭城王知道了。
元勰是个诚实又正直的青年,他听闻居然有人愿意主动服役挖河时,惊了一下,要知道,平日里,他接近的知识,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李冲等人教导的,便是如何治理家国,在需要时减赋、大赦、让民生能得到喘息。
崔曜知道不好解释,于是带着元勰,亲自去周边的村镇走了走。
于是一日之后,元勰便陷入了深深沉思,亲自快马回洛阳,去寻了萧君泽。
严肃地要求君泽不要提供白面豆腐,以豆粕、麦饭等物,就够河工差遣,至于这些草原来的役工,则可以在做完今年后,完全由周边的村镇代替。
君泽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于自小家庭条件优越、国家繁荣富强,穿越过来后,更是从未因为饮食困扰过的他来说,给白面和豆腐,就是他能想到最低的待遇了——尤其是在如今小麦还没有成为北方主食,吃的人非常少的情况下。
他那从包工头起家父亲小时曾经告诉他,在他还没出生时,家里刚刚起步,给工人吃的再差,也要加一点油花和豆腐和盐,不然是会出人命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人穷,敢往死里克扣自己。
所以,他对这世道的混乱,虽然有概念,但有的不多。
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元勰:“这点东西,我又不缺,为什么要减免?”
元勰也有些无奈,于是带着君泽,去逛了洛阳的人市。
人市,便是贩卖奴仆的市场,修在马市旁边。
这里,是没有达官贵族会来的,一般都是牙人主动挑选出最好最机灵的,上门推销。
所以,这里都零零散散地买卖。
旁边马市里,一匹驽马便能换十个健壮的奴仆。
让君泽惊讶的是,这些零散买人的,个个都衣衫褴褛,看着和插上草标的奴仆们,没什么区别。
他没忍住,随意拦住一个买家,问道:“你那么穷,为什么还要买人呢?”
那男人似乎从没和衣衫如此尊贵的大人物说过话,当场便吓得跪了下来:“回、回上官,就是因为穷、才,才要买啊!”
他哆嗦着继续解释道:“小人家里有老母、需要买个女人,既可以服侍母亲,生儿育女;还要买个男孩,家里的土地才能被耕作。”
“那小孩多了怎么养?女人哪来的粮食?”
那男人茫然道:“能养便养啊,若是遭了灾,女人孩儿养不活了,还能卖出去……也不会亏啊……”
萧君泽皱紧了眉头,让他滚。
然后又问了几个人。
他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厌恶,变成渐渐明悟。
这些奴仆,他们可以说,已经被剥夺了“人”的身份。
他们大多不是被抢掠来的,而是由家人卖掉的。
在他们这里,麦饭并不是难吃的粮食,而是可以活命的好物。豆子也并不难吃,豆子和麦子混着煮,加上野菜煮成的糊糊,已经是家里的强人才能吃的好东西。
对于卖下他们的人来说,并不是买回一个人,而是买回了一个“会说话的牲口”,是家里的一份财产。
他们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甚至于,父母多生孩子,也算是为家里添加“财产”。
元勰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他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出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君泽啊!”元勰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不知道,一个磨有多贵,麦子磨成面,便要损失两成,一般乡人,根本不敢如此奢侈!豆腐更是要煮浆、压制,也是价值不菲,更不必说你那细盐,如今也是洛阳城中畅销之物……你这样给,是会出事的!”
萧君泽深吸了一口气:“放心,我明白了。”
元勰也松了一口气:“你明白就好。”
“我要继续推行下去!”萧君泽果断道。
元勰那清俊的面庞几乎要扭曲起来,他想告诉君泽你清醒一点,但他的修养让他强行控制住了自己:“君泽,白沟周围的汉人,如今十分不稳,我怀疑这背后有人教唆,一但生起民变,你必会被非议……”
“这是自然,所以要找靠山啊!”萧君泽微笑道,“彦和,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去见陛下吧。”
他当然知道这样下去,必然会激发危险。
但是,改革本身,就是一件有巨大风险的事情,他只要裹好糖衣,就能把改革的风险转嫁,为这场汉化添砖加瓦。
这不正是他救冯诞,投奔元宏的原因么?
“彦和,大胆些。”萧君泽看着对面青年面色扭曲,安慰道。
生活在这种孕育社会变革的时代,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幸运呢。
洛阳王宫里,元宏正在为刚刚收到的消息愤怒。
先前,他怜将平城勋贵之首穆泰老病,将他调回平城去当刺史。
谁知穆泰回平城后,秘密召集镇北大将军元思誉、安乐侯元隆、鲁郡侯元业、骁骑将军元超等人,想要推举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为主。
计划很完美,但第一步就出了大问题,他们想推举为皇帝的朔州刺史元颐第一个不同意!
但由于场面不对,元颐先假装同意穆泰等人计划,便稳住他们,然后转头就秘密地把此事上报朝廷。
元宏收到这消息,愤怒之情无以言表,对冯诞大吐苦水。
见元勰也来了,便整理心情,问他们所为何来?
萧君泽看他神情不太好,便心中有数:“平城出事了?”
元宏阴沉点头:“这些勋贵,半点都不能体谅朕用心良苦!”
萧君泽摇头:“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世事本就如此,陛下无需要担心,平城勋贵大多都在洛阳,那边只是小打小闹,您只要派一位宗王,便能轻易处理。”
元宏当然也知此理,神色稍愉,叹息道:“此消彼长,长久之后,怕是弹压不住啊。”
他担心的是平城勋贵自此之后实力大损,无法与汉臣抗衡,长久下去,朝廷怕是要为权臣把持。
萧君泽心说哪有什么长久,你走了三十年,就完蛋了,那些汉臣也没讨得好,河阴之变时被一波带走。
元宏一边让人去召任城王来见,一边问道:“你们此来,所谓何事?”
元勰便把河工的事情给元宏从头到尾,讲了一番,最后总结道:“若不将饮食降下,怕是有民乱将起,影响朝政。”
元宏则是微笑着看向萧君泽:“你又如何说呢?”
萧君泽淡定道:“我觉得没必要改,若是克扣饮食,必然会有大量庶民累死于河滩之上,你担心民心,我有一计。”
元宏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末位淘汰。”萧君泽淡定道,“想要当河工,汉胡尽可来之,不分族别,分成若干组,每月评定,优胜者留,末尾者遣返不再录用,如此便能长久。”
“你倒心善,”元宏感慨道,“你先前不是说,若是明年河工将要扩大,若用汉人,会影响收成,这次,又不需要了?”
萧君泽随意道:“此次平城叛乱,必有大量罪民,充入边境,依我看,不如迁入内地,给他们一点机会,让汉人可以雇佣他们种田为生,如此,汉人去修筑运河,也没什么关系。”
多余的人,正好他收来挖矿、洗煤炭、搓羊毛、织布、晒盐!这些可都是体力活!
“胡言!”元宏不悦道,“十万人迁徙,一个不慎,便是动乱之景。”
萧君泽微笑道:“陛下,不如试试,您要的汉化,一直是由上而下,然皇恩浩荡,难泽黎明,不如试试,这由下自上的汉化之法,或许,能解您忧虑呢?”
萧君泽一直明白,北魏的汉化并不是自愿的。
很简单的道理,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不想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汉化对北魏是一剂猛药,是死是活还要看天命——不是真到重病难返,谁愿意喝这种猛药啊。
而如此,平城的叛乱,正是这猛药的副作用。
这不是元宏想看到的事情,所以,萧君泽觉得,可以另外开一剂药。
别的不说,暂时可以止痛啊。
于是,他在元宏期待的目光里,微笑道:“交流,能最快让胡族融入汉族……陛下就算镇压了此次起事,却难以压制人心,到时必然还要亲临平城,安抚旧族,对否?”
元宏微微点头。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穆泰陆睿这些,都是废物,看不清前路,但他们支持者却非常多,尤其是北方六镇,虽名为镇,所辖之地,却远胜一州之地。
当年,那里是临近国都、争取军功的根基所在。如今,迁都之后,却成了罪犯流放之地,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事情,但时间长了,必然会出事。
“陛下,要治理一地,最重要的事情,您知道是什么吗?”萧君泽循循善诱地问。
“请讲!”元宏在请教他人时,无论对方是谁,总是非常谦和的。
“是收税!”萧君泽果断道,“所有国家的治理的基础,就是在收税,并且为他们做事!”
元宏微微皱起眉头:“朝廷不正是如此么?”
“不一样,”萧君泽微微摇头,“朝廷当年,在草原边地收税,用他们对付柔然人,也征掠草原,收税同时,他们也获得了你征伐草所得的牛羊、草场。”
“所以,他们认同朝廷治理,而当迁都洛阳后,怕是二三十年,都不会再对草原用兵,但税收却不会少,”萧君泽轻声道,“除非朝廷继续南下,然而,无论如何,草原人跨越淮河,南征齐朝,于他们来说,都得不偿失。”
元宏惊讶道:“此话何解?”
萧君泽淡定道:“陛下,行商之中,有一词,名为本钱,所指便是人行事凭借的之物,草原之众,越过高山大河,行两千里之外,一路耗费粮食、钱财,便是能抢到财物,送回草原,一路耗费,也不比本钱少,得不偿失。您若想以南朝之利,偿北方之失,怕远远是不够。”
古代最麻烦的事情就是运输不便,草原人抢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抢粮食,布帛与金银珠宝虽然也抢,但那玩意,普通人根本没有,草原要想抢也抢不到。
而粮食,从河北平原抢,运回去很容易,但若是从江南抢,在没有大运河的情况下,几乎都在路上损失光了。
“朕可以幽州之粮补之!”元宏对此有解释。
萧君泽微微摇头:“陛下,粮食不会自己从一个地方跑到另外一人地方,只要有运送,运输耗费的总量不会变,只是用朝廷的钱补偿草原罢了。”
“那又有何不可?”元宏笑道,“皆是朕之子民。”
萧君泽微笑不语。
元宏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日子久了,朝廷便不会补偿了?”
他盘算了一下,不得不憋闷地承认,确实如此,天长日久,草原六镇,怕是在朝廷君臣眼中,怕是会成了一群穷亲戚,不可能不克扣。
“那以你之意呢?”元宏于是问策。
“人会自己寻找出路,无论是柔然、高车还是零丁、契丹,所求的都只是活路罢了,”萧君泽幽幽道,“咱们需要的,是如三长之策、均田之策一般,给草原人另寻一条出路!”
元宏认真地听着。
萧君泽缓缓道:“所以,可以招草原部族,各成一军,但这军,却不急着南征,而是用于修河、挖矿、入坊、筑城、修路……”
元宏摇头道:“筑城、修路,皆有民夫丁役,何需耗费国库,用这些部族,耗费国库?”
萧君泽解释道:“陛下,粮乃国之本,使丁役过多,民便不安,民不安则农不兴,农不兴则国不稳,胡人南来,吃食、习俗、语言皆要求于汉人,岂不是融于其中?”
说到这,他微微提高音量:“天长日久,只需一两代人,天下便皆为一族,何分胡汉?”
元宏顿时大悟,在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抓住了君泽的脉络:“不错,钱财也好、土地也罢,皆是为了治理天下,若能收天下人心,且不扰民,又何必在意这一点钱粮。”
“正是如此!”萧君泽趁热打铁,“若无足够粮食,草原必会不稳,但若是白给,也太过浪费,不如以工代赈,得了益处,又显了恩德!”
“所以,你将他们带去修河、筑路,便是此意!”元宏抚掌笑道,“以工代赈,此言甚妙,当为国策!”
萧君泽点头:“正是如此,但有一条十分关键。若不推行,怕是反而会弄巧成拙,生出乱来。”
“快讲!”
“既然将他们千里迢迢,从草原召来,那我朝给的吃食,便不能太差,”萧君泽认真道,“至少,不可让他们累死在此地,否则,一波人死了,便不会有下一波了!”
元宏点头:“有理,当以此行之!”
“可若如此,”萧君泽叹息道,“必有人言此为收买人心之举。”
元宏微笑道:“卿大可放心,朕非妄信之君,君泽也你不是任人拿捏之臣,有你想助,如有孔明,子房。此是朕之福,也是卿之幸,你来北朝,不就是看不上那萧鸾么?”
萧君泽微微挑眉,承认道:“这倒是,如今这天下英杰,也就陛下你能入眼。”
元宏顿时朗笑出声,先前知晓平城叛乱的郁悴一扫而空:“朕就爱听这说真话。”
元勰在一边,看完整个过程,忍不住小声问冯诞:“这、是否太过了些……”
冯诞倒不介意:“无碍,陛下与君泽知晓轻重。你我皆是中人之资,追随便是。”
元勰思考半晌,觉得有理,不由对司徒感觉到敬佩。
那边,萧君泽已经和元宏商量着,可以趁农闲时让汉人也参加以工代赈的办法,刺激经济。
经济是什么?
经济是人的需求,你听我给你讲……
十月,天气渐渐寒冷。
几乎同时,草原的商队也到洛阳。
草原商队本身就是在秋天出门,夏天被肥美牧草贴上秋膘的牲口能在这个时候卖上一个好价钱,同时,他们也要购买粮食,熬过草原最难熬的寒冬。
而这次,他们带来大量马匹,除了给朝廷上供,还带来了大量皮袄——因为要在冬季时,将他们河工、朝廷承诺的货物等全部带回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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