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钱财、人力,要从哪里来呢?
上等人从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我家里原本是青州人,因遇到了匪贼,无钱回家,就在这里赚口饭吃,本来,阿叔已经准备送我去夜校,”阿瑰声音低沉,“突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冬天……”
“行了,”萧君泽也不介意对方的小小示弱,“你可以继续去夜校,我看你有些水平,便开一处‘济幼院’,你收留周围的小孩,给他们一口饭吃,青蚨会给你些钱财,夜校你继续上。”
他站起身,低头凝视着坐面前的少年:“他们的以后,都交给你了,算是你今天打劫我的惩罚。”
少年猛然抬头,然后用力叩首,挡在他面前:“草民愿受所有惩罚,请您救我阿叔……”
“让开,”萧君泽清冷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却如洪钟巨响,“我不只要救你阿叔,还要救他们所有人!”
走出工坊那矮小的食坊,萧君泽凝视着面前空旷的广场,还有纷扬的小雪。
他在思考要怎么处理这事。
他当然不会说什么灭佛、止窟这种话,宗教的根源在于精神上痛苦需要抚慰,只要有人类的思想存在,那么人总会在无法改变现实时求诉于幻想。
这种事情,真正的本质还是乡豪在追求政治地位,想在这阶级大门已经关闭的路途上,用旁的方法撞出一条左道。
所以,甚至于,最主要的源头还在于侵占土地,而失去土地的人们被拉去修石窟,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萧君泽唤来青蚨。
“让人去寻些人手,把周围小商户们寻回来,继续摆摊做业。”他揉了揉额头,吩咐道。
青蚨微微摇头:“禁军统领已经说过了,陛下圣驾将至,不得有流氓靠近。”
无地者为流,无业者为氓。
萧君泽看着偌大的工坊,微微挑眉:“真是麻烦,还得来个波将金村么?”
青蚨神情茫然……
在俄国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叶女皇有一位情夫,名叫波将金,位至元帅,在讨叶二欢心一事上颇为厉害,在女皇南巡时,不惜工本,在“今上”必经的路旁建起一批豪华的假村庄——把女王经过时会看到的那面墙修得精致整齐,还会用木头和画布把破败的茅草屋遮挡起来,荒芜的土地上种起各种不符合时令的花草。
于是,后世的人们把这种行为,称为“波将金村”,指那些弄虚做假的表面文章。
如今,在没有原主的情况下,萧君泽只能让青蚨出重金,在工坊中筛选出一些手艺人,临时弄了些板车,用工人假装商户,做出一个繁华村镇模样。
别说,来的人还真不少。
禁军统领于烈听说这是为了迎接陛下后,果断同意不说,还让自己手下的儿郎们也加入其中,当成群演。
于是,工坊外的大路上,很快便又是一片热闹的叫卖声。
用板车推来的土炉子,烤着上好面饼。用木架起来买水、卖柴火的小车。
补衣服的年轻妇人,等活的挑夫,卖艺的手艺人,吆喝着修面、磨刀的……
他们没有铺子,有的是背篓,有的是小车,看起来很是像模像样。
青蚨很不理解:“公子,你这是为何?以您的手段,不必如此迂回才是。若让陛下发现蹊跷……”
萧君泽只是微微一笑:“不让他恼羞成怒,我怎么能救那么些人?”
元宏小时候是受过苦,挨过饿的,这在皇帝里十分难得,淋过雨的人,才会想给别人送伞,所以,元宏从继位以来,会为民夫减税,为会干旱绝食祈雨,会让军队把掠来的南人放归。
所以,真让他发现,才是最有趣的时候。
萧君泽所料一点不差。
元宏这次出门,也不只是在河阴逛一逛,他在河阴视察一番后,还要一路北上,去平城安抚鲜卑和六镇军民,这只是他的第一站。
王驾出巡,队伍浩浩荡荡。
车马过时,元宏果然被街道周围的烟火气吸引,露出笑意,拉坐在一边的冯诞观看:“你看,那里有人卖汤饼。”
虽然这些人都得在王驾经过时跪在地上,但他们伙什还在身边,能看到他们是做什么行业。
“也不知道味道如何?”冯诞有些好奇。
两人私语一番后,又把目光移到那玩戏法的摊子上:“那个铁环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
等皇帝下驾,自然占了萧君泽平时在工坊时住的院落。
院子里有萧君泽无聊时搓的几个健身器械,模样和后世一些小区的单杠、起卧器没什么两样。
元宏看萧君泽示范了用法后,不由手痒,直接握住横杆,就想来个引体向上。
但他这些年长于政事,疏于锻炼,吊住后引了一下,便再也上不去第二下……下来之后,他悻悻地表示只是最近手臂酸痛,等休息两日,必不是这个样子。
君泽微笑道:“陛下说的对,说的都对!”
冯诞笑而不语。
元宏更生气了,以天色已晚,需要休息为由,把君泽撵走了。
等君泽离开,元宏便吩咐左右,拿两套常服,准备出去转转。
禁军统领并没有强烈反对,而是亲自带上三五亲卫,跟在身边,陪陛下一起逛街。
街道上行人不多,对他们也不多关注,元宏带着冯诞,尝了麦饼,看了戏法,买了络子,还有一些藤编、竹编的小物件,问了摊贩主如今生活的如何。
大家都回答因着陛下圣明,大家都过得非常幸福。
元宏一开始还很满意,但听到的类似的话越来越多后,神色便有些不愉,而当走到一个卖麦芽糖的摊子时,神情便彻底的冷了下来。
卖糖的小贩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面前正放着一个小碗,其中是琥珀一样的饴糖,用两个小木棍一搅,便能粘出一块糖来,凭借糖的粘性,两个小木棍能缠绕拉出长长的糖丝。
元宏漫不经心地将两个小棍分开,又放回去,然后掏出五个钱,拉着冯诞,转身离开。
萧君泽正在房里查账,听到门被踢开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陛下来的可真快啊!”
元宏冷冷道:“朕竟不知,在你眼中,居然是昏君做派,要你弄这些场面愚弄!”
“别那么生气嘛。”萧君泽放下笔,站起身,“陛下若有疑惑,且听我慢慢讲来。”
元宏道:“若不讲明,朕便将你淹死在饴糖里!”
不能不气,一路下来,他居然没看出什么破绽,直到看那个卖糖的老妇,居然将贵重的饴糖只卖五文,这才反应过来,这小狐狸,这时估计不知在心里怎么嘲笑他。
萧君泽缓缓道:“这次是我失策,请您过来时,未提前准备……”
他讲了门前草市因此遇到的麻烦,也讲了因为迁都,世族占地,而乡豪也趁机修筑佛窟,鱼肉乡里。
“……我答应那孩子,救出他叔叔,但佛窟这事,总不是个事,”萧君泽叹息道,“所以,我想请陛下,在门第之外,另辟一条,浊官之路。”
元宏神色稍霁,走到主位,冷淡道:“那为何不直说,朕是那种需要委婉上谏之君么?”
“这不是给你一个由头么?”萧君泽笑道,“陛下圣明,于河阴见孤小流离,知是因为修佛之故,便长叹世间只知佛国,不知人间,于是下诏,希望乡豪世族,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兴建学堂,以此留名,以此举荐,使天下人知,求人不如求己……”
毕竟供养人这事,禁是禁不了的,你伊闋不让修佛窟,我自己在乡里修寺也是一样,你云岗修完了,我还可以去敦煌窟修……
“乡豪世族,真说有多崇佛,怕也不是,不过是积累名望罢了,”萧君泽认真道,“陛下也是明君,自知其中道理。”
元宏目露思索:“行了,那石窟寺之事,朕会去查,你先退下。”
萧君泽微微一笑,知道这位皇帝一时拉不下面子,对着冯诞点点头:“我让青蚨做了好吃的羊肉火锅,阿兄过来尝尝?”
冯诞点头道:“好久未尝到青蚨的手艺,为兄稍后便去。”
萧君泽便离开了。
元宏不由磨牙:“这小儿,毫无一丝欺君而生的愧疚之心!”
冯诞轻笑道:“他素来是个小心眼的,当是被人落了面子,便在你这寻回一些。”
元宏抑郁:“分明是他求我来此!”
冯诞失笑:“君泽所言,不无道理,你也莫气了。”
气归气,饭还要吃的,冬月的雪天,围着一个铜炉火锅,烫着羊肉汤,也是极美好的滋味。
尤其是配上君泽最近鼓捣出来的豆腐乳,鲜香无比,君泽还主动表示,这铜炉火锅就送你们了,北方冷,多吃点羊肉汤能补身子。
元宏终于消气了,三人围坐在桌边,就得小火锅聊起了天下大势。
“沙门势大,朕并非不知,”元宏叹息道,“然天下离乱多年,儒道势微,道门又生出许多事端,反而沙门还能安抚人心,能成胡汉同尊之道,又导人向善,岂能如太武帝那般,一禁了之?”
“我可没说要禁佛门,”萧君泽又往小炉子里加了一份熟羊肉,“于我之见,佛门不禁婚嫁,多有子孙庙,不缴税,而广收田佃,非高门而如高门,不应如此。”
“依你之见呢?”元宏好奇问。
“既是出家人,当无家,”萧君泽微笑道,“禁婚娶,禁荤腥,提高门槛,方是觉悟正道。”
现在的和尚,是可以结婚,可以吃肉,可以经商,所以北魏的僧尼数量正在一骑绝尘。
元宏微微摇头:“如此,怕是难以推行,佛门诸宗,怕是都不会答应。”
“陛下,”萧君泽提醒道,“您只需要透露出有这想法,多的是人拼尽全力,都要帮您达成。”
元宏一怔,随即失笑:“有理!”
为皇帝分忧,是臣子本份,要是皇帝无忧,那不安的,便要是这些臣子们了,因为那样就没有他们讨皇帝欢心,展示能力的机会了。
一顿饭,算是宾主尽欢。
最后,快离开时,元宏淡定道:“君泽,等朕自平城归来,还要回此地,再见这市井。”
萧君泽不由失笑:“陛下放心,到时,我给你看的,一定是真的。”
元宏微笑道:“如此,朕便将河阴立镇,封你河阴伯,让河阴之地,做你的封邑。”
“不需要,”萧君泽果断拒绝,“我就一个钟,没有多的了,你走开!”
元宏微笑道:“你想不想帮那些孩儿找回父母?”
萧君泽冷漠地看着他。
元宏大笑离去,还对冯诞道:“看看你这义弟,对你我不如何关心,却对这些刚见过的小孩这么心软……啧,朕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用心呢……”
冯诞道:“别说了……阿泽要生气的!”
元宏笑得更大声。
元宏在河阴并没有停留多久,便起驾,过黄河向平京而去,但他留下一封手书,可以赦免伊闋石窟的所有奴仆。
萧君泽没有耽误,立刻去告诉那些少年这个好消息。
听到消息的孩子们一个个热泪盈眶,年纪小直接大哭出声,剩下的纷纷给他跪下叩首,称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阿瑰也高兴极了,叩头叩得很重,额头瞬间就红了一块。
萧君泽却没有开心,只是长叹了一声。
阿瑰听到这声叹息,有些疑惑地抬头,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小声问道:“贵人,您因何难过?”
萧君泽低头看他:“这种生死操于人手、暗无天日的日子,你不难过吗?”
阿瑰怔住了。
难过吗?
阿瑰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他生活的很艰难,活下去已经耗尽所有精力,从来没有难过的空余。
“贵人……”阿瑰的声音很小,带着忐忑,“小人,小人能为什么难过呢?”
萧君泽平静道:“天生万物,本无贵贱之分、大小之别,那些能毁掉你生活的,是人心,人心之恶,这世间之事,也无过于人心使人难过。”
他凝视跪在地上的少年,摸了摸他油腻的头发:“罢了,不想这些,反而是种幸福。”
他唤来青蚨,让他从工坊里划出一片屋宅,给他们居住,补一份伙食。
等他从伊闋回来,便与带上的人一起,上好户籍,在此以工为业。
“阿瑰,”萧君泽指着工坊的图纸,“你遇事镇定,不弃弱小,有些狭义心肠,望你守住本心,我会分你一些杂活,你看顾这些孤儿几分,可能做到?”
“能!”阿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的那么快,但他本能地回答,“小人愿意一生一世做您奴仆,必不会让您失望的。”
萧君泽眸里带着一丝无奈:“我不收奴仆,行了,你出去吧!”
阿瑰茫然地退走,目光里带着一丝委屈,是他哪里做得不对吗?为什么贵人不愿意收他做奴仆?
萧君泽起身,让青蚨唤了车驾,去了伊闋石窟寺。
洛阳城南,洛河经过两山时,切割出一片峡谷,宛如两道大门,石窟便修在河谷的两山之间。
如今,洛阳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还未开凿,两山之间,被伐光了灌木,露出黄色岩石的崖壁,壁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洞窟,远远看去,像是被挖开的白蚁巢穴,能让人生出密恐来。
佛像的雕琢,是需要能工巧匠,而那么普通的奴工,要做的事情,就是伐木搭架,用铁钎敲下岩壁,开出洞窟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力气活。
萧君泽拿的是皇帝陛下的诏令,但让他惊讶的是,这里的奴工太多,多到他一次根本带不走,更麻烦的是,这些奴工并不是一家人的,他们都属于各自的供养人。
这些供养人个个都位高权重,纵然有皇帝的手令,能起的效果也非常有限——工头们一口咬定这些人不是奴仆,他们是家里劳力,自愿来修,你不能让他们走。
而绝大部分奴工,也不愿意与萧君泽离开,因为他们多是一生都在主家生活下,不愿意离开固有的生活,去追求自由,而且他们的家人都在主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甚至于,一提起让他们与自己离开,这些人的目光都充盈着恐惧,仿佛是要去赴死。
面对这种情,萧君泽只能换了个办法,他让这里的工头,把所有奴仆都带来,表示是要招工去河阴镇,可落户籍。
可落户籍这话,终于让他们不那么畏惧了。
在一片沉默之后,过了许久,终于有不少从河阴镇抓来的奴工主动站了出来。
然后人数便渐渐增加,还有一些因为失地,被强行抓来、没有主家的奴工也愿意跟着萧君泽回去。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无动于衷,他们不知道错失了什么机会,但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的人,并没有去改变生活的勇气。
于是,来这一趟,萧君泽一共带走了约莫五百余劳工。
回去路上,萧君泽轻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生产力不到时,改变生产关系,就是妄想啊。
人穷志短,马首毛长。
这些人,根本没有机会和成本去试错,他们的家庭、屋宅、吃喝,都是依附在世族门阀之上。这样的生活压迫下,又哪里来的动力,去改变呢?
在这种情况下,他光凭借一张嘴,是不可能说动大字不识,一生没有离开过主家的奴仆。
只有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有离开主家胆量时,才能谋划更多的事情。
将奴工们带回河阴耗费了一天的时间,阿瑰顺利找回了叔叔,几个孤儿,也找到了一个亲人。
萧君泽没有去看,而是直接回了洛阳。
他拿出纸笔,开始梳理自己的计划。
来北魏之后,他已经成功扎根,那一点工业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扩张。
但是,相比于整个国家,它还差得很远。
如果他将盐利交出去,运河修筑与工坊扩大,都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那么,要加快速度么?
萧君泽微微摇头,在运河这种大基建加持下,他的扩张速度已经很快了,想要更快,工人和设备都跟不上,没有意义。
所以,只能奠稳基础。
有些理论,还不能出来,因为根本没有生长传播的土壤。
也不急,他才十二岁,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这个世界——不过,一些准备还是要有的。
萧君泽回想起那个想当他家奴的少年。
至少,在他治下,可以给那些孩子更多的机会。
萧君泽指尖轻点,有了几分计较。
河阴镇上。
阿瑰有些惊讶地捧着一套衣服。
他的叔叔脸上多了一条鞭痕,笑道:“这是工装,坊里说,今年大家都辛苦了,各自给一块布,让过个好年,我便让人给你缝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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