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他意外的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八月三十时,皇帝改年号,这代表他合法性稳固,于是将几个弟弟纷纷封王,几个叔叔也加官进爵。
萧君泽被他加封为临海王、任职北徐州刺史,病好了,就得去就徐州。
其它几个兄弟也都被分封各地,而先前那个想要杖打青蚨的宦官,是皇帝派到他府上的典签。
“什么是典签?”萧君泽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一边削木头,一边问,“怎得才到我府上,便如此颐指气使?”
青蚨便给他细讲。
自魏晋以来,无论是八王之乱、还是刘宋的兄弟相残,都让皇帝对宗室无比猜忌,但不将紧要位置留给宗室诸王吧,又容易便宜了外人——比如刘裕、比如萧道成,都是这么上位的。
于是皇帝思虑妥协之下,就产生出了一个特殊职位“典签”。
这本是王府中一个管理文书的小官职,但刘宋时,被皇帝安排心腹宦官担任,用来监视诸王。
到如今,典签的权利已经膨胀到宗王的命令必须有他们的印章才能生效,而且宗王还得和典签打好关系,否则每年典签回都城述职,在皇帝面前随便嘴几句,搞不好皇帝就一杯毒酒送过来了——有些拒喝毒酒的宗王,就被典签用被子闷死。
“所以,这些典签不但会管理我的王府,连我的那个徐州刺使的官职,也要一并领了?”萧君泽有些失望,他还想悄悄培养一支私兵呢。
青蚨含蓄道:“陛下初继大位,想是欲收各处权柄。殿下还得与签帅多多亲近才是。”
意思是你才多大,本来你才属于挂件,打着你的名义让心腹去上任而已,不要真把自己当主人了,搞好关系,免得人家去皇帝面前打小报告懂么?
“知晓。”萧君泽敷衍地应道。
他才不担心,明年萧鸾就篡位了,他家的那个典签熬不到回京城的时候。
见萧君泽不以为意,青蚨立刻就急了:“殿下万万不可轻忽!本朝典签,权势极大,您到了徐州,便是吃一截藕,喝一杯水,都得典签准许,如果典签不在,那就得整日忍渴挨饿,甚至出门散步,亦由典签准许……”
他还给殿下例数典签之恶,反正朝堂之上,没吃过典签亏的诸王,一个都没有。
萧君泽听得眉头微蹙,看起来,这是他求生路上,第一座大山啊。
九月初时,萧君泽的身体基本恢复,不再是当初那般要咳出血的样子。
少年人身体恢复很快,初到贵宝地,他发扬起稳健的生活作风,并未出门,而是一连数日,都在翻看原主家的藏书,临摹字贴。
南京城的九月依旧炎热,但这和他无关——书房里放着大冰鉴,丝丝凉意透出,让书房并无一点炎热之意。
萧君泽束着长发,认真地抄录着手中书册。
好在原主也不是什么学霸,十岁不到的孩子笔法拙劣,但他的文具却是堪称顶尖——临摹的行书居然是王羲之的《佛遗教经》原本,当然,这是内廷之物,用完了是要还去的。
这玩意要是能带回去,随便哪个博物馆馆长都要发疯。
临摹两遍后,已是午时,青蚨过来请他用膳,萧君泽也有些饿了,便随他去。
跪在桌案边,很快便有数十个精致如茶杯的餐碟送来,有琉璃玉器,最差也是青瓷,陶的是一个也看不到,萧君泽一边心里感慨上层门阀的骄奢,一边拒绝了婢女的喂食,自己拿起一碗白米饭,准备搞快点吃完。
但吃了几口,便觉得不对。
前几日生病,吃些青粥小菜便罢了,怎么病都好了,还是素菜?
看看这些,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混合而成的拌饭,各种大小酱菜,新鲜的白灼水煮菜……
有没搞错,他还是小学生的年纪,怎么能吃这么绿,肉呢?没肉怎么长高?
似乎看出了萧君泽的踌躇,青蚨在他身边悄悄声道:“殿下,您有三重重孝在身呢。”
萧君泽心中了然,也不再纠结,伸手去把蒸鸡蛋吃了。
按他搜集到的消息,今年是这位主角的倒霉年,她的母亲谢宫人早在两年前就感染疫故去;一月时,他的父亲,太子萧长懋去世了;七月时,他的爷爷,皇帝萧赜也去世了。
这三重孝压下来,再吃肉确实说不过去。
青蚨也开解道:“殿下,就算没有重孝,京城之中,也是以菜食为贵,吃肉是低贱平民之行,先帝在位时,信重佛法,下令用膳不宰牲,连临终遗诏都令灵上勿用牲。您在这皇城中,是吃不到肉的。”
萧君泽倒真没想到佛法已经流行到这种程度了,三两口吃完饭,便和青蚨问起了城中佛学。
按青蚨的说法,如今佛教已经是南朝中最靓的仔儿,王公大臣以礼佛、聘请高僧讲法为荣,北朝也是如此,佛寺石窟,成为大族们争奇斗富的新玩法。
尤其是南朝这些年,有那么几次五斗米教的声势浩大的起事之行,让朝廷不得不戒备几分。
萧君泽听完这些,心说这才哪到哪,将来萧衍篡位后,不但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还把自己舍身给佛门好几次,让大臣花了几十亿把他赎买出来。
当然,和萧菩萨比起来,同一时间北方的胡太后就更强了,当政时寺庙就修了一万多座,还筑起了规模宏大,主塔高达150米的奇观永宁寺,两人几乎是在一前一后把南北两个王朝葬送,也属实是东亚地区优秀的玩家匹配机制了。
回到书房,萧君泽缓缓转动指尖毛笔,思考着自己下一步计划。
他长发不束,随意披在凭几上,拿笔手势并不标准,唇红齿白,看着像是菩萨身边的童子,青蚨在一边安静看着,像一尊雕像。
萧君泽不以为意,他这些日子也有了些这个身体的碎片记忆,虽然不太多,只是一些零碎,但也足够让他装成一个小孩了,虽然小孩知道的事情本来就不多,他切进来,也只是让人觉得他活泼了些,好奇心更强些。
他在思考自己的优势。
在现代,他的专业是机械专业,出来之后发现就业环境十分恶劣,工作辛苦,不喜欢。正好他沉迷P社的战略游戏,一时兴起,就在家里的支持下买了一台二手车床,开始复刻P社游戏里的各种装备、制作手办,成为圈里小众UP主,后来长视频圈里刮起一波“复古”风,入目到处都是什么“古法胭脂”“古法斗笠”“古法香皂”“古法油墨”……
因为有一台二手车床,他被粉丝留言激起了兴致,便开始照着大活来整。
先是复刻古法高炉、再是古代冷锻刀、大形提花机、六十年前的曲辕犁翻新……一时间,成了古风圈里的泥石流。
到最后他玩嗨了,花了几个月,按1:10的比例弄出了宋朝的匠做巅峰“水运仪象台”,那座一米二高、七十公分宽的古代水力钟表在村里的小溪边运行起来时,当时就上了首页,得粉百万。
在这个时代,他无疑是有超越整个世界的技术储备的。
问题是,他的身份。
他没办法把这些东西转化成生产力。
南北朝时代,对诸王宗室的监视堪称全套,三年前,这身体的叔叔,巴东王萧子响,因为喜欢武艺,用衣服换了件蛮族的武器,就被典签刘寅等人密报谋反,随后被皇帝派去平叛乱的大将萧顺之杀死。
虽然萧子响他父亲、老皇帝萧赜很快就后悔了,哭天喊地地说想儿子,但杀了就是杀了,还能哭活咋的?
但老皇帝气不顺啊,于是他在大将萧顺之面前哭了两场,说他儿子冤啊,大将萧顺之还能不明白?很快就回家“忧虑而死”。
这件事的连锁反应就是萧顺之的儿子萧衍全盘倒向了西昌侯萧鸾,在萧鸾篡位时,他做为最强大的将领之一,挡住另外一位大将救援行动,让萧鸾杀了皇帝侄儿,顺利过关。
而如今,自己做为皇帝的亲弟弟,如果敢炼铁炼钢,不用皇帝下召,府上典签立刻就会把他捆去宫中邀功。
所以,典签是一定要处理的,但不能完全处理,否则朝廷立刻会派出新的“典签”上任。
“殿下,该用晚膳了。”青蚨提醒他。
萧君泽骤然回神,却在一瞬间有了思路。
“青蚨。”他微笑道,“走,我们去厨房看看,我想换个吃法。”
青蚨神色困惑。
皇宫之中,典签姜左向内侍汇报了临海王萧昭泽并无异动后,便在内宦们羡慕的目光中,缓缓离开去。
虽然面色严肃,但内心之中,姜左早就愉悦地到飘飘然。
典签啊,他可是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到这个职位。
不枉他当年追随皇太孙,为其肝脑涂地,熬了整整二十年,方有今日啊!
他本以为还要再熬十余年,但谁能料到,太子居然死在皇太孙之前!先帝更是在太子死后数月,便追随而去了。
太孙继位,他们这些内宦,也一朝升天,再过几日,去那徐州,自己便是一州刺史!还能拿捏一位皇子的生死,看他在自己掌中委曲求全……光是想想,这样的生活便让他骨头都要酥麻起来。
想到这,他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些,想再去看看那位临海王。
然而,他才刚到临海王宅邸,便听说他居然去了厨房,还屏退了十多个厨子。
姜左有些困惑。
但还是先把脸冷下去,准备好好吓唬一下这个小孩子,让他今后在自己手下乖乖听话。
只是才一推门,便闻到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姜签帅,你来了,”萧君泽指着铜鉴上的食物,神秘兮兮地道,“快来吃啊!可好吃了!”
姜左看着那在蒜叶中有些灰白的东西,不由神色一怔,细看之后,不由勃然怒道:“殿下糊涂!您三重重孝在身,怎能食此豚肝?”
萧君泽一怔,眼睛瞬间变红,泪水欲滴:“这是豚肝么?我看它不是肉,就用来吃食,这、这可如何是好?”
姜左一把捏住他手腕,怒道:“还不随我去向陛下请罪!”
萧君泽大骇:“签帅,我知错了,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姜左冷笑:“殿下现在怕了,会不会晚了些?”
这正是他体现典签能力的时候。
“您饶了我吧,过两日要去徐州了,不要为这点小事让大兄分心……”萧君泽嚅嚅地分辩。
姜左的动作顿时一僵,一回头。
萧君泽害怕地看着他。
姜左的动作迟疑了。
不孝之罪可大可小,全在帝王一心,大则削减爵位,小则禁足罚俸,可不管如何,都会耽误临海王去徐州上任——而做为典签的自己,更是会盘桓京城,耗费时间。
若是陛下一怒之下削了临海王爵位,宗王都没了,自己这个典签,必然也是当不成的……
而且耽误久了,这临海王长大了,便没这么好拿捏了,当初典签刘寅虽然成功举报了萧子响,但最后两人可是同归于尽了,他好不容易有机会成为封疆大吏,还没尝到甜头,与临海王一损具损,实在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想通这一点后,姜左捏住萧君泽的手,便缓缓松开。
萧君泽松了一口气,伸出筷子,准备继续吃。
姜左大怒:“你还敢吃?”
萧君泽无辜道:“做都做出来了,丢掉易被发现,吃掉才不留痕迹啊!”
好有道理,姜左一时无法反驳。
萧君泽便大口吃起来:“姜典签要尝尝吗,我做的不少,一个人吃不完。”
姜左怒哼一声,也拿起木箸,尝了一口,顿时瞪大眼睛,豚肝是低贱之物,本是低阶宫人偶尔一食,但这铜鉴上以薄油烩之,却是软嫩鲜香,比水煮蘸酱后好吃百倍。
萧君泽看着这位典签,期盼道:“是不是很好吃,到徐州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少年眼神纯洁清澈,姜左咳了一声,正色道:“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快些吃完,莫让人见!”
萧君泽点头嗯了一声,扬起唇角,端起米饭,瞥了一眼一边默默吃饭的青蚨,后者依旧淡定。
三人一起,在这狭小的案台边,把一大盘蒜苗炒猪肝吃得干干净净。
第4章 尊老爱幼
萧君泽当然没有指望一盘炒猪肝就能把这位典签收买下来,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拉近双方关系的机会而已。
在他看来典签是一个特殊情况下的扭曲产物,他们官品极低,是生长在皇权上的寄生之物,没有宗王,他们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这一点,相信典签们自己也明白。
所以两方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相互搞好关系,我不给你添麻烦,你也别给我找事做。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权位之争,又哪里是轻易能说让就让的,典签也就因此和诸王水火不容——这也正是帝王想看到的。
而萧君泽最大的优势就是年纪还小,不易引起别人的戒心,那么,很多事情就很好操作了。
一起吃荤,只是给典签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让他以为拿捏住自己而已。
不过,在前去封地之前,他需要入宫向皇帝兄长谢恩。
但,这一趟旅程,却是真让萧君泽开了眼界。
他被宦官引入内堂时,便见一排衣着清凉的胡妓排成乐队,两边夹阁迎奏,而一名俊美风流的年青人,正披头散发,赤足在宫殿里穿着红绉纱小裤头和印花内衣,追逐着几个美人,那欢声笑语,宫外可闻。
萧君泽跪拜的同时,几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不是,大哥,你也有两重重孝在身啊!
但那年青人也看到了目瞪口呆的萧君泽,停下了追逐,上前扶起小弟,揉了一把对方的软发,笑道:“阿弟何须惊讶,老头在时,朕想得到一文钱而不能,食行坐卧皆要符合礼数,还不如屠夫儿孙自由,如今朕登大位,又有何人能再管教?”
萧君泽皱起眉头,故作老成地道:“可是如此,先辈们会不喜。”
萧昭业大笑道:“那便让他们爬出棺椁,自来训我。”
萧君泽只好点头,又热情道:“皇兄,我将去北徐州,那里好玩么?”
“自是不比建康有趣,”萧昭业漫不经心地道,“你只需安居于此,过些年,等建康城中故去几个老翁,便招你归来。”
萧君泽露出兴奋之色,谢谢兄长,本想再说几句,见兄长眼中有些不耐,便直接告退。
萧昭业也没有挽留,继续去追逐他的美人去了。
走到宫城的云龙门时,萧君泽上了步辇,却看到好些个朝官正等在门外,似乎在等萧昭业上朝,看到临安王的步辇,也纷纷行礼,随后又眼巴巴地看着城中,忧愁之色,溢于言表。
萧君泽轻叹一声,在这个纷征乱世,懈怠就是给别人机会,他这个兄长,是指望不上了。
九月底时,萧君泽的行装收拾完毕,朝廷给他在北徐州的州府赐下庄园土地,同时带上了一千余名卫戊护送,随车而来的有他的皇帝赐给他的五百万钱、两万匹绢、十万匹麻,作为他在北徐州居住的补偿,车队绵延一里,显示得皇帝子嗣的尊贵不凡。
如果不看一年之后,他们这一脉数百人都会被杀光,这样的日子,还是很享受的。
萧君泽坐在马车里,看着一路风景,觉得颇为无聊,便在车队于驿站停下休息时,又去找了姜典签。
“姜签帅,姜签帅……”少年欢快的声音传入四十多岁的老太监耳中,让后者头皮一麻。
“签帅不要躲啊,我们去骑马嘛,你说要教我骑马的,吃了我菜,总不能说话不算吧?”少年悠哉游哉地堵住门口,上前扯姜左的衣袖。
“出门在外,哪有练马的地方,别闹,等到了徐州,有的马场任您驰惝,”姜左劝道。
“我看外边就是官道啊,就跑一小会嘛,一小会啦~”少年耍赖一样扯着对方袖子,那种天真惬意让人很难拒绝,姜左坳不过他,只能认命。
“殿下,咱们有言在先,只能玩一刻钟,不能跑快,不能跑远。”姜左无奈地道。
“好好好,听你的!”萧君泽果断答应。
但上了马,却不是他说了算的。
因着没有卫队在前方开路,周围只有十几个骑兵护卫,这时官道,就显得凌乱了。
沿途可见许多面黄肌瘦的流民,还有许多破旧的马车,正面带惊恐,向建康城的方向逃去。
“这是为什么,徐州遭灾了么?”萧君泽好奇地问典签。
“回禀殿下,五月时,北朝皇帝下诏,征集民丁、招募军队,准备大军南下,说是要一统天下。徐州军民惊惧,许多人害怕元嘉之难重演,便举家南下,到建康躲避兵灾。”姜左笑着解释道,但看到少年一脸震惊担心的表情,又补充道,“殿下不必担心,先帝早已派大将崔景慧都督诸军,防备大军南下。再者,那北方元宏也是个庸人,大军才至洛阳,便被大雨所阻,六军不愿再行,那皇帝脸上挂不住,又不想空手而回,便迁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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