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没砍价,说可以。
到大西边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子里,还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出租师傅可能为了省油,一路上连环换挡无间歇,油门刹车不断档,林简闭眼靠在后座上,微抿着嘴角,强忍着不适的晕车感,脸色却越来越白。
等终于到了村边上的荒地附近时,林简张开眼睛,说了句:“劳驾停一下,我就在这下了。”
司机师傅可能看他年纪轻又好说话,手里还捧着花拎着祭品,收钱的时候便顺嘴问了一句:“年前来上坟啊?”
林简垂着眼睫“嗯”了一声。
“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班车。”师傅问,“要不我给你留个名片?啥时候你回城里打个电话,要是正赶上车队的车在这边的,我让人给你拼个车捎回去——哎不过先说好了,还得是来的这个原价儿啊!”
林简付了钱,闻言扬了下嘴角,说:“行,那麻烦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要不然恐怕还真得夜宿荒山。
出租车的后轮扬起一阵黄土弥漫,林简捏着那张小卡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那股头晕劲儿稍稍缓解,才抬脚往荒地深处走去。
这片墓地是村里的集体土地,多少年来,这个村子里故去的人都在这块荒地落土,多年未曾回来,远远望过去,只见林江河的坟茔四周,又多了几个新砌的墓碑。
北方深冬,寒瑟无边。
林简走到林江河的墓前停下,盯着那青石碑沉默了许久,才将手里的那捧鲜花弯腰放在碑前。他躬着身却没有起来,隔了好半晌,才哑声喊了一句:“……爸。”
我来看你了。
北风卷着黄沙从身边刮过,无人应他。
林简将祭香从袋子里拿出来,点燃三根,插.在了墓碑前的香炉中。
但垂眸起身的那一瞬间,他一闪而逝的疑惑划过心底。
林江河碑前的那个小铜炉中,居然还堆积着厚厚的一层香灰。
难道这些年来,除了旅居未归的他,还有其他人过来祭拜过?
林简未曾深想,毕竟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点好了祭香,他在林江河墓前的蒲垫上跪下来,将一叠纸钱燃起,放入铜盆内。
滚烫的火苗舔上来,将林简苍白的侧脸照映得橙红一片,等到烧完了几叠纸币,林简才低声开口,轻语似的问:“这么多年没回来看你,怨我吗?”
“你肯定说不怨是吧……但我却希望你能怪我,或者干脆骂我一顿。”
“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好几年,孤孤单单的,逢年过节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当儿子的不孝至极。”
“爸,这次我回来,要留很长时间,等明年春天,找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就把你接到身边。”
断断续续说到这,林简声音顿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摇头:“也不对……再多也就三年,我可能又要走,到时候你还是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总归是儿子的错,自己颠沛流离没个定所,让你也跟着折腾。”
铜盆中的烈焰被西北风一吹,烧得更旺,炽热的温度烤得林简眼底干疼。纸钱烧完了,他拎起一串金元宝放进火盆中,隔了许久,才说:“有件事,不说你可能也知道了。”
“我又遇着他了。”
这句话说完,林简兀自沉默了许久,像是在心底酝酿着一场情绪风暴,但就在这场飓风将要破心而出狂飙到嘴边时,又堪堪止住,最终变成了一句极其平静淡然的直叙。
“是,我还喜欢他。”
“从十几岁到二十多岁,甚至到以后的几十岁,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少年初初心动是那个人,迟暮余生,也是那个人。
“小叔叔这三个字我还是不怎么喊得出口,好像每次这样叫他,都像是……把他推得更远了一点,但其实我知道,这只是我私心作祟的错觉。”
“他那个人还那样,对我也像从前……不,比之前还要好,但是——”
林简深吸一口气,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墓碑上的名字,修长的手指将手里那枚金元宝都攥得褶皱变形:“我一边说着让他像曾经一样,只当我是家人,一边又……忍不住痴心妄想……”
“甚至,他对我越好,我自己越模糊,生怕有一天会忍不住越了界……”
“爸,你要是还在,会怎么跟我说?”
是逼迫我即时清醒,还是纵容我永久沉沦?
风声萧萧,太阳已然垂落西山,天际一片云霞血红。
林简将最后几个金元宝放进盆中,一直垂眸盯着那簇火苗,渐弱渐熄,直至只剩零星火光在灰色的余烬中跳动。
分别那么久,而相见也不过这匆匆一面。
人生好像就是一场重复的离别与相遇,周而复始,轮回不休。
要回去了。
在冷风中跪坐太长时间,林简的双膝和腿早已经麻木酸疼,他缓缓起身,看着林江河的墓碑又缄默半晌,终于准备离开。
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轻缓却沉稳有力——
无论多少年,沈恪的脚步声他永远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来。
林简猛地回身看去,力道太过突然了,以至于整个人趔趄了一下才站稳,随后,他难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沈恪身着黑色长款风衣,高大而挺拔地站在暮色的冷风之中,明明是凋敝枯桠万物白草黄云的凛冬,但他单单停住脚步立于寒风之中,就能让人觉得周身暖意骤燃。
“你……咳咳……”林简愕然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张张嘴,却呛了一口老北风,偏过头低声咳了好半天,才勉强哑声喃喃出声:“……你怎么来了?”
沈恪迈步靠近,从风衣口袋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温声说:“擦一擦,眼泪都咳出来了。”而后才回答他的问题,“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过来——来替你看看他。”
林简攥着拿包纸巾说不出话。
沈恪走到林江河的墓前,将手里的花捧放在另一边,也是纯白色的一束,正好和林简带来的那捧一左一右,像是相对的守护。
顺着林简的视线看过去,沈恪放下捧花后并未起身,而是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放手帕,神色自然地将林江河墓碑上的浮尘黄土擦去。
他忽然想起来,小的时候每年沈恪带他来祭拜林江河,都会准备这样一块手帕,递给站在墓前略显沉默的自己,而后沉声说,过年了,给你爸爸擦擦墓碑。
林简眼眶倏地发热。
原来……原来刚到墓前时闪过的念头并不是错觉。
在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里,确实有一个人,每年都会代他来祭拜上香,将他身为人子的那份失职一并弥补完满。
擦完墓碑,沈恪直起身,看着碑上“林江河”那三个字,沉默片刻,轻声说了句:“老哥,今年儿子也回来了,挺高兴的吧。”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像被滚烫的烈焰焚烧,情绪太浓太厚,以至于林简站在他身后,狠狠喘了一口气。
沈恪颀身玉立,半晌轻笑道:“孩子从小性子倔,一走这么多年,你别怪也别怨,非要埋怨的话……就算我身上吧。”
林简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沈恪说:“不过这次回来,我就不打算再让他走了,总归要留在身边,看在眼前才放心。”
“你也安心,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作数。”
当初他在林江河的墓前保证,会让小林简好好长大。
如今他再次承诺,会给这个漂浮已久的青年,一个安稳的家。
“沈恪。”
林简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声音哑得像嗓子里揉了一把沙。
“怎么了。”沈恪回身,朝他招了下手,“过来,再和你爸爸说两句。”
林简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墓前,却被缭乱的心绪搅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长风从自荒野席卷而过,掠过他们中间时却悄然变得温柔。过了半晌,沈恪笑了一声,低声问:“没什么想说的了?”
“……没了。”林简的嗓音还是暗哑,声调也有些模糊,“想说的,刚才都说完了。”
“哦?说什么了。”沈恪将目光转到他的侧脸,“我能听么?”
“说想念,说抱歉。”林简停顿了一下,眼底微微发红,“……也说你。”
“嗯?跟你爸说我什么坏话了?”沈恪眼中噙着温沉的笑意,轻声问。
林简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快,却极重,宛如千斤锤,一下下砸在胸腔上,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偏头直视着沈恪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
“说我又遇见你,说我还喜欢你,这算坏话吗?”
沈恪垂着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林简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道视线在凛冽的寒风中交汇,却任谁都不闪不避。
林简落在一边的手死死握成了拳,指尖在掌心硌出尖锐的痛感,他依赖着这份隐痛让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又问了一遍。
“沈恪,这算坏话吗?”
“当然不算。”许久,沈恪轻声回了他一句,而后重新看向面前的墓碑,“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跟他说这个。”
“不行吗?”林简脸色苍白,但眼尾却氤着一抹红,并不是哭过之后的绯色潮气,反而像极力压抑着某种庞大沉重的情绪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他看着沈恪,如实说道,“十六岁那年,这话我就在他碑前说过了。”
沈恪沉邃的眸光微微一晃。
林简的盲目与执拗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甚至带了几分不管不顾自暴自弃的意味:“今年我二十三岁了,这话依旧敢说,哪怕到了五十三、七十三,我都敢说。”
“……是么。”很长时间后,沈恪轻轻应了一句。
过了顷刻,他忽然低声开口:“可是这样的话,你回来后却一次都没当面对我讲过。”
林简双肩无声震颤。
“我讲了,你敢听吗?”
能听吗?
沈恪转向他,神色依旧平静,但眼中却悄然掀起深藏的暗涌:“要不然你试一试?”
“……好。”林简深深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看着面前的人,看着这个他从少年时代便一直思慕着、仰望着,这个让他高山仰止却可望难即的人,一字一句,句句分明。
“沈恪,你拥有世界上一切的美好,只要你想,任何感情之于你而言都是触手可及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我与别人不一样。”
“你可能不会爱我,但我将永远渴望你。”
“只要地球还在转动,太阳还会升起,我就长久地渴望着你。”
“就像呼吸一样,殁而不朽,至死不渝。”
再没有遗憾了,林简想。
哪怕他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哪怕沈恪只能当他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在林江河的墓前,能够将这样的话亲口说给他听,他就没有遗憾了。
沈恪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林简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不自觉地眨了一下,才看见沈恪缓缓转身,对着林江河的墓碑,低声说了句“抱歉。”
“当着你的面,让你儿子这么难过,是我不好。”
林简张张嘴,刚想反驳,却听沈恪接续道:“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林简愣住。
“林简,过去的遗憾和痛苦我会弥补,所以,以后不要再因为我难过了。”
沈恪慢慢回过身,看着林简的眼睛,开口说:
“你不需要再去渴望什么,也不必再追寻。”
“这次换我来追逐你。”
追逐我?
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和可能性太大也大多,林简晕过车又吹过风的脑子一时间不是很能想得明白,他还陷在刚才那波稠密又浓重的情绪里,一时间神色竟有几分茫然:“你……”
沈恪却向他走近一步,在林江河的墓前,握住了那只冰凉煞白的手,像抓住一句永不逾期的承诺。
“给我一个机会。”沈恪说。
“林简,和我试一试。”
暮野四合,唯有老北风从不远方的山脚处吹过来,浸透衣衫。
一直到被沈恪牵着手走到车前, 林简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车门处,沈恪放开始终握在掌心的那只手, 拉开驾驶室车门上车,林简恍恍惚惚,等他已经坐好后, 才想起来坐上副驾。
沈恪启动车子, 系好安全带后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发呆的林简, 提醒道:“安全带。”
“嗯?”林简像是没听明白他的提示,很慢地转过头, 看着他。
沈恪看着面前那双素来清冷澄净的眼睛, 此时净是混沌和茫然, 不由觉得好笑, 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解开自己刚刚扣好的安全带, 俯过身去, 将副驾的安全带拉下来,稳妥地给林简系好。
他倾身靠过来时, 风衣外套上还沾染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寒风干冷的气息, 与沈恪惯用的雪杉木质调男士香水的清雅混合在一起, 在狭小的车厢里格外有存在感。
林简下意识屏住呼吸, 稍稍坐直了身体。
沈恪系好安全带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林简的手背, 他微微顿了下,重新将那只手握在掌心, 蹙眉低声道:“捂了一路了,怎么还这么冰。”
林简迟钝地跟着他的话垂下视线,就看见自己的手完全被他包在手心里。
沈恪的皮肤很白,指骨修长骨节分明,掌心薄而韧,但可能是他个子高的缘故,他的手要比林简自己的手稍稍大上一圈。
所以才能这样包裹在手心里。
就如同沈恪这个人一样,他的手掌从来都是暖的。
林简怔怔垂眸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唇角微抿,眼光闪动,却半晌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身侧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沈恪忽然用另一只手抵了一下林简的下颌,将他的脸朝自己偏转过来。
林简目光惘然地看着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这是什么表情,吓傻了么?”沈恪眼底沉着很柔和的笑意,“出个声,让我心里有个底。”
手还被沈恪握在掌心,源源不断的暖意从手背传递到指尖,又缓慢地渗透到血液中,流经全身,林简麻木的知觉终于缓缓复苏。
“你……”他张张嘴,却只发出一个单音节。
车子里的暖风已经打开,温度也逐渐回升,沈恪神态不急不忙,眼睛里有零星的笑,像是鼓励般轻声说:“我怎么了,接着说。”
于是林简就被轻而易举地蛊惑:“你刚刚说……”
“我说什么?”
林简适时闭起嘴巴,又不说话了。
怕是一场寤寐求之都做不来的美梦,曾经他有多沉迷自耽,此刻就有多小心翼翼,怕是会突然间清醒过来。
沈恪等了他片刻,见他又固执地缄默下来,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接续道:“我说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和我试一试,你听见了的,对不对?”
“……”
林简想,确实是梦吧。
“林简。”沈恪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跟我说说?”
半晌过后,林简终于张嘴吐出一句:“因为不可能。”
“为什么?”
“你……”他本来想说,你不是说过我永远是你养大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家人?当年我们之间那么胶着,你依旧清醒又理智的拒绝了我,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会突然答应?
但这话显然不适合如此直白地在此番情形下说出口。
索性林简麻木宕机了好半天思维在此时快速苏醒了两秒,他顿了顿,换了个在自己看来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我只是不知道原因。”
“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林简看着他没说话。
其实也不是很重要,毕竟只要是沈恪说过的话,做出的决定,他从来无理由地盲从。
沈恪看着他笑了一下,忽然说:“还记得两个月前,我帮你吹发头那次吗?”
林简当然记得。
那天晚上,沈恪在身后无声地抱住他,他惊诧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本来那天晚上就想跟你说的。”沈恪笑道,“但是你下一秒就闷声跑了,就留下一句‘吹好了,晚安’,我……当时腿还不行,没法追过去。”
“而且那时候我想了一下,或许那确实不算是一个好的时机,对于你来说太突然了。”
林简这次反应倒快:“现在也很突然。”
于是沈恪就看着他笑出了声。
林简讪讪收声,耳廓突然间有些发烫。
“那么……为什么呢?”过几秒,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你对我……”
是真的喜欢吗?
不是拿我当曾经的那个孩子,不是当我如家人一般疼爱,而是……像我对你一样的,喜欢吗?
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沈恪缓缓收敛了笑意,他看了林简很久,久到林简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问了一个什么愚不可及的问题时,沈恪才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几个月前你和我重逢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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