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下意识停步看过去,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车牌,来都来了,林简轻声“啧”了一下,也只好走过去。
拉车门,上车,林简将书包放到一边,音量不大地喊了声“宋叔。”
来接人的正是宋秩。六年间,宋宋秩已经从原来的沈长谦特助,摇身一变成为了沈恪的私助,除了是沈恪业务上的得力心腹,像这种接孩子放学的私事更是全权包揽。
车子滑入主干路,宋秩笑道:“一见面就喊我叔,我这正当年的青春年华都让你喊老了。”
他们之间太过于熟稔,所以说起话来更显得随意,林简偏头微微笑了下,说:“三十六,十五,叫叔应该的,要不显得没规矩。”
“……”刚刚过完本命年生日的三十六岁宋叔十分无语,向左打了一圈方向盘,不满道,“那你怎么不喊沈总叔?要不就是没个称呼,要不就偶尔平地一声雷地来声‘哎’……哦,合着你那规矩就对着我一个人吧?”
林简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风吹涟漪般,转瞬消散,他说:“喊过的。”
宋秩:“我怎么没听见过?”
“又不是喊你。”林简刚过变声期,嗓音有种少年人独有的清泠质感,“宋叔叔要是喜欢,我下回多喊你两声。”
宋秩:“……”
宋叔叔就多余问。
行至半路,林简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不是说不用接我,我坐公交回去就行了么。”
“嗐,不是特意接你,我今天刚好顺路,再说你每天坐公交,下了车还得走那么一大段路,不累啊。”
“不累。”林简说,“我一般都计时,竞速跑回去。”
小学霸的锻炼方式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别问,问就是你们中年人不懂。
到了家,宋秩将车停在花园别墅大门口,对林简说:“我就不进去了,阿姨应该做好了饭,你晚上看书别太晚,早点睡啊。”
这话的意思,就是沈恪今天也不会回来。
林简点点头,等车子开走后才走进大门。
原来照顾林简的裴姐在两年前辞职了。说是老家的小孙子要去外地上中学,父母平时工作都忙,身边没人陪读做饭不行。裴姐在沈家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工,又照顾了林简好几年,走的时候沈家给了她好大一笔养老钱,裴姐出门前拉着林简的手哭得眼泪横流,说舍不得。
林简也有些怔忪,但似乎只是由于某些常年养成的习惯被骤然打破之后而产生的不适,说不舍得似乎不恰当,可能是幼时经历所致,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亲缘,他总是比同龄孩子要淡漠许多。
裴姐走后,沈恪本想再从大宅调过一个阿姨来,但是林简却拒绝了。
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得心应手,而且他白天在学校上课,说到底这个“照顾”,也无非是一餐一饭的事。
家里的草坪花园、喷水池和阳光房有工人定期上门维护,这些用不着谁来操心。
何况沈恪还经常不回来,所以属实没有这个必要。
这么多年来,沈恪对于林简基本就是“任其生长”的态度,从不会在细枝末节的小事规范或者干涉他的选择,或是违背他的意愿,给他最宽松充裕的成长空间,就像很多年前沈恪应允过的那样“原则之上,怎么样都可以”,随他高兴。
而大事……林简从来到沈家那一天就太让人省心了,除了早年间刚转到私立学校和同学动刀子那件事外,再没出现过什么需要沈恪出面解决的大事。
因此两人“协商”过后,沈恪只找了一个钟点工阿姨,负责林简学习日的晚餐和假期的三餐,做完就走,不需多留。
五月的初夏,晚风清凉又温柔,林简进了院门没直接进屋,而是将书包放到院子里的长椅上,绕着喷水池速跑了二十圈。
今天的锻炼日程完成,才拎起书包进了门。
屋子里的客厅和厨房灯亮着,可能是阿姨走的时候忘了关。
林简没在意,将书包放在玄关处换鞋,准备先去洗手再吃饭。
而刚从一楼的洗手间出来,一抬头,就愣住了。
沈恪端着阿姨做好的饭从厨房出来,站在餐桌边,抬头瞥了他一眼。
林简一时有点懵,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想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过七年,二十七岁的沈恪眉目依旧,曾经的青年之姿愈发英挺颀长,周身混沌着介于青葱和成熟之间的边界感。
这种感觉近些年常常让林简产生一种很奇特的矛盾。
就像他原以为,普遍肤色偏白的男人总会让人联想到羸弱,就像自己小时候那样,谁见了都爱说他是个糯米糍。然而放在沈恪身上却截然相反,这人也白,这么多年哪怕是盛夏时节,林简就没见他晒黑过,但是周身气度却又硬朗苍劲,宛如一株扎根生长在皓月山巅的青松,韧而拔擢。
“在你跑圈之前进来的。”
沈恪答了他那个问题,放下煲汤的小砂锅,见他还傻站在错层台阶下,忍不住“啧”了一声,好笑道:“这是等喂呢?”
“哦,来了。”
林简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眼尾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吃过晚饭,林简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沈恪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富贵里长大的少爷,端来做好的饭菜就相当于屈尊降贵了,此时也有点看不得林简这个自觉的勤快劲儿。
“放着吧,明天阿姨来了再收拾。”
厨房的灯影给少年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光晕,林简站在厨台前,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洗次碗一共分几步么?”
沈恪靠在沙发上,笑了一声,随口问:“几步?”
“第一步,把洗碗机箱门打开。”林简一步一动,“第二步,把碗放进去。”往凹槽里倒了适量的洗涤剂后,他转身结案陈词,“第三步,把箱门关上。”
沈恪膝上放着ipad,修白的手指随意滑动屏幕,像是忽然心血来潮一样,逗小孩儿玩:“瞎说,刚才不是还倒了洗涤剂,还要按运行按钮,这两步怎么没算进去。”
林简看着沙发上姿态慵懒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洗涤剂不用每次都倒,有低量提示,洗碗机是自动感应的,不需要按按钮。”
所以,一个人平时是要多不常回家,才会连家里的洗碗机怎么用都不知道呢?
“哦,是这样。”沈恪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页面上,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地笑意,“真厉害。”
林简:“……”
林简目光平定地看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半晌,忽然在心里叹了口气。
冲澡的时候林简才开始自我反省,认为最近这段时间自己的情绪来得着实别扭古怪。
他一开始就知道沈恪非常忙,当年不依不饶地要跟他回来,这些都是提前说清楚的,沈恪必然不会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他身上,这是一早就达成共识的事情。
起初那些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只有他和裴姐两个人,那时候沈恪简直可媲美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工作起来像个陀螺一样,不眠不休,遑论回家。
如今家里的阿姨走了,沈恪总归是不太放心他成天一个人住在空宅里,所以这两年回家的频率也来越多,可曾经那样的日子都过来,眼下林简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不是不习惯他回来,而是开始不习惯他不在家时的那些清冷和独处。
不知足欲壑难填,人果然都是贪心的生物——
他竟然开始渴望长久的陪伴。
但是无论他自己这边情绪如何波澜,沈恪却始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对于他这些突如其来的小别扭毫不挂心。
就像今天这样。
林简虽然平日里对谁都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孔,但是却极少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沈恪,在沈恪身边,他从来没办法淡漠或是无视。
但是沈恪却纹丝不动,半点没有察觉。
算了,林简今晚第二次对自己默念。
只当是自己中二的叛逆期到了。
林简关掉淋浴,擦干身上的水,随意擦了擦头发,穿上浴袍出了浴室。
客厅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林简将浴巾搭在脖颈上,拎着书包来到二层书房。
沈恪正窝在沙发里翻一本世界园艺金奖展册,见他进门先是愣了下,而后淡声说:“头发怎么不吹干。”
“没事。”林简走到长案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题册准备刷题,心里突然就舒服了一点,“天气热,一会儿就干了。”
沈恪懒懒翻过一页:“刚五月。”
林简“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这样的相处模式才是最让人熟悉的,一如曾经那些年,两个人安静地栖息在这方天地之间,哪怕一整晚没有交流没有互动,也让人莫名觉得踏实。
时间分秒流逝,书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林简刷题时笔尖的沙沙声,以及沈恪偶尔翻动书页的细碎声响。
林简刷题的速度很快,选择和填空几乎能在顷刻间选定答案,遇到步骤繁琐的解答题,也只是在侧边的空白区域潦草算上几步,就能得出最后的解答数值。
一套标准时间90分钟的测试卷,林简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完了。
头发已经完全自然风干,林简拉下脖子上的浴巾放在地板上,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人手里拿的仍然是那本展册。
沈恪是真的很喜欢园林设计,这件事林简几年前就知道了。
尤其是前年的时候,沈恪居然在住宅区公园后面的那座山上买了一大片空地,自己弄了个“落趣园”,林简才了解到,他对那“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究竟有着怎样的向往和憧憬。
“落趣园”的面积虽然不小,但是和普通的园林还是不能比的,而且沈恪弄那个也不是为了赏心怡情,大概就为了自己亲手种下那些奇花异卉时的欣然。
“落趣园”从山脚引水上山,四面没有壁墙,只有入口处搭了一方嶙峋的石门,穿门而入后,先见一座面阔三间四面环廊的厅园,沈恪偶尔上山摆弄那些花树,累了就在厅里喝喝茶,徒作消遣。园后凿辟一方天井小泉,引上来的山水就汇集在这方泉内,山泉清泠纯净,可以直饮。
绕过天井,就是两个高5米长20多米的温室花房,花房中间区域用作培植,两侧垒放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盆座。沈恪养花种树非常随性,某一品种的花木从不大面积栽培,而是零星几株,当然这可能和他养的都是些阆苑仙葩不无关系,花房里有多一半的幼株是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空运过来的,沈恪养的时候异常珍惜,但若是养得不好或者死苗了,也毫不心疼,立刻移走,仿佛碍了眼一般。
这样的随心所欲就使得每次林间去花房的时候,看见的总是不一样的缤纷紫陌人间画堂。
花房周围散种着一些云杉、灯台树和五角枫,最深处有一座边楼,二层木质结构,一层作厅二层作房,林简不知道沈恪有没有住过那里,反正他是没有。
记得第一次到沈恪的“落趣园”,出门时他曾经好奇地问过,为什么要建一个这样的地方。
沈恪揉揉他的头顶,还是那两个字,好玩。
后来,等林简再大一点,从宋秩那里偶然听闻沈恪上学时的一些琐事后,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
明明是沉浮于商海诡谲之中的人,却在这座喧嚣尘上的钢筋丛林中,生生辟出这样一处高台厚榭阆苑琼楼,是志趣,也是遗憾。
一本展册七七八八翻到了最后,沈恪合上书,一抬眼,就见长案后面坐着的那个孩子单手支着额头,皱眉怔怔看着自己,不知道想些什么。
沈恪叫了他两声,林简猝然回神,夹在指间的笔“吧嗒”一声掉在案上。
沈恪好笑道:“想什么呢小孩儿,眼神都直了。”
“没什么。”林简嘟囔一声,“十五了,还小?”
“在我这儿多大你也是小孩儿。”沈恪从懒人沙发上起身,揉了揉肩膀,往外走,“做完题进去睡觉,别太晚。”
林简忽然就又有些莫名其妙地不高兴,淡声道:“还两个月中考了,别人都在挑灯夜战,我睡那么早干什么?”
沈恪停下步子,这才略带新奇地打量他一眼。
林简一怔,以为是自己刚才语气着实突兀,正想着找补,就听沈恪笑着说:“你和别人能一样么,用得着那些?”
林简脸上的神色微顿,反应过来后,嘴角渐渐有上扬的微势。
“哦对了。”林简从书包里拿出今天发的那张成绩单,递给沈恪看,“要签字的。”
沈恪接过来,看见全部科目的成绩和那三个“1”的排名,没忍住笑着“啧”了一声:“上次我听宋秩说,你们学校的同学都怎么叫你的?林神?”
林简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同学喊着玩的。”
沈恪点点头,从长案上拿了一支林简的笔,在成绩单右上角签上自己的名字,才笑意不减地说,“要注意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啊小林神,别每次都这么不给别人留活路。”
林简看着那笔锋遒劲的两个字,心里忽然就又高兴了些,点点头,忍着笑答应:“好,我尽量。”
沈恪先回房间休息了,林简又刷了一套理综试卷,赶在11点前回了卧室。
睡觉前,林简将书柜底层的一个棕色文件盒拿出来,将沈恪刚刚签字的成绩单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每次考试的成绩单都是沈恪给他签的字。
每一张,都被妥帖地收藏存放在一起,不缺不漏,一张不差。
就如同一株幼苗,见过风雨经过霜雪,最后终于被纳入杲杲日光处,此后悉心浇灌,只待亭亭如盖。
第二十三章
七月中旬,林简参加中考。两周后成绩出来,没有一点悬念地摘得当年的全市中考状元。
八月初的天气,季月烦暑,日光暴烈。出成绩那天所有毕业班学生返校,附中大门口挂着一道红底金字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林简同学荣获全市中考第一名!
林简扫了一眼,神情没什么波动。
走了两步,身后突然窜出个人,一下子扑倒林简背上,林简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拉住他的胳膊一拽一拧——
“哎卧槽卧槽林神放手!我我我我!”秦乐没想到林简这么大反应,偷袭不成反被拧,一时间差点对着那道横幅跪了。
林简放开他的胳膊,皱眉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秦乐揉着手腕嘶嘶吸气,“不是……您这什么应激反应啊,还好我肉厚,要不骨头肯定错位了。”
“哪有那么夸张。”林简和他一起往学校走,“我都没用力。”
“嚯!那您要是用力什么样啊,倒拔垂杨柳?”
林简瞥他一眼,嗓音带了点笑:“说不准,要不试试,秦杨柳同学?”
杨.秦乐.柳拱手抱拳,表示不约。
“不过要说狠还是你狠……”秦乐边走边说,满腹艳羡,“说考全市第一就考第一,连点意外都没有。”
“这能有什么意外。”林简语调平静,“每年的中考状元基本都出在附中,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谁分高算谁的,没什么新奇。”
“哎对对对……”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是朱然,“要的就是这种淡淡的、毫不在意的牛逼,林神完全拿捏!”
林简轻笑,不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班长刘聪从行政楼那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冲他们招手:“林简,林简等一下!”
几个人站住脚步,等刘聪跑近,一把拉住林简的手腕就往行政楼拖:“你怎么这个点才来啊!快点快点,校长老师等你半天你,还有一堆记者!”
林简怔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转了转手腕,问:“什么记者?”
“就是电视台的记者啊!”刘聪挺意外,“每年的中考状元录取通知书都是校长亲自发的,而且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全程录像,之后好像还有个什么采访,就相当于夺冠感言那种,你不知道啊?”
林简比他还要意外,皱着眉摇了摇头。
“哎呀来不及了,先过去再说吧!”刘聪是个急性子,偏偏没什么眼力见,说完又要去拉林简,被他轻轻躲开了。
林聪抓空的手顿了一下,茫然问:“怎么了?”
“自己走。”林简简短道,“热。”
“来来来班长,给你开开眼。”秦乐将还红着的手腕举到刘聪面前,软绵绵地晃了晃,“看见没,刚才我就扑了林神一下,直接就这效果了,前车之鉴,劝您动口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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