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就这么大,如今曹操的愿望已了,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郭奉孝,和他的小书童。
曹操的世界同样偏执,他爱自己多余爱世人,于是他不在乎天下人如何评判他,枭雄也好权臣也罢,世人的口舌于他不过是嫉妒之语,改变不了他的决定,也影响不了他的心情:“看着你,操觉得只爱自己也挺好的。”
郭嘉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对曹操的话不置可否:“小曦的事情,嘉会解决的。”
“奉孝,操还是想让你知道,若操称……”
“有些话,”郭嘉打断了曹操,“孟德若是说出口了,便收不回去了。哪怕是讲给一个死人听,也是说出口了。”
“若操称帝,”曹操似是没听见郭嘉的阻拦,“你是操的肱骨之臣。”
曹操这话,最终还是说了口。他想要称帝,想过,犹豫过,纠结过,甚至他亲手替刘协写下了退位诏书。只是那么多的纠结犹豫,到了最后化作叹息,在油灯下烧成了灰。
他答应过的,有生之年,不称帝。
即便如今他们的情谊不复从前,即便那人现在已远离帝都的中心旋涡,但是他答应过的事情,就是答应过的。他会保持着自己十八诸侯会盟时,对汉室的忠诚,为了这即将倾覆的汉室王朝,尽自己最后的热血。
哪怕他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哪怕如今他已是这天下的无冠之王,可答应的毕竟是答应的。无论他们之间还剩什么,人与畜生最大的区别,不就是能够坚守自己的底线,有着自己的坚持么。
“文若会很开心的,”郭嘉知道曹操纠结的因由,“为了主公这份情谊。”
“那么奉孝你呢?”他看着郭嘉,“你想要什么?”
对此,郭嘉毫不避讳:“嘉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而还没到手的,嘉也已经拢到面前了,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他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嘉这一生,何其有幸,遇见了孟德,遇见了文若,遇见了志才,遇见了那么多可同行的同僚。”
“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是长文(陈群)也勉勉强强被算进去吧。”郭嘉撇了撇嘴,“何其有幸,生逢此世,见到了那么多诸侯枭雄,遇见了那么多旗鼓相当的对手。”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看着曹操。
“最幸,不过得到了一位心意相通的人。”
郭嘉的眼睛很漂亮,曹操一直都知道的。哪怕是如此昏暗的夜晚,哪怕只有星辰微暗的光辉,都挡不住郭嘉眼睛中闪耀的光芒:“于嘉来说,已经足够了。”
“临别词?”曹操抿唇,有些不悦。
“不,只是想告诉主公,除却嘉自己,没人能够强迫嘉做什么。而如果嘉做了,那一定出于嘉的本心。”郭嘉抬手,将手中的青瓷杯提到了空中。
曹操低头看着被郭嘉用拇指和食指掐着杯沿,吊在空中的青瓷杯,看着那杯子在月光下发出的隐隐光芒,像是被诱惑一般,举起了左手。
“这天下,此战过后,便在主公之手了。”郭嘉松开手,青瓷酒杯失去了提着他的力度,向下坠落,落在了曹操的手掌心,稳稳的站住了,“这天下,从今往后,便是曹家的天下了。”
“你要做什么?”曹操五指弯曲,握住了手心中的酒杯,却没有看那小巧玲珑,在月光下散发着金光的小酒杯。他皱着眉头,去看郭嘉似笑非笑的脸。
“如果真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话,”郭嘉不答,“主公不若予嘉几坛美酒,”他笑的眉宇弯弯,“待嘉归来,与主公对饮至天明。”
曹操班师回朝了, 整个江东的战局将落入郭嘉的手中。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孙权正与刘备坐在建业的都城中,为了下一波反扑做准备。周瑜和诸葛亮立在自己的主公之下相对而坐,任是谁的脸上都没有好表情。
周瑜是因为郭嘉, 而诸葛亮则是为了从许昌传来的情报。
“他就这么放权了?”孙权有些不敢相信, “在这个关节头?”固然曹操的人将孙刘联军打败,并且夺走了江夏郡。但是主力皆逃的孙刘联军, 其实还有一战的余力, 所以现在放弃于他们来说, 还太早。
可这个时候曹操选择将主权交与他人, 除却战术上的必要, 那便是心理上的蔑视了:你瞧, 如此大局孤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可见孤是何等的稳操胜券, 坐等胜利的硕果啊。
即便他们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郭奉孝或许更加难以对付, 但这样被轻视小瞧的感觉,让尚且年轻的孙权涨红了脸:“老匹夫,欺人太甚!”自打他从诸葛亮口中得知自己兄长的死亡因由后,他对曹操的反感度直线飙升。
“主公, 那郭奉孝如今走到了明面上,怕是更难对付。”周瑜看着孙权年轻的面容,心里是说不上来的难受,“更何况如今大小姐和……”
“刘夫人, ”孙权打断了周瑜的话,“公瑾, 注意你的用词。”他很难对周瑜有好脸色, 固然当初他兄长的死亡, 他在其中也有不妥之处,可当有人可以责怪的时候,自己的失误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夫人之事……”刘备听着战火就要烧到自己的身上了,忍不住红了眼眶,“实是备之过,若非备……哎,若是将军与都督真要责怪,便责怪于备吧。”他的眼睛里饱含泪水,一脸真诚的看着孙权,“孙将军将令妹交付于备,备却没能保孙小姐的平安,事实有愧于将军的嘱托啊!”
刘备说着说着潸然泪下,坦诚的样子不似作伪。
“实是那曹操太过,”诸葛亮恰到好处的插了进来,“谁想他手段如此残忍,竟连妇孺都不曾放过!”他站在刘备的角度,批判了曹操的无情。暗里却巧妙地将刘备的锅又退还给了江东,撇干净了刘备。
至于周瑜,他只是将自己的视线从诸葛亮的身上转移到了刘备的脸上,然后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这样置身事外的态度,却没能逃过孙权的关注:“公瑾也莫要伤心了,”他看着周瑜,“小乔夫人也会平安无事的。”
平安无事?若不是你们将她召到江夏,她自然平安无事!
固然小乔于他只是个妾,可这么些年的相处,这么多年的琴瑟相和,周瑜又如何不会对小乔产生感情:“承蒙主公吉言,”周瑜摇了摇头,不好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语,毕竟这一次一同被困在江夏郡的,除却小乔之外,还有孙权的亲妹妹。
论起悲伤,他们本应谁都不比谁少的:“瑜只是……心有不甘。”
他不甘什么啊,大概是此役死的是他江东的儿郎,损的是他江东的底蕴。孙家三代在江东的基业,就因为外人几句掺和,将原本太平安乐之地,卷入了红尘战乱。
不甘的,大概是他江东妇孺不得安,刘备一脉的妻小却多安然无恙。
诸葛亮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然后又松开:“公瑾,事态还没糟到那种程度。我主与孙将军联手,定然能让那郭奉孝——”
“你和他交手过了,”周瑜打断了诸葛亮,“可是结局并不好。”他将事情摊开了和诸葛亮说,一点儿替他遮掩瑕疵的想法都没有。
“并非是瑜贪功,当初黄将军诈降之时,瑜就已经说过,那郭奉孝何等机敏之人,定然不会相信孙坚将军的旧部愿投。可你却固执己见,若非有那密道掩护,吾等未必还能坐在这里谈话。”等着诸葛亮,眼中有熊熊烈火。
“一招之失便让公瑾失了雄心壮志?”诸葛亮反唇相讥,“便是没有那条密道,亮也有把握带着诸位全身而退!”
“就凭这那如今难以自保的鹿门?”周瑜嗤笑一声,“许都之事,诸葛军师以为江东一无所知?”对于诸葛亮,周瑜就没有看惯的时候,“诸葛先生就敢说,曹孟德的科举,对鹿门基业毫无影响?”
不要说鹿门了,就是江东,多少学子蠢蠢欲动。
世族固然人才辈出,可寒门基数如此之广,才是妖才辈出之所。看看郭奉孝,看看戏志才,还有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贾文和。他们固然是没落的世族,可个个都是以寒门自居,不掺世族之争。
世族固然是好,可牵扯也多,步步小心谨慎。反倒是寒门,伸手无一物,放得开也走得远:“鹿门在许都,不,在朝廷上的枝脉,被斩的差不多了吧。”
“可我主却有一物,可抵千万大军。”诸葛亮并没有因为周瑜的步步紧逼乱了阵脚,“鹿门千年底蕴,有哪里是曹贼区区几年就能够挖空的。公瑾须知大族底蕴,乃是大树之须根,与地下满眼百里,地上却看不出分毫。”
诸葛亮转头看着孙权:“孙将军,”他将话题递给了孙权,“以为如何呢?”
周瑜从鼻翼中发出了不屑的哼声,他对诸葛亮挑衅式的话语没什么好感:“若非是我主仁义,当初刘将军带着老弱妇孺来投时,我主也未必会接纳你们。”孙权没有回话的意思,周瑜便替他答了。
与其说是作答,到不说是要挟,将过去究竟是谁贪图了谁的便宜,界限画的分明。
这让诸葛亮有些小小的恼怒,毕竟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俊才,除却一腔抱负之外还有年轻人不服输的干劲儿:“周都督还未听亮将底牌亮出,就如此否定我主的谋划,不太好吧?”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刘公若有什么不得了的底牌,”刘公二字满是讽刺,“怎么不早拿出来?若是早拿出来,也未必能够落得今日寄居他人篱下,看他人脸色了。”周瑜越说越气,所幸孙权的沉默也是对他如今举动的无声支持。
“若是早拿出来,又如何当得底牌二字。”诸葛亮不慌不忙的接话,“所谓底牌,不就是在决胜之事,将敌人一击击败的力量么?”这边儿诸葛亮正说着,那边儿刘备从他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卷泛黄的锦布。
只一眼,孙权就直了眼。
金黄色的丝线,墨绿色的涂层,虽然隐约能够看见暗淡掉落的地方,却无碍他看出这是来自哪至高皇座之上的旨意:“这是——”
“陛下的暗诏。”刘备的眼眶浮动着晶莹的液体,“备……备……备这么多年……”他说不下去了,一声长叹捂住了眼睛,指缝下泪水划过,滴落在桌面上。
周瑜冷眼看着刘备,看着他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的模样,看着诸葛亮在一旁拍着刘备的后脊,安慰他的动作,看着孙权开始动摇的表情,垂下了眼睛。
伯符,你还是……走得太早了啊。
想起敢在关键之事一人独创江东的郭奉孝,想到敢将战局全全交与一人的曹操,周瑜忍不住心中的哀恸,随之长叹。
只是这声长叹被他人误解,孙权转而看了一眼周瑜,终于开了口:“这是陛下的暗诏?”
这个年代讲究仁义之师,就算是出兵也一定要占据大义才可调兵的。他们前翻用的是曹操把控朝政,不服于奸妄决意进京勤王的名义。如果这诏书有用,那么她们大可在这诏书上做些手脚。
刘备没说话,他哭的声音更大了。而诸葛亮,他双手颤抖着从桌上捧起了那泛黄的诏令,起身走到了孙权的身前:“孙将军……不是我主不愿拿出来,而是这诏令……实是……将军自己看了,便明白了。”
诸葛亮欲言又止的模样,刘备失声痛哭的举动,无意让孙权对这神秘的诏令起了兴趣。而周瑜还打算做最后的挣扎,他看着诸葛亮:“空口无凭,你却要瑜如何相信,这诏令是真的呢?”
矫诏之事并非没有,当年声势浩荡的十八诸侯会盟,据周瑜所知,奉的便是伪诏。
诸葛亮还未来得及回答周瑜的话,孙权那边儿就发出了巨大的响动。两人闻声看去,只见孙权站在主位之上,双手紧攥着他招数:“好,”对着刘玄德如此回答,“江东定然竭尽全力,陪刘皇叔赌这一赌!”
听孙权如此作答,诸葛亮也没有回答周瑜的必要了。他回身对着在上的孙权,恭敬的行礼,身侧是刘备的抽噎之声:“待事成之后,这天下定与将军同分。”话语之肯定,如同这天下已在他们的手掌之中了。
而周瑜,他只是叹气,不再问话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伏笔,这里的衣带诏是假的。真的在郭嘉手中,刘备手里的是之前白曦伪造的那份儿
周瑜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一遍又一遍,却没有答案。
只是他也知道,这一次又一次反复的询问,不过是为了良心上的挣扎, 是他对自己逝去兄弟多年情谊的犹豫, 是他不甘就此止步的哀嚎,是他对自己命运如此的不甘。
事到如今, 刘备是不是真正的汉室皇族已不再重要, 甚至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光复汉室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 是他手中那份来自天子的诏令。
诸葛亮所说, 刘备的底牌, 名副其实。就是算是皇权旁落,就算是帝王威名不复, 这个君权至上年代, 还有什么是比‘大义’和‘天子’更好的征战理由呢?
周瑜找不出来,他也不想找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不仅作用于王朝的更迭,更作用于诸侯的传递。走到现在, 从名副其实的周都督到了如今更像是个装饰品,自负如他也忍不住询问自己,他是哪一朝天子的臣,又是哪一代君王的辅臣呢?
反正, 不是孙权的。
他想要的君王啊,可以自负, 却一定要听进去谏言。他想要的君王啊, 可以狂傲, 却也能谦虚认错。他想要的君王,有着博大的胸襟,能够包容异议体贴下臣,而不是为了一个‘我想’而为所欲为排除异己。
他想要的王啊,他亲手培养起来的王啊,已经深埋于尘土之下了。
再一次谏言无果之后,周瑜拖着一身的疲乏回到府中。府里安安静静,因为缺少人气,只能看到吊在走廊上摇摇欲灭的烛光,花园里阴凄凄的,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显得阴森诡异。
周瑜却已经习惯了眼前的景象,他遣散了仆人,送走了家眷,为的不就是已经能够看见末路的前程么。并非他不想要拼,而是能够放弃自己手足的君主,将战火主动牵引至国土之内的君主,又如何能够长远。
江东,本能够置身事外的。他们占据天险,本可以趁着刘备与曹操两败俱伤时,再另行图之的,可只因一个主君不愿,被那燎原之火焚烧殆尽。
周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挺拔了一天的脊背像是被人抽了支架,松散在了书房的座椅上。他将头搭在靠背之上,扭头去看自己身侧的书架。原本随意的动作,却在看到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他书房里的人时,变成了惊吓——
“吱啦——”
瞧着周瑜终于看见了自己,郭嘉从斜靠着的书架上站直身,对着周瑜摆了摆手,算是打招呼了。
周瑜也顾不得自己掀翻的书桌,抓着佩剑拔剑转身直指郭嘉:“你怎么在这里!”
“奉人之命,终人之事。”对于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郭嘉视若无睹。实际上他们之间有一米多长的距离,他够不着周瑜,周瑜却能轻易的将他置于死地。若是周瑜真的想,他此刻已在黄泉了。
瞧见被自己威胁的人如此坦然的动作,倒是让周瑜有些不适。他看着对方毫无遮掩的表情和眼神:“你知瑜现在,是可以叫人冲进来把你抓住的吧。”
“那你便叫人进来吧,”对于周瑜的威胁,郭嘉不为所动,甚至还有暗搓搓怂恿的意思在其中,“战局至此,嘉是死还是活,都已经够不成影响了。”
对方话语中透出来的信息,让周瑜心下一紧。可紧随其后的是无尽的悲凉和无奈,事到如今他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郭嘉从不是以身涉险的人,所以早在周瑜回府之前,他就已经叫人将府中的人都肃清了,也是要感谢周瑜府里没多少下人,防备松的仿佛在迎接他的到来一般:“更何况,周都督不也一直想要见一见嘉么?”
听闻如此,周瑜也不生气。他收回了自己的剑,却没有接过郭嘉之前的反问:“你来做什么?”如同两人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只是寻常的询问和关心,“这个时候,你知道你不应该来的,对吧。”
“嘉来见一见自己的旧友,有何不可?”挑眉,饶有兴致。
“旧友,”周瑜嗤笑一声,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事到如今,你竟还有脸在瑜的面前,自称旧友么?郭奉孝?”他交出了来人的名字,没有丝毫情面可言,“在你杀死了瑜的主君,害瑜落入如此境地之后?”
“若是此刻至于不利之地的是嘉,”郭嘉笑意盈盈,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嘉也会这么说的:‘旧友啊,能够败落在你的手中,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厚脸皮的模样,竟让周瑜觉得他理应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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