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缓缓松开手,游到她身边看她,不由地问:“你这么爱他?”
荔莉沉默了。风又掀起林潮,绿色的海的波涛在他们身后万丈高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他们意识到,荔莉有着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而她至今困在其中。风声弱下去的时候,荔莉忽然又说:“我恨他,又爱他。”
叶青摇摇头讲:“太怪了,人怎么会又爱又恨一个人?”
荔莉笑了笑,说:“我恨他教会我爱,爱我又收回,但我又学不会爱别人,我只学过爱他。”
谢雨浓皱着眉说:“你怎么不会爱别人,你明明很爱朋友。”
荔莉看着他,明白他要说的是明明你也很爱我,怎么可以说你不会爱别人。
那是不一样的。但是她没有说,她只是用手拂过水面,撂开树的影子一般撂开这段故事,随后叫下一个人说话。
谢雨浓不愿意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所以叶颂跟上了。
叶颂想了想说:“我其实不想学哲学,我想去非洲看星星,保护野象。”
叶青切了一声,说:“这算哪门子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叶颂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叶青嘿嘿一笑,没应答。叶颂看她那鬼魔鬼样,忽然意识到什么,喊道:“你看我日记!你要不要脸!”
“大家都是亲兄妹!看看怎么了!”
“那是个人隐私!”
叶青看他又要打过来了,赶紧催促谢雨浓,讲:“小谢哥,你快说快说,不然我哥又要打我了。”
谢雨浓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我也有一本日记……里面写了关于一个人的很多事。”
荔莉问:“是戚怀风吗?”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叶青叹了口气,仰天感慨道:“戚怀风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谢雨浓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去把半张脸都埋进了水里,却被叶颂拎起来,狠狠拍了一记后背心,沾水的巴掌尤其疼,谢雨浓惊呼了一声。荔莉和叶青在对面笑得花枝乱颤,拍起不少水花。
因为泡了温泉,身体暖,夜里叶颂睡得很深,谢雨浓却反复想着荔莉的话,睡不大着。现在他知道詹叔齐竟然真的是荔莉的初恋,真是五雷轰顶一样绝望的事,他知道人很难忘记自己的初恋,只不过自己比较幸运,遇到了戚怀风。
他辗转难眠,只好爬起来,摸索下楼想去喝杯牛奶,却没想到厨房灯竟然是亮着的。他的心咚咚跳了一下,果然看见孤灯下沙发上坐着一个荔莉。她在画画,用谢雨浓帮她装来的速写本和签字笔。
她画得太入神,一直在谢雨浓走得很近她才发现。
荔莉捂着心口说:“你吓死我了,怎么不睡觉?”
谢雨浓低头看她的画,竟然是一张观音肖像,观音的眼睛细长低垂,看起来有似笑非笑的自然神性,既怜悯又薄情。画得很好。
荔莉拍拍沙发,谢雨浓就坐下来,撑着脑袋问她:“怎么画这个?”
荔莉说:“那个铃铛真像庙里的。”
谢雨浓这才听见檐角的铃铛似乎还在响,只不过房子隔音好,不是很吵。荔莉靠在他的肩上,把画立在膝盖上,轻轻地说:“你看,爱人不如信佛,心里还平静些。”
谢雨浓实在忍不住不说她:“詹叔齐都要把你逼得出家了?”
荔莉不以为意道:“不是说他……我是对爱情疲惫了。”
谢雨浓讲:“你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小雨,你简直像个老妈子。”
“我可不是你的老妈子嘛……”
荔莉教育他:“你才几岁啊,心活得那样老。”
“我几岁我都看不懂你为什么喜欢詹叔齐,他给你下了迷魂汤。”
荔莉笑道:“更像老妈子了。”
谢雨浓不说话,荔莉忽然躺到他的腿上,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像两潭水一样,轻轻晃动涟漪,她说:“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谢雨浓顿了顿,佯装不记得:“什么话?”
荔莉闭上眼睛,念诗一样念道:“我恨他教会我爱,爱我,又收回。”
谢雨浓觉得背心有些发汗,他抿着唇,沉默不语。荔莉的眼睛忽然又睁开了,她伸手轻轻碰在谢雨浓的脸庞边上,好像怕他碎掉一样轻。她的神色有些忧伤,口吻好像叹息:“小雨,爱是很危险的事情。”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第一次的时候,谢雨浓还不能很懂得,现在他看着荔莉,看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已经能够领会其中七八分意味。还有两三分,他不大想去深思。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很想抱一下戚怀风,立刻就想抱到他,只有抱紧他,他才能感觉到一切都是真实的。
洪水般的生活之中,爱人好像浮木一样,有时候,他也担心,他们也会走散。
第130章 37 如梦现实
他们只在莫干山住了一个晚上,温泉这种东西,泡多了就没意思,第二天民宿主人赶到替他们烧中饭,果然有新鲜的菌菇,做了鸡汤,鲜掉眉毛。还有附近农家自己捕的泉水鲫鱼,叶青吃完要了两尾活的,说带回去给父母吃。谢雨浓发觉叶青和叶颂其实是很互补的,叶颂没有的情商,叶青基本补足了。
回程的路上,叶颂还在耿耿于怀梁佑安和叶青的事情,只不过他态度微微转变,改口说梁佑安也没定力。谢雨浓和荔莉坐在车后排,只是笑。谢雨浓给戚怀风发消息,问他几时回来。戚怀风没有回复,他有点失落。
荔莉还在画观音,车那样抖,她的手一点不晃的,很稳很稳。
车子经过盘山公路的某一段,一侧是开阔的,望下去能看到一条宽阔的河。荔莉忽然想到什么,对谢雨浓讲:“那张画要展览了。”
谢雨浓问:“哪张画?”
“诶呀,戚怀风那张。”
谢雨浓一愣,叶青看着后视镜说:“戚怀风还会画画?”
荔莉讲:“是我画的戚怀风。”
“这么好?改天给我也画一张?”
“好啊,把你画成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叶青打趣道:“那我要戴个大点的珍珠。”
荔莉低下头继续画观音,谢雨浓看着她画了一阵,才说:“那张画起名字了吗?叫什么?”
荔莉摇摇头,讲:“不知道叫什么,就叫男子肖像,已经有买家看中了,还问我画里的人是谁。”
谢雨浓眉毛一跳,问:“你说了?”
“还没有,”荔莉顿了顿,又说,“但总会被发现的,他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
谢雨浓心里感觉怪怪的,应了句:“也是。”
回到上海天色也晚了,叶青先送荔莉回了画室。门口又有新鲜的玫瑰花,叶青探头看了看,说好漂亮的花。荔莉立刻说,你要就送你。叶青眼珠子转了一转,一反常态,收下了花。往密云路去的时候,叶青忽然说:“小谢哥,你别太担心荔莉姐了。”
谢雨浓默了一阵,才点了点头,讲:“我知道。”
这样的事情,除了荔莉自己,谁也无法插手。
回到密云路时,天彻底黑了,谢雨浓趴在窗口嘱咐叶青小心开车,叶颂说放心,他都看好的。于是就此告别,约定了开学见面。
谢雨浓看着他们倒车开远,汽车声音也听不见了,才扭头上楼。回到家一开门,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他心突突一跳,低头果然看见一双皮鞋摆在玄关。于是赶紧踢了鞋,穿着袜子就往里跑,打开卧室门,赫然看见一个粉色的肉体。他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把人抱得紧紧的。
戚怀风惊呼一声,吓了一跳:“怎么了?我换衣服呢!”
谢雨浓自言自语似的说:“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戚怀风摸着他的脑袋,揉他的头发,觉得今天的谢雨浓有点可爱。
谢雨浓的嘴唇印在他覆着薄薄一层肌肤的肩骨上,空气即时暧昧起来。戚怀风的手顺着他衣服的下摆伸进去,在他的脊柱上摸一节一节的骨节,一节一节,往上攀登。空气里的热量因子躁动起来,戚怀风吻着谢雨浓的耳朵,问:“现在?”
谢雨浓闭上眼睛,认命一样重复了他的话:“现在。”
床像滚烫的沙滩一样包裹着他们,某一个瞬间,谢雨浓感觉自己好像都要中暑了,他头晕得不行,手在戚怀风的背上乱抓。戚怀风很会安慰他,揉他的小腿,揽住他的腰,让他的身体省力一些,然后说一些好听的话,哄他再来一遍。如果是平时,谢雨浓不大会同意的,但那一天,他十分反常,明明已经很累了,但还是缠着戚怀风。
戚怀风后来主动放过他,两个人只是抱在床上,平复呼吸。过了一会儿,戚怀风把被子扯过来替他盖上。谢雨浓揽住他的脖子,整张脸嵌在他的颈窝里。
戚怀风笑了:“你怎么了?今天这么拼?”
谢雨浓默了一阵,才说:“怕你是假的。”
“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会是假的,给你看我的身份证?”
谢雨浓埋在他的怀里,心里其实还有句话没有说——我怕你会飞走。
房间里一塌糊涂,人也筋疲力尽,两个人都不愿意去做饭吃,最后点了一份酸汤豆花鱼进来,加了一堆东西,娃娃菜和土豆之类的。两个人围在茶几边盘腿坐着吃东西,戚怀风饿得像饿死鬼投胎,吃饭声音特别响,一口接一口,谢雨浓吃了两口,觉得没意思,就打开电视随便调到电影频道看看,电视里正在放《霸王别姬》。
那一段,应该是巩俐照顾戒大烟的张国荣,巩俐抱着张国荣,眼神像身体被刀子扎一样疼,她用那些鲜艳的戏服包裹婴儿一样包着张国荣。
谢雨浓看得眯了眼睛,他微微蹙眉,关掉了电视。戚怀风抬头看他,问怎么关了。谢雨浓摇摇头,说:“演得太痛了。”
戚怀风点点头,忽然说:“有时候生活比电影还痛。”
谢雨浓扭头看他,眼神有些复杂,他问:“我们也会吗?”
他以为戚怀风会即刻回答他不会,可是戚怀风只是垂眸看着残羹冷炙,缓缓用筷子拨弄着那条只剩一排骨架的鱼,沉默着。等他回过头去,又要打开电视,他才听见戚怀风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说着肯定的话,语气却没有一点肯定的意味。
后半夜,上海又下雨了,谢雨浓被几声闷雷吵醒,他迷迷糊糊从戚怀风怀里钻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一条新消息,是谢有琴发来的。他扭头看了一眼,确认戚怀风没有醒,才打开聊天框。
谢有琴说,她已到深圳,明天约了顾卫东见面离婚。
谢雨浓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他坐起来,绕到戚怀风那边拿了戚怀风的一件外套。
雷声越来越响,好几声炸得好像天要破个窟窿,戚怀风捂着耳朵醒过来,伸手没摸到谢雨浓。他茫然地爬起来,看到卧室门撕开了一条缝。电光闪烁,把他的身体映得发蓝,他赤脚踩到地上,踱步而去打开了门。
开门的瞬间,谢雨浓抬头望向他——他的眼睛是湿的,面庞闪烁着莹莹的光芒,雷落下来,让他赤着的身体染成蓝色,周身好似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烟雾。戚怀风恍惚发觉,谢雨浓的手里夹着一支烟。他的手撑着下巴,烟头的火星错位在他脸上,像一滴赤红的眼泪。
戚怀风觉得自己的脑中暴风雨一样卷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谢雨浓身边,怎么跪在他身边。
他听见谢雨浓喃喃失神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原来人要在失去的瞬间,才会明白自己其实不洒脱,其实舍不得。顾卫东多年来像一个幽灵一样漂浮在谢家的历史里,他好像可有可无,好像并不存在。可是当谢雨浓真的要失去他,真的要从此跟他陌路,一辈子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幽灵的存在。
他不恨他,当然也不可能爱他,可是他其实需要他在那里。
第131章 38 错过
谢有琴落地深圳后的第三天,她发来消息,说离婚已经办妥,顺道要来上海看看谢雨浓,要住一晚。谢雨浓看到消息的时候,几乎立时跳脚,他打电话给戚怀风,戚怀风听完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说,要不要他住出去。
谢雨浓心乱如麻,说:“不用,我妈不知道我租房子……我住回学校几天。”
谢雨浓挂了电话,就去转头去订酒店。
那一阵子,他事情很多,除了要上班,上学,还要写詹秋棠要的剧本。忽然间要接待谢有琴,他真怕自己一时哪里顾及不到,露出马脚。
下午六点钟,他去虹桥机场接机,谢有琴姗姗从接机口里出来,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过膝羽绒服,神色很疲倦,交递行李的时候,甚至没有抬眼多问谢雨浓一句。谢雨浓一步三回头,怕她失魂落魄,走丢了。
地铁从虹桥到杨浦要坐五十分钟,这五十分钟内,地铁车厢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谢有琴却始终注视着黑洞洞的车窗,一言不发。谢雨浓下意识觉得在深圳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有点抗拒去思考这件事。
下了地铁,他领谢有琴去打车,地铁口等车的人很多,又是晚高峰,谢雨浓看了看手机,要等上十几分钟。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时间有些局促。
谢有琴还是呆呆的,眉头微微皱着,有一种近乎苍白的忧郁。谢雨浓有点弄不懂她,难道她对顾卫东余情未了。他别过头去看车流,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烂了,身体都烂了。”
谢雨浓没听清,疑惑地回头:“什么?”
谢有琴的眼眶陡然发红,嘴唇不住地哆嗦,几秒钟,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谢雨浓给她擦也来不及,那些眼泪就像一串剪断的珠子,一颗紧接着一颗。谢雨浓诧异地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谢有琴抓着他的手痛哭起来,嘴巴里喃喃咬着几个字。谢雨浓听了好一阵才听清是什么。
车喇叭一串串响起来,大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车灯像一双双发光的人眼,盯着谢雨浓,盯得他眩晕,腿软。
谢有琴告诉他,他的生父命不久矣,艾滋病到了终末期,皮肤已经发烂。
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脸庞就已经被泪水打湿。谢雨浓想过很多种他们之间的结局,但从没想过会是这一种。
后半路上,泪也流干了,司机开着车窗抽烟,车里安静得近乎诡异,红彤彤的车灯鬼火一样在玻璃前面跳动着。谢雨浓一语不发,感觉心头有一块铅石沉沉压着。
谢有琴忽然呓语一般说:“不见了,令阳不见了,丢下他。”
谢雨浓看向她,迟钝地咽了咽,眼白里布着红血丝,喉咙好像吞了火炭一样生疼。
谢有琴靠着车窗,眼睛黑得望不见底,神色惘然道:“结束了,都结束了……作孽。”
谢雨浓心中一动,他忽然想到谢素云在自己梦中说过同样的两个字——作孽。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后踩动了油门,车子咯噔一下,向前去。多么蹊跷,他们那天都穿了黑色,像领了讣告特地打扮过,神色忧郁地坐着,无可遏制地为一个缺席他们生命快二十年的人哀痛。
谢雨浓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为谢有琴安置妥当,只求自己尽快逃离现场。他怕谢有琴再说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作何态度面对。可是谢有琴还是在他要走的时候拉住他,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面颊都凹进去,脸色是一种黄气的白。
她问:“荔莉呢?我们明天一道吃饭吧?”
谢雨浓胃中一阵翻腾,他不解地看着谢有琴,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的母亲。谢有琴别开脸,神色有些躲闪,只是一味说:“荔莉人很好,要把握她,我们应该多聚聚。”
“聚什么?”
谢有琴还是不看他,顾左右而言他:“我看她喜欢吃酸甜的,我们明天去吃广东菜,有菠萝咕咾肉……”
谢雨浓张了张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他用手把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硬生生掰掉,深深看了她一眼,谢有琴一语不发,还是不抬头。他后退一步,扭头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下意识往密云路走,浑然不知已经走到门口。还是小陶值班看见他,同他打招呼,他却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见了鬼一样逃走了。他的电话一直响,响了可能有两三趟,他才接起来看,来电显示人是戚怀风。
戚怀风口气轻松,像遇到什么好事,他问:“怎么样,接到你妈了吗?”
谢雨浓应了一声,有点说不出话。
“哦……新手机好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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