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雀在一旁安静了一会儿,忍不住似传声与我:“你跟吟无当真是两情相悦?我平日怎么从没看出来过,你不是总躲他躲得处乱窜吗?现在竟然愿意为了他变成猫留在这阴冷的修罗界?”
“胡说八道什么,我待会儿就跟丹璀一起离开,你要不要回去?我让小鸦酿了些好酒,想不想喝?”我没传声,直接张口说道。
延雀别别扭扭,张嘴问我小鸦如何了。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说挺好,不久前才刚埋怨我记性不好,踩塌了院内花草。
小孩捏捏我手指,诧异问我:“我二人既是仙侣,你为何要走?”
延雀不知为何哼哼了一声,低头道:“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模样,毛都没长齐的小鬼,还敢说与别人是仙侣,仙侣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小孩看了延雀一眼,他沉吟片刻,松开我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手指凌空点了点,一阵黑雾腾空而起。
片刻之后,他从一片黑雾中现身,一袭黑衣,已是成年男子身型。
他往前行一步,黑雾彻底散去,他神情舒展开阔,眉梢一挑笑眉开眼笑:“我自诞生日起便是身后这魂海之主,一直以稚子扮相示人,不过是因为身型小巧灵活些罢了。”
他往前又走一步,不知道为何我总觉似孔雀在开屏,他问:“如何,可还满意?”
“……”我端详了他两眼,他五官确似吟无和温禀,可舒展的神情则不论与哪位都大不相同,我眼睛才一眯,一旁延雀突然一手抓我,一手抓住丹璀,而后用力一捏。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被他带回了他天庭住宅处,丹璀的傀儡分身也在回天庭瞬间回了丹璀身体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的延雀,见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胸口:“这分明就是吟无啊,吓我一跳。”
我双手揣到自己衣袖里,懒得理他,埋头往他家大门方向走去。
延雀此人这些年虽是不着家,但家里仍旧塞的满满当当,入目全是亮晶晶的东西,一抬头顶上更是一面硕大的镜子,实在不能多看,我步子迈得飞快。
延雀在身后喊:“唉我是不是打扰你二人团聚了?实在没办法,我见到吟无那脸就忍不住想我在凡间对他那半魂做的种种,一害怕就跑了哈哈。不过你也不用担忧我,自行下到修罗界去与他恩爱两不疑就行,以后若是想我了,你到天庭来看我,或许我们在梦里相见也可,修罗界我可不再去了。”
我埋头走。
延雀还喊:“你也不要如此生气啊,如今他就在那里,你不是随时可以见吗?元淮,元宝——”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捏了个诀,直接回了小周天。
小鸦坐在院内摇椅上正惬意喝茶,被我动静弄的微侧头:“大人?”
我立刻从不知为何又到我脚下的花圃丛中跳了出来,扶起被我踩塌的花草,质问小鸦:“我这次可特意记住了位置。”
小鸦默默放下手中茶杯,呐呐道:“我看您总忘,便换了个位置。”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专门往我脚底下挪啊,小鸦。”
他从椅子上起身,慢腾腾地开口道:“那我待会儿就挪回去。”
我颔首,抬步往屋里走:“我睡觉去,无大事别让人来打搅我。”
小鸦走到我身前:“大人好像不大开心。”
我笑问:“有这么明显吗?”
小鸦点头,轻声嗯:“您进来,感觉身上颜色都灰蒙蒙的。”
我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脑袋:“无事,不用担心。”
我话音才落,延雀跟着我后脚咋咋呼呼地冲进小周天,跑到我身旁,很忙碌似先摸小鸦脑袋:“小瞎子,眼睛如今好没好?”
我抬手拿下他放在小鸦脑袋上的手掌,无奈:“你又有什么事?”
延雀双手按上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你与吟无既然过去是那种关系,如今他没死,可我看你为何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多看了延雀两眼,离得太近又看不太真切,便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扫视他一圈,油然生出了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感:“延雀,你长大了,竟然能看得懂周围脸色和心情了。”
延雀跨步过来,伸手弄乱了我的头发:“我就说你最近这些年,跟吟无越发像了,你装什么吟无?他不在了,你要把自己活成他的模样?”
我抬手用力掐他的脸:“说得什么蠢话?”
延雀大叫了一声,双目立刻含上热泪地往后大退了两步:“对着我的脸,你也能下得去手?”
我说让他别烦我了,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准备躺床上自己去捋一捋,让他自己到一边玩去。
延雀非说:“有什么好捋的,你若是想吟无便到修罗界去陪那个人,反正那人什么都不记得还对你一见钟情,为了你都愿意遣散满地的猫。”
我抬起袖袍挥散了他的吵闹的声音,入到内殿,往床的方向走了两步,褪了衣物,化了猫身,跳到了床榻上,揣着前爪趴下了。
不过我没想到,我这一觉睡醒,天都变了。
具体睡了多久我不知道,小鸦听我的吩咐,我未醒时,他不让任何人来小周天。连宿痕被丹璀吩咐来找我,都被他冷酷地拒之门外。
我之所以醒来,还是被丹璀亲自来小周天把我寝床上提起来,他双腿已好,坐在我床边,与猫身的我对视。
我张嘴打了个哈欠,从他手上跳下来:“什么大事?”
“他如今住在十亡殿,刚诞生没多长时间,年纪小,不知礼数、没什么教化,到处惹是生非,他可以镇死魂,偏偏让死魂海的碎魂整日嚎叫。”
“……”我侧头,“既已是死魂,嚎叫几声也不许了?过去几万年不也这么叫的,如今少叫几百年就不习惯了?”
丹璀不理我,只自顾自说:“音魃传信与我,让天庭着人下去帮忙。他整日隐着身形,滑似河中泥鳅,谁也抓不着他。”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你让人去帮忙就好,喊醒我作甚?”
“……”丹璀深呼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看来已平复情绪,继续道,“我让宿痕去十亡殿。宿痕领命迅速,想也不想,马不停蹄便走了。”
我慢腾腾嗯了声:“他觉得这人是吟无。”
丹璀也慢声回道:“不出意外的话,他确实是。”
我摇头:“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便不是。”
丹璀呼吸一顿:“你……”他沉默,“我会想办法,帮他找回过去那些记忆。”
我跳到丹璀的膝盖上,抬头看他:“也不用执着,他如今比过去开心,也不用多想自己过去是谁。”
丹璀眉头皱了皱,作罢:“那到时再说罢。”他转而道,“宿痕到十亡殿,见是见到了他,不过反被他套了些信息。”
我没忍住哈哈笑。
丹璀顿了顿,突然跟着笑起来:“他说要人来教导他,也不是不可以。但那个人得是天庭的财神。”
“天庭财神这么多。”我道。
“他还补充说,是个原身为猫的财神。”
“……”我气笑,“我可不是猫。”
丹璀一根食指放我爪下,抬起我一爪:“你如今这副模样,可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收回自己爪子,严肃拒绝道:“我可不去。你不知道我上次当老师,险些和学生师徒不/伦起来,好在我意志坚定、坚守住了本心,才没落的那个下场。如今你又要我去当谁的老师,也不怕重蹈覆辙,他又看上我,我该怎么办?”
丹璀笑了声:“那不是正好。”
我不听,反正说什么我也不大想去。我烦得很,如陷怪异沼泽,一个不慎,便要落到怪圈里,我做不出来逼谁承认他是我相熟之人的事来,也没法面对着同一张脸就能把对方当成我熟悉之人。
吟无离去的这么多年里,我知我表面虽与过去无异,但也不是没有过担忧,我也曾在睡梦中忧心,忧心自己也变得两手空空,而那个自我诞生时一睁眼便看见的吟无,真的没了。
死亡于我而言都带不走的东西,替换却可以让它完全消失。
茶水替泉水,黄花替红花,春又来几度。
可人不如故。
我坚决的态度,遭到了天界众仙僚和音魃殿主的反对,音魃更是传书与我,说那小鬼实在烦人,他隐着身形去各殿偷东西,偷别人寝殿的挂画且算了,还在别人亵衣上用灵力画满擦也擦不掉的猫,趁人睡着时在别人脸上画乌龟。
“五殿那个煞神三百年前爱上了个三尾狐妖,架也不打了,整日和狐妖在寝殿里恩恩爱爱,这小鬼跑去把狐妖三根尾巴上的毛绑起来打了个结,现在这煞神冲冠一怒为红颜,扬言逮到这小鬼的人,他甚至可以把五殿殿主的位置让给对方坐,自己跟爱人归隐去。”
“……”我喝水被呛,大咳了好几声。
音魃又忿忿不平地继续告起状来:“他有一次还幻化成我殿内鬼差,领着一排等投胎的人去醉仙楼喝酒,那些投胎魂魄全部喝得醉醺醺回来,后来好歹赶着时辰投胎,可一个本该是一生富足豪绅命的有德之人,脚下踉跄一脚踏入了畜生道。”
我伸手挠了挠脸,点头与她共同批评:“竖子顽劣。”
音魃大哼了一声。
我如此插科打诨两三回,不知道为何告他的状全都告到了我这里。
我没法,只能赶鸭子上架,丹璀让小鸦打包收拾出了个我的包裹,把我连同包裹一起扔到了修罗界。
我也不知道我个随手就能变出金锭子的神仙,离家为什么背上还要背着个行囊。
我便背着这个行囊,动身到了一殿的醉仙楼。之前小狐妖肩上扛着的一缸酒,我还记得,好奇那是什么滋味。
醉仙楼内热闹,妖、鬼和迟迟不肯投胎的凡人魂魄穿行其中。内部光亮璀璨,我自大门而入,门旁两个鬼侍童咧着大笑容对进出客人摆出欢迎和恭送动作。
我寻了个偏僻座位坐下,要了一壶招牌酒。
我起先还笑这酒楼名字叫醉仙楼,好大的胆,两口酒下肚,我顿了顿,抬起手指逼掉了身上酒气。
再抬头,只见眼前烛光恍惚了一瞬,我对面坐下来一人。
周围嘈杂和喧嚣断断续续,他拿过我面前酒壶,给空酒杯里倒了一杯酒:“这酒如何,可还喜欢?”
我看了他一会儿。
“你叫元淮?”他笑问,又抬袖,替我倒了杯酒,笑吟吟地看向我,“你们那个从天庭下来找我的笨神仙,告诉我说,我之前是天庭老大,为了救你们这群神仙以身献了这死魂海。”
他笑眯眯地感叹道:“那你们也太无用了。”
我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自己的下巴看他——这种说话方式,好像更像了。
我眨了两下眼睛,也笑:“你叫什么名字,还没有名字吗?”
对面这人小酌了一口酒,他还是副笑吟吟模样:“那你给我取个名字吗?”
我突然想起,当初我自神魂海诞生后也没有名字,也是这么跟吟无说的,我说吟无:“我都没有名字吟无,你要给我取个名字吗?”
吟无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上“元宝”二字,我没见他眼内揶揄,好奇问他是什么意思。
吟无抬手唤来一个我变的金元宝,放在那元宝二字上,一本正经道:“元宝,固然是又贵又重,众人都喜欢的东西。”
我点头,觉得这名字好,欣然接受。如此用了好些年,后来看了几本书,受了些教育,才后知后觉这人耍我,寻常人应当不会这般取名字,小猫小狗才是这种名字,气得立刻给自己改了名,还气势汹汹地让旁人必须叫我“元淮”。
现在仙界一些小神仙,不仅不知元宝,连元淮也不知道,只知我是“周遂衍”。
我看了对面这人一眼,兴起准备给他取个名字,叫“招财”便不错。
刚要讲话,又突然意兴阑珊了起来,我托着下巴的手掌,手掌在脸上点了点,告诉他:“我天界神仙取名,是由名帖石自行生出,你们这儿没有吗?”
这是后来神魂海诞生了太多人,吟无便造了个名帖石立在神魂海旁,若有人诞生,名字便自行刻在名帖石上,也省去他文化水平有限,随意乱给人取名的麻烦事。
对面人摇头,他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仍旧脸上笑吟吟:“那我叫温禀如何?”
“……”我顿了顿,不解,“为何?你知道此人是谁?”
他倒坦然:“我见你似比较喜欢他。那条原身是鱼的笨神仙,告诉我说,我曾经下凡历劫化为温禀,而你当时是我的老师,我二人感情甚笃。”
“……”我放下撑下巴的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也一饮而尽,铛得放下酒杯,吐出一口长气。
——这个宿痕到底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47章
醉仙楼的酒有点意思,我往日喝酒说句千杯不醉不夸张,实在有些晕了,用仙法逼掉自己身上酒气,再喝上一千杯也不是难事。
我撑着自己昏昏欲睡的脑袋,摆摆手说:“你自己换个名字吧,叫招财也行。”
招财撑着下巴看我:“你喝醉了。神仙也这么不能喝,你一只小猫到底怎么当上的神仙?”
我挥开散到自己眼前来的发丝:“蠢货,再乱叫,我现在可以当你祖宗。”
“那东西有什么好当的?”他放桌上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笑眯眯地开口道,“招财这个名字,用来唤你不错。招财猫嘛。”
我伸手用力拍了下桌子,再迅速朝他袭去,笑道:“我听说如今几大殿的人纷纷重金悬赏你,我若是把你抓了交给他们,想必能得到不少好东西。”
他坐着椅子往后移了几尺,躲开我攻过去的手掌,哈哈笑着喊了起来:“怎么神仙喝醉了还打人啊!”
周围几桌人纷纷看了过来。
我起身跃过桌子,一手险些要扣上他脖子,他抬起胳膊格开,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数步,笑问:“我二人过去做仙侣时便是这么当的吗?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撩起衣袍跨步过去:“我是受委托而来,特意来教育你,让你再不要胡作非为。”
他闪身躲,我一脚踢空,听见他又道:“你打不过我,小猫。”
我伸手召出一根长鞭,弹出去,想把他捆起来,他一把抓住我挥去的鞭尾,还提醒我:“当心砸坏东西。”
我一甩手,鞭尾从他手中脱开,下一刻,他成年男子的体型骤然变小,又变成五六岁稚子,鱼儿似地从繁华的醉仙楼大门溜了出去。
我抬手召来自己放在座下的行囊,收回鞭子抬步去追。
路过了好几个呆愣看着我的小妖,便变出了几颗金元宝放扔在了他们桌上。
“你们杯里酒撒了,请你们喝新酒。”
这么耽误了一会儿,再追到门口时,招财已经不见,我抬步往十亡殿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沙沙脚步声,我没回头:“因为你没有名字,我叫你不方便,暂且把你称作招财了。”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几步地方传来:“这名字还是叫你更合适。”
我回头看去。
他又变为成年男人身型,视线跟我对上后,脚步慢下来,胡言乱语起来:“你真的打不过我,但我不想跟你打,打打闹闹多不好看。我都活过来了,你不是更该心疼爱护我吗?”
我皱眉,实在受不了这侮辱。
我当神仙这么多年,除却吟无,跟谁打架都是有来有回,没有人会看我一眼就笃定我打不过他。
我盯着他看了两眼,他这脸不自觉就跟吟无得合了起来,让我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瞪完后又觉得古怪不自在起来,转身埋头往前走去。
招财脚步移到我身侧来,他笑了声:“你刚刚……”话却没说完,又转而道,“暂且叫招财便招财,名字不过是代号。”
我咳了声道:“有许多人来我这儿告状,说你做了许多荒唐事,你想如今怎么解决?”
“为何要解决?都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自行消化下去便好,还需麻烦到我?”
我没忍住笑了下:“你这讨人厌的模样,还真……”我顿了顿。
招财没有等到我下一句,也没多问,转而换了个话题:“你管那温禀叫什么?”
“阿伦。”我说,“我给他取的小名。”
招财闻言笑了一声:“好啊你给他取人名,给我取阿猫阿狗的名字。”
我又没忍住看了他一眼:“你……”
我本是想要质问吟无,说你也知道“招财”、“元宝”这类名字是阿猫阿狗的名字啊,还好意思整天这么叫我,真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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