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做好我交代的事情,旁的这些,以后也不要再与人提了。”
池睢点头,更后悔当初一念之差,去了灏澜剑宗:“多谢云泽少君愿意给我机会。”
离开之前,容兆忽又道:“其实你当日选择去灏澜剑宗也没错。”
“我……”
“人往高处走,本就是人之常情,”容兆道,视线看向的方向却是虚空,“换做是我,也会与你做一样的选择,只不过乌宗主那个人——”
“他如何?”池睢下意识问。
容兆的神色微顿,在昏暗光线里辨不分明,那句“他不值得”最终没有说出口。
之后他回去议事殿,几位长老正在此等他。
他如今名义上还是代宗主,因那夜的大火将紫霄山烧成了荒山,尚需等待紫霄殿重建,才能举办正式的宗主继任大典。
尽管如此,外敌内患,诸多事情,都等着他做出决策。今日他们将要商议的,便是对一众降俘的处置。
“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杀了,”听罢报上来的降俘具体情况,容兆道,“暂且留着吧,日后还能拿这些人跟南方盟谈判。”
“还要跟他们和谈吗?”有长老气不顺,“我看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不狠狠杀一杀他们的锐气,谈也是白谈。”
“自然,”容兆点头,“他们做下的这些事情,总得付出代价,不过眼下还是要先救急,助其他宗门夺回失地,日后才能慢慢跟南方盟算这笔账。”
“依我看,南方盟不过乌合之众,既是灏澜剑宗一力搞起来的,最大的祸害便是灏澜剑宗,只要除了灏澜剑宗那位,剩下那些人群龙无首,谁也不服谁,自己便要先乱起来。”某位长老道。
其他人附和:“言之有理,听闻那位现下就在汴城里,我们不若派人混进汴城,伺机将他暗杀,之后再要夺回汴城,便也不费吹灰之力。”
“如何暗杀?”容兆落过去的目光里看不出真意,“派一般弟子去,必不能成,还是诸位长老愿意亲自动手?便是你们去,又有谁有把握自己一定能得手?”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没人出这个头。
他们修为确实都在乌见浒之上,但那位与容兆一样在剑道上深不可测,容兆能制服陈启,能一剑震慑宗门上下,那位保不齐也有这个能耐,谁都不愿贸然尝试。
“我也没把握,”容兆说得直接,“所以我不会去。”
“但——”
“不必想暗杀之事,”他打断,“想要分化南方盟,没有那么难,我自有主意。至于汴城,我已派人将萧如奉带回,待他人一到,揭穿那萧檀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萧氏那些人还有几个肯乖乖听他的,他们守不住汴城的。”
回到出云阁,已是日暮时分,尚有诸多琐事待他处理。
少顷,望川阁派人送来的册子呈到了面前。
听罢来人禀报,容兆垂眸静默片刻,接过那本册子,挥手让人退下了。
以灵力解开其上禁制展开,一页一页翻过去,俱是南方盟内部情报,细致详备,还包括那些南地宗门本身的情况,连那份全界舆图也拓印在后。
有这了这样东西,别说收复失地,他们想要反过来占据南地也未尝不可。
容兆心头却无波涌。
翻至最后时,他的目光却又停住。
纸页间夹了一枝花枝,娇艳盛开的桃花,被那个人以不知什么妖术定住,永久留存了花苞怒绽的这一刻。
旁边附上一行小字——
“晨起见窗外桃枝开了,赠卿卿,念好。”
容兆盯着这行字片刻,将花枝捏进手中,娇色花苞转瞬在他掌心间碾碎。
乌见浒的传音进来时,容兆已翻开那份拓印的全界舆图细看。
“东西收到了?”
半晌,容兆才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也是漫不经心的。
那头的声音一顿:“难得,你还愿意听我说话。”
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直接屏蔽传音。
“你还想说什么?”
乌见浒被问住了,他本也没想到容兆会理自己,一时竟无言。
“乌见浒,我之前说过了,我不需要这些。”容兆提醒他。
乌见浒无奈道:“我也说过,我乐意做。”
“你这次的目的又是什么?”容兆直言,“借我的手把这把火烧得更旺?好给你更多的乐子看?”
“我说了,我帮你。”
“没有必要,”容兆将册子阖上,扔到一旁,“乌见浒,我做事有我自己的盘算,不会每一次都选择顺水推舟,你说的速战速决,这却不是速战速决的方式,只会让这场纷争更扩大化,永无宁日。”
那头沉默一阵,终于道:“我现在做什么,你都不会满意了。”
“我满不满意,有什么分别?本也不是重要的事,算了吧。”
容兆的话到此为止,断开了传音。
他继续处理手头堆积的宗门文书,须臾,却又停笔,失神片刻,起身走去窗边。
窗外早春的花枝开到眼前,不比方才夹在册间送来的那一枝开得潋滟。
暮色已晚,又想起那夜他站在这里,听那人于山道间吹了一整夜的埙——怅然萦绕心头,却难化进春风里。
容兆步入其中,抬手一拂,殿中照明灵器亮起,九层宝阁灯火通明。
所幸他提前将这里的护殿法阵加固,先前才未遭南方盟洗劫祸害。
容兆抬眼望去,这里是只有本宗宗主长老能踏入的禁地,上一回他拿到日炎天晶铃,莫华真人也只破例让他进来了三日。
如今他却已是元巳仙宗宗主,虽还未办继任大典,宗门上下都已改口,这天音阁,也能光明正大进入。
他的眼中却无兴奋,晃眼扫过四周,依旧对那些典藏功法不感兴趣,沿着阁中木质的旋转楼梯一步步走上去,至最顶层,搜寻那些少有人问津的上古博物志。
他在那几万册书里细致搜找,一本一本翻阅,找寻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天光经窗棱雕琢,落进楼阁中笼住他身影,慢慢淌过他手背和手中书页,再一点一点收缩,直至收于窗边一角,斜阳已偏西。
他迈步转过另一侧书架,停住,向上方瞟去,自角落里抽出书,目光微微一滞。
书封上是古体的《通天神树》四个字,再无别的。
书在这里或许几百、几千年无人翻看过,上方尽是尘埃,被他以灵力抹去,翻开——
【天极峰顶,神树接宇、连通九霄,登此通天路者,立地成神……】
这书分在古志一类,其上内容更如怪谈。
上古时,因天外之石降落,此方世界结界出现异动,濒临全界崩塌。有上神为救世降临此界,为能在之后顺利返回,于天极峰顶留下了一条通天路。
岂知世事无常,上神陨落人间,世上却从此留下了通天成神路的传说,若能得机缘由此路登天,便可得上神身份,立地成神。
书中言所谓通天路,其实是一株长在天极峰上的通天神树,枝叶层叠,一路延展至九霄。
但事实上,那天极峰顶,不过方圆半丈,唯见一片荒芜。
书往后翻,又有——
【神玉百枚,其形如叶,点亮通天神树,登天路现世。】
容兆目光蓦地停住。
他凝视着那一行字,久久不动。
自白鹭山中得来的那枚叶状白玉释出乾坤袋,浮于他身前,其上封印解除,丝丝缕缕的仙气溢出。
原来如此——
乌见浒挑起这场两地纷争,是为趁乱入各大宗门搜找收集这样的神玉,他要点亮通天神树,他想走那登天路。
当初在天恩祭的祭台上,他们关于通天成神路的对话仍在耳畔,离开九霄天山那日的山道上,那人望向前方天极峰顶的那个眼神也犹在眼前,在此时此刻,终于都有了答案。
难怪他始终抱着看戏看热闹的心态对待所有,丝毫不在意世间纷乱、谁死谁活,从一开始他就打算撇下一切,独自走上那条成神路。
传闻之事,那人却当了真,并且付诸了行动。
乌见浒当然不是第一人,“战神弃通天成神路,将希望之种撒向人间”,三千年前,早已有人做到过。
或许那位战神集齐了一百枚神玉,又最终放弃,将神玉散落四方大陆。若非白麓山之前的一场地动,他手中这枚也不会至地底深处翻出,被他拾得。
漂浮眼前之物若真正现世,世间风雨,才终将永无宁息之日。
容兆忽然想笑,又觉悲哀,想起当日自己问出的那句“成神了,然后呢”,和那时乌见浒一瞬间的沉默。
乌见浒答不出来,也许等他能答出时,也再无可能告诉自己。
暮色已沉,天边余晖只剩最后一抹,霞光依旧耀目。
走出天音阁,容兆在殿前空旷无人的广场上盘腿坐下,望向远近绵延起伏的群山万壑——烟岚浩渺笼于其上,被晚霞点缀,恍如虚境。
万水千山皆在他眼中,却不进眼底。
所谓良辰美景,怎敌仙宫岱舆、神霄绛阙,令人神往。
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稍晚些时,有侍从上来,低声禀报。
“宗主,羌邑带回的人,到了。”
容兆耷下的眼微抬,眼中只余一片冷沉,吩咐:“传令下去,今夜便动手。”
他亦起身,将所有翻涌的神思尽皆压下,再不去想。
更深夜阑,嘹亮哨鸣划破黑夜阒寂,响彻汴城上方。
凌乱足音伴随哗声四起,城楼上一处接一处燃起火把,映亮半边夜空,也叫他们看清了前方异动。
元巳仙宗大批修士毫无预兆地压境,趁夜攻城。
萧檀闻讯赶到城楼时,两方已交上手——
城门上下各样的灵光大作,火焰冲霄、雷霆惊天,无数修士于其中翻飞、斗法。
更有滔天剑意直冲护城法阵,交织、碰撞,不断吞噬消融,那剑意似能引星动月、颠山倒海,裹着杀意滚滚、四散弥漫,生生将笼罩整座汴城的护城法阵威势压得抬不起头。
萧檀心中大骇,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是那位云泽少君领阵、亲自出手,长剑在他手中,如气吞山河、叱咤风云。
这般气势,便只是看着,已足够叫人心惊。
萧檀心头惴惴,却不知这护城法阵还能撑住几时,当下叫人:“快!去请乌宗主来!”
乌见浒此刻人却在城中至高处的瞭望台上,他从先前起就已出现在此,独自一人,拎着个酒葫芦,迎风而坐,不时抿上一口酒,视线唯一锁定城楼下方那人——看他所向披靡,看他撼天震地。
冰凉酒水入腹,乌见浒忽然觉得,比起所谓乐子,他更喜欢看眼前这样的容兆。
侍从传音来告知萧檀正四处派人寻他,乌见浒没理,在这良夜清风间缓缓阖目,或许还希望这一刻更长久一些。
城楼之上,守城兵卒疲于应对,已有人心生惧意退意。
萧檀见状大声呵斥:“谁敢退!我定让他身首异处!”
他过于激动,玄真在他身后,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殿下,冷静。”
萧檀用力一握拳,听人禀报仍未找到乌见浒,又不由气怒交加。
前方忽然起了骚乱,有萧氏兵惊呼,萧檀拨开人大步上前,至城墙边朝前望去,双瞳骤缩。
前方元巳仙宗阵前,走出车中出现在众目睽睽下的人,竟是萧如奉。
“孽子!还不快停手!你欺上瞒下,与南方盟勾结做下这等滔天祸事,陷我羌邑万民于不义,你合该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萧檀这个代国君得位不正,对外号称萧如奉伤重闭关,实则是他将萧如奉软禁了。他又不如乌见浒那般胆大,不敢做到弑父那一步,留了后患,如今猝不及防被萧如奉当众揭穿,全无了退路。
只见他面色铁青,周围羌邑将兵无不惊讶,连与城下元巳仙宗众对峙也忘了,纷纷停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在胡言,”萧檀咬牙切齿,“父皇正在闭关养伤,元巳仙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狂妄之徒冒充父皇,你们不要上了他的当!”
萧如奉却继续一句一句高声怒斥着他,骂他包藏祸心,骂他狼心狗肺,骂他畜生不如。
众人有信、有不信的,大多生了动摇,萧檀怒不可遏,不断喝着人:“给我回击不许停手!拦下他们!你们没听到是不是?!”
一片混乱中,玄真上前来,压低声音将刚打听来的事告知他:“人是数日前被元巳仙宗人配合细作救出去的,消息送来被截下了,那位乌宗主的人不知为何先前去了一趟羌邑,国君被救出的消息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萧檀彻底阴下脸,乌见浒知道了却不告诉他们,更甚至,不定就是他的人截下了消息,他分明就是有意戏耍他们!
城下,萧如奉犹在叫嚣唾骂,元巳仙宗人不断涌上,四面进攻,萧氏军心溃散,虽被萧檀逼着回击,却已力有不逮。
另边,护城法阵被容兆持续的剑势冲击,也早已摇摇欲坠。
却在这时,乌见浒终于现身,飞身而下,悬停于城楼前方。
四下无不惊动。
目光交汇的一刻,容兆一语未发,手中云泽剑于虚空笔走龙蛇,符箓成于剑尖,灵光乍现,一息间随杀气凛冽的剑意碾出。
乌见浒同时出剑,同样磅礴如山的两股剑意轰然对撞、推拉,霎时剑光迸射,将黑夜映如白昼,剑意冲霄,此消彼长,如纠缠共舞。而那道剑符覆上去,顷刻将两股剑意一同吸入,其上灵光暴涨,几近刺目。
集聚了如同合剑威力的两股上炁剑意,容兆长剑往上一挑,剑符向着上方护城法阵结界猛烈撞去。
一切快得只发生在几息之间,众人尚陷在那两股绝强剑意对撞的震动中未回过神,便听一声惊响,汴城上方结界凝出实质,在剑符闪耀的灵光下无处遁形,剧烈震了三震,随之龟裂、破碎,轰然坍下。
护城法阵已破。
城楼之上,萧檀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惊愕,乌见浒却侧过头,平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发生。
那不断扩大的赤色灵光映在汴城上方,也映进他眼底。
方才那一刻他现身,无非是醉意使然,想要靠近看清容兆脸上神情。
容兆却在转念间想出这样的方式破阵,逼着他出手。
一阵风自身侧掠过,乌见浒回头,容兆已持剑与他错身过,飞身往城楼之上去。
一眼未看他。
汴城上方的乱斗声响了整夜,天明时分,终见分晓。
萧檀趁乱带着依旧追随他的部下弃城而逃,有长老带队去追,追出汴湖到底没追上。
至于乌见浒,消失于夜色下,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是也逃了,还是依旧藏身在这汴城里。
容兆听人禀报着各处情形,有几分心不在焉,一旁长老问他:“宗主,先前一直没问,你这剑法,似乎格外不同,且昨夜与灏澜剑宗那位对剑时,似乎他与你所用的,像同一剑法?”
面前这位戚长老也是剑修,自然看出他与乌见浒那一招剑意同出一脉,瞒也瞒不住。容兆镇定道:“是先前出外历练那三年得到的一些特殊机缘,至于灏澜剑宗那位,我亦不知他因何学得这剑法。”
但那道剑符,总不能是未卜先知。
先前因莫华真人身死,这位戚长老已对他生出了怀疑,容兆只做不知,也不多解释。
对方便只能作罢。
之后几日,他们一直留在汴城这里。
城中每日都能抓获大批依旧藏身在此的南盟余孽,一时间风声鹤唳。唯独不见乌见浒的踪影,他大抵已不在城中。
几位长老颇觉遗憾,若能擒住乌见浒这位灏澜剑宗宗主,局势或能瞬间扭转。
容兆正于屋中打坐,院中忽而传来一丝细微风动,他慢慢运转着内息,没有立刻动。
几息之后,才悠悠睁眼,又等了片刻,门外蓦地灵光大作,剑势似水浪剧烈搅动翻涌,剑鸣声急响不止。
他推门出现在廊下,沉目望去——
乌见浒于剑阵中翻飞,看到他出来,一剑急扫出,借势向后翻去,足踏剑罡,得以片刻喘息,抬起的眼紧盯住他:“你特地留在这汴城里,提前在自己院中设下剑阵,便是知道我会来,故意如此?”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容兆不含情绪的嗓音道。
确实给过,在出云阁的那夜,只要容兆一声令下,他怕是走不出元巳仙宗。
乌见浒看着眼前人,试图从他眼里看出些许波动,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又怎知,我一定会来?”他问。
容兆淡道:“总要一试。”
对视的眼眸间皆只有冷意,剑阵再起势,瞬间绞散了乌见浒脚下剑罡。他却不当回事,身形幻化,遽然向前,强行破阵,转瞬人已落至容兆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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