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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兆(白芥子)


乌见浒握着他掌心慢慢摩挲半晌,提醒:“酒煮好了。”
“嗯。”容兆轻声应。
乌见浒将酒倒进杯中,递给他。
容兆捏着酒杯,垂眼看去,酒水里映出一点火的颜色。
他有片刻怔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与父母三人也是这般,在雪夜围炉煮酒。那时他睡在母亲怀里,半梦半醒间听她与父亲说笑,便觉得,哪怕窗外的雪永无停下时也无妨,只要那一刻长久。
似昨年,非昨年。
真真假假,终皆成空。
“不想喝?”
被乌见浒的声音拉回神思,容兆将杯中酒倒入口,酒水入腹,甘甜过后无端涌上的却是涩意。
他眨了眨眼,靠在乌见浒肩上偏过头,近距离地看他的眼睛。
乌见浒便也侧头,与他对视:“看着我做什么?”
“乌见浒,”容兆的声音自喉间带出,模糊一片,“如果我们永远被困在这幻境里了怎办?”
“怎会?”
容兆道:“我说如果。”
乌见浒想了想,答:“没有如果,容兆,你乐意一直困在这里?”
容兆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影子——一杯酒不足以让自己喝醉,倒不如醉了的好。那两个字在心底碾过,出口时变成了:“不愿意。”
并非自欺欺人,他确实不愿意,若是愿意,他也不是今日的他。
“为何说这个?”乌见浒问他。
容兆笑起来:“乌见浒,你这人,连句违心的话也不愿说,真是无情透了。”
“说违心的话骗你就不叫无情?”乌见浒问,“容兆,你几时这么好哄了?”
“也没见你说过几句实话,”容兆轻笑,“废话倒是挺多。”
“容兆,幻境总有破开之日,无论好的坏的,”乌见浒沉声道,“顺其自然,别想那些没影的事情。”
容兆点点头,将空了的酒杯送过去:“你再给我倒点。”
乌见浒盯着他的眼,容兆眼中依然有笑,像先前之言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
他也不再说,继续倒酒。
最后一口酒下肚,都有了醉意。
倒进榻中,容兆推了推俯身向自己的人:“今夜不了。”
“不要?”
容兆的嗓音疲懒:“乌见浒,最后一夜了,算了吧,我只想跟你说说话。”
乌见浒揉着他的发,见他当真不想,便也作罢,侧身躺下揽人入怀:“说什么?”
容兆视线里,是他略薄的唇和坚毅下巴,他的呼吸和气息也都在咫尺间。
其实也无甚好说的,他圈过乌见浒的颈,乌发纠缠,贴近亲吻。
乌见浒回吻他,唇舌缠绵不止。
“不是说算了?”一吻结束,额头相抵时,乌见浒问。
“嗯,现在算了。”容兆小声道。
“真不要?”
“不了。”
容兆转过身,仍在乌见浒怀中,后背贴着他胸膛,凝神看去——
雪飞云起、夜窗如昼。
这一夜之后,又不知是怎样的天明。
身后人贴近,轻吻落在他颈上。
“睡吧。”
一夜无梦。
清早,容兆睁眼,神思放空片刻,缓缓撩起眼皮。
四下无人、寂静空荡,面前早已熄灭多时的火堆只剩一点灰烬。他们从幻境中出来了,又回到了那夜落脚的那处洞穴里。
容兆撑起身,听到脚步声时,转眼看向洞口方向。
乌见浒走进来,逆着光的脸上看不清神情。
“醒了?我们出来了。”他温声道,扔了两颗野果过来。
容兆接过站起身,问:“附近有人吗?”
“没注意,”乌见浒解释,“我也刚醒,去外头喝了口水摘了几个果子就又回来了,你先润润嘴。”
容兆咬着野果,随手解下发带,整理了一下凌乱长发,重新束起:“走吧,我们消失这么久,该有人找了。”
出了山洞没走多远便碰到人,是收到传信闻讯找过来的灏澜剑宗一队人。
“宗主!”
看到乌见浒平安出现,他的几个下属分外激动,却在瞥见一旁同行的容兆时,生生压下了将要说的话。
容兆主动开口,客气疏离:“最迟明日应当就能出秘境了,乌宗主,就此别过吧。”
转身却被乌见浒伸过来的手拉住,容兆停步,偏头看向他:“还有事?”
“你很急着走?”乌见浒问。
“你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走?”容兆似笑非笑。
乌见浒将他这个表情看在眼里,心神微动。
“最后一日了,容兆,再陪陪我吧。”
他握着容兆手腕的力道加重,请求中带着强硬。
微妙僵持片刻,容兆微扬起下颌:“你先去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
这便是答应了,乌见浒松开手,留下句“等我,我很快就把他们打发走”,带人走去了前方河边。
容兆仍留在原地,目光平静跟随他。
听不清乌见浒与人说了什么,但见他神情严肃,想必是正经事。
容兆的视线掠过去,打量起那些灏澜剑宗弟子——除了乌见浒的侍从,其余人看着修为都不高,甚至好几人应当只在筑基期。
他眯起眼,暗自思量。
天字级秘境的历练机会,于各宗门可谓千载难逢,各自派出的无不是门中精英弟子。灏澜剑宗却不同,让这些修为低下的小弟子来这里,无异浪费。
非但是灏澜剑宗,先前在这秘境里,他也碰到过好些不同宗门的南地修士,大多修为平常,总不能是巧合。
那日为了入秘境名额两地宗门起纷争时,乌见浒主动的让步,似乎在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乌见浒回来时,容兆抱臂正在看前方朝霞,神色沉然,与昨夜幻境中人截然不同。
乌见浒下意识停步,听到脚步声,容兆回头:“话说完了?”
“你呢?”乌见浒问他,“元巳仙宗人是不是也在到处找你?”
“我已经传音跟他们说了我无事,不用管。”
乌见浒笑了声:“我们现在去哪里?”
“最后一日了,不想再浪费精力,”容兆道,幻境数个月耗了他太多心神,他对在这秘境中历练寻宝已无半点兴致,“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乌见浒点头,也有此意。
他们沿河朝前走了一段,寻了处还有些绿意的山坡背风面就地坐下,容兆索性利用这个工夫入定,让自己静心片刻。
乌见浒在旁看他,也随之入定。
日升日移,听到埙声时,容兆自入定中抽离,睁开眼,斜阳已偏西,乌见浒就在他身侧吹着埙。
他安静听完这曲,问:“为何又吹这个?”
“想吹便吹了,”乌见浒道,转了转手中那枚埙,“容兆,你小时候还送过我一枚埙,记得吗?可惜后来被我弄丢了。”
容兆想了想,是有些印象:“为何弄丢了?”
乌见浒微微摇头:“总之是丢了。”
“既然丢了,还有何好说的,”容兆道,“总归是你不上心,何必再问我记不记得。”
“那算了,”乌见浒叹道,他也只是有些遗憾而已,看着眼前容兆,伸手碰了碰他的脸,“你——”
头一次,容兆见他欲言又止:“乌宗主有什么话不好说?心虚吗?”
乌见浒不出声,未尽之言到底没有说出口。
暮色逐渐晕染整片天际时,一道亮光自前方晚霞最深浓出破开,逐渐扩大。
秘境结界,缓缓开了。
容兆没有立刻动,依旧坐在原处看着。
下方河水中掀起狂浪,乌见浒冲他示意:“这里的地界快要塌了,还不走?”
容兆沉着眼没出声,也不看他,脸上不见半分着急之色。
乌见浒起身,走去下方,也未离开。
他挥剑,一波波的剑意横扫向前方,压下水浪躁动。
几次之后,原本沸腾翻涌的河水渐平息下来,周围地动山摇也随之平缓。但这只是暂时的,最多只能撑两刻钟,他们必须得离开。
容兆垂着眼,神情里看不出情绪。
结界一开,秘境之外的传音便已送进来,他安静地听,逐渐抬眼,看向前方河畔,那人不断以剑意压制地动的背影。
良久,他开口:“我知道了,等我出去了再说。”
乌见浒释出最后一剑,河中只剩一些小的水花涟漪,方才插剑回鞘。
下一息,却察觉到身后些微风动。
云泽剑尖抵上了他后心口,停住。
乌见浒回头,容兆持剑指向他命脉,眼神里平静一片。
“乌见浒,到此为止了。”

殿中不时传出摔东西声响,妖仆们缩着脑袋在外推搡,都不想进去。
莫华真人暴躁不已,大声喝道:“来人!来人!”
无人应声。
大殿中回荡的,唯有奚彦嘴里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傻小子赤着脚踩地上自己的影子,不时嬉笑。
莫华真人气得一挥手,带下手边做摆件的玉器,四分五裂。
他指尖送出一簇灵力,妖仆被拽进殿中,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莫华真人瞪过去:“外头现在到底是何情形?给我说清楚!”
妖仆挣扎爬起来,颤声道:“不、不知道,陈长老说,您身体抱恙,便在这里养病就好,外头的事情他会解决。”
“本尊才是这元巳仙宗的宗主!”
“宗主还是不要如此动怒得好,免得又伤了神魂。”
声音响起,陈启迈步入殿中——正是当日被容兆一眼看出异状,中了噬魂蛊的那位长老。
莫华真人浑浊双眼里涌动怒气,咬牙切齿:“为何是你来这里?其他人呢?!”
“齐长老为守山门身负重伤,已然昏迷不醒,至于另外两位,如今闭关不出,不问外事。”立于座下之人轻蔑说着。
“你将他们软禁了,”莫华真人怒不可遏,“陈启!你勾结了南方盟那些人!你要助他们吞并我元巳仙宗!”
对方神色淡漠:“宗主,你莫要冤枉我。”
“来人!给我拿下这个逆首!”
莫华真人大声喊着,始终无人应他,他逐渐意识到什么:“你们将紫霄殿也控制了,你好大的胆子!”
一掌轰然击出,被轻松接下,莫华真人飞身而上,与那陈启缠斗至一块。
灏澜剑宗。
屋中一连响起三声“好”,桑秋雪敛下气息,靠近窗边,屏息看去。
里头之人是她的丈夫与他师尊,她丈夫彭春是灏澜剑宗门中前途无量的年轻剑修,她嫁进灏澜剑宗这一年,千星岛与灏澜剑宗结盟共举大事,如今已到了至关键时刻。
彭春挥动着手臂,正兴奋道:“我们的人已经攻破了元巳仙宗的山门,不日就能将元巳仙宗拿下,待之后,东大陆其他宗门必将兵败如山倒。师尊,还是你英明!当初力挺宗主上位,便是你坐不上那个位置,如今东大陆千万宗门,也尽由我们挑!”
他的师尊宋长老捋着长须,虽志得意满,眼神里又隐约有担忧:“从前我便知道这位小宗主不是池中物,今日种种皆如我所料,不过——”
“不过什么?”
“他手中的全界舆图从何而来,他又是用何方法在东大陆宗门里安插众多内应,他却不肯与我们透露半句。他的心思比你我想象中还深沉,若是言而有信还好说,就怕他连我等都防备算计着。”
彭春不解问:“师尊何故有此担忧?”
“先前天恩祭上出的那事,天罗宗不过一个幌子,出事之前,我曾亲眼见宗主他侍从接触过那天罗宗做下事情的修士。若他或他的人当真会用噬魂蛊,倒是能解释为何东边那些宗门如此不堪一击,但他真有这些本事,又岂会不用到别处?不用在我们自己人身上?”
屋中说话声逐渐压下。
窗外,桑秋雪垂着眸思量片刻,见容兆给的这道藏身符将失效,不再逗留,悄无声息地退下。
宋长老神色倏尔一顿,转头望向窗边方向,拧起眉。
彭春问:“师尊?”
宋长老道:“你去看看,窗边有什么。”
彭春过去,推开窗,四处望去,又以识海探了一遍,并无异状。
“师尊可是有察觉不对?”
宋长老垂下眼,淡了声音:“那便是我的错觉吧。”
萧檀走上城楼,迎风而立,望向前方半隐于云雾间的元巳仙宗山门。
护山法阵已破,昔日高不可攀的仙盟第一宗门,如今人人可入。
玄真落后一步上来,为他披上御寒法衣,小声道:“殿下,元巳仙宗虽已攻破,秘境结界一旦开启,各宗精英弟子回来,之后局势恐还会生变。”
萧檀回头:“你想说什么?”
他的狼妖皱着眉,神色凝重:“我当日劝过您的,那位乌宗主,他不可信,他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在利用我们。”
“我知道,”萧檀无所谓地笑笑,“我也不过在利用他罢了,各取所需,若没有他、没有南方盟,只凭我们,哪来的机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攻破东大陆这些宗门。”
“您何必做这些……”
“你说我为何要做这些?”萧檀打断他,“玄真,你本是狼王血脉,却要为奴为仆,妖就天生低人一等吗?你甘心这样?不打破陈规,不叫那些高傲的仙盟长老低下头颅,你我之间永远只能这样偷偷摸摸。”
玄真哑然,注视着他格外苍白的脸——养蛊种蛊耗了萧檀太多心血,尤其是,为在那些高阶修士身上种下噬魂蛊,他用乌见浒给的方式将蛊术与妖力结合,几乎每出手一次,便要遭反噬一次,萧檀一直在用自己的命来赌。
“不用担心,”看出玄真眼中担忧,萧檀轻声安慰他,“我也不是傻子,若是见势不对,我们便离开,我随你回去荒漠。”
巡卫所大营。
收到容兆令人送来的传信,苍奇松了口气,无论外事如何,至少他大师兄平安从秘境中出来了。
容兆在信中命他带人回元巳仙宗,他手下能调动的巡卫所兵卫还有七八万人,自此启行,不用半月便能抵宗门,刚好能与容兆他们汇合,共退敌寇——
十个月前,南方盟联合羌邑国与千星岛,以与天罗宗之间冲突为借口,分兵数路往东,逐一攻破东大陆各大宗门城镇。
他们手握详尽的天下全舆图,又有安插在东边各处的内线里应外合,短短十个月便拿下东大陆大半宗门,如今连元巳仙宗业已危在旦夕。
若非有苍奇领巡卫所兵卫四处支援,更无人能阻挡他们的狼子野心。
仔细将容兆的传信内容又看了一遍,苍奇的目光移向面前漾动的烛火,半晌未动。
想起那日在天恩祭的祭台上,无意间瞥见容兆与那位灏澜剑宗宗主之间的眼神交流,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位乌宗主发间系着的,是容兆从前一直系的那条银色发带。
而大师兄用来束发的发带,却换成了他原本不喜的张扬金色。
究竟是何人入了他大师兄的眼,在那个吵嚷不休的凉夜里,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风起风又止。
容兆手中长剑始终指着眼前人,乌见浒坦然回身,正面向他。
“你都知道了。”
他其实也清楚,一旦秘境结界开启,所有事情都瞒不过容兆,容兆的反应,皆在他预料之内。
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这样镇定地执剑与他对峙。
“乌宗主很本事,”容兆讽笑称赞,“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你还是叫我刮目相看了,连元巳仙宗的长老也能被你们种成蛊,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原本想控制你们少宗主,”既已被他拆穿,乌见浒便说了实话,“但那次被你打断了。”
“乌见浒,”容兆沉声,“在秘境中,甚至入幻境后这一年,你是不是一直能与外界传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妖法,”乌见浒垂眼,看向抵在自己心口的云泽剑尖,“我母亲是九尾灵狐,自有她与寻常妖不一样的地方,我也不过学到点皮毛而已。”
容兆说得直接:“你们南方盟早有谋划,趁着东大陆各宗门精英弟子入秘境之时举事,至于你来这里,不过是个幌子,为让我们放松警惕,反正你有这妖法,便是在秘境中也能指点江山,是吗?”
“你先前都看到了,”乌见浒承认,“我带来的弟子,大多修为不济,有本事的那些都留在外头了。”
容兆只觉讽刺:“乌见浒,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些的?你又想要什么?一统万千宗门吗?”
乌见浒直视他的眼,说着这些时目光隐约的闪动,昭示他的内心或许并不如面上表现得那般平静。
乌见浒不答,容兆便一字一字道:“你在痴人说梦。”
“便是你们凭着全界舆图和噬魂蛊占得一时上风,待到这里的人回去,总不会任你们宰割。当年东南两地打了百年都没打出个结果,你乌见浒凭什么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能叫所有人对你俯首帖耳?便不说其他,南方盟里那些人,哪个是绝对信服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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