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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兆(白芥子)


乌见浒或许料到他是这个态度:“合作还是各凭本事,你选。”
容兆不为所动:“不了。”
“不了是何意?”
“不合作,我们各凭本事。”容兆答得干脆。
对乌见浒,他本能不喜。
初时他们在仙盟大比上结识,苦战三日三夜平手,其后屡次交手,各有胜负。同为剑修,俱是同辈之中天资最出众者,彼此间却无多少惺惺相惜,被世人相提并论、议论比较得多了,看对方难免生出诸多挑剔。
更者,乌见浒此人,轻浮浪荡且狂妄自大,看似不拘小节,实则阴奸难测,他不想枉费心思。
那日他走得匆忙,剑谱最后一章他与乌见浒一人一半,另半他们各自都看过,靠自己摸索未必不能突破,没必要与虎谋皮。
幻境三年,不过大梦一场。
“真不合作?”乌见浒的语气近似遗憾。
“不必。”容兆没有犹豫。
“容兆,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为何我们会一起进入那幻境中,”乌见浒忽又道,如同与他闲聊,“你不觉得奇怪?”
容兆不答。
乌见浒低声笑:“福兮祸兮,尚不可知,我倒觉得挺有意思。”
容兆闭眼又睁开,右腕上的红线隐现,让他不由心生烦躁。
“有何意思?”
“容兆,好歹夫妻一场,”乌见浒戏谑道,“你这人,好生绝情。”
“乌见浒,”容兆沉声提醒他,“既为夫妻,释出十成剑意杀招,合该恩断义绝。”
“你是这么想的?”
“你难道不是?”
神识里的声音稍顿,随即淡去:“忘了说,发带,你拿错了。”
“一条发带而已,”容兆不在意道,“扔了便是。”
那夜乌见浒以发带遮住他的眼,俯身亲吻他,带他共赴云雨,那些旖旎温存还历历在目。
金色发带是乌见浒的,银色发带是他的,或许是那之后他们随手拿错了——本是结契道侣,实属平常,偏那只是一出幻境假象。
虽不愿想,却也难忘。
“所以我的那条被你扔了。”乌见浒道。
“扔了。”
乌见浒稍一沉默,轻嗤:“你是有够绝情的。”
容兆眉心紧蹙,神识里那道声音最后道:“不是杀招。”
“……”
“你我同是剑修,我释出的是不是杀招,你心中有数。”
容兆亦沉默,半晌问他:“是与不是有何分别?乌见浒,幻境种种皆是假象,你难道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若说是呢?”
“你是吗?”容兆语气嘲弄,大抵看穿了他恶劣本性。
乌见浒复又笑了:“容兆,你果然不讨人喜欢。”
容兆不欲再逞口舌之快,果断屏蔽了神识传音。
终于清净。
右腕红线依旧在发烫,金色发带缠上去绕了几圈,掩下那些不适。
他竭力忽略,强迫自己静心,勉强入定。

红线闪动,隐隐作烫。
山间雪雾弥漫,他是突然想起的容兆,想起幻境中的每岁冬日,雪落下时,容兆在他怀中安然入梦。
银色发带缠绕发间随风拂荡,乌见浒凝神,眼前又浮现破出幻境的那一刻,容兆红极的双眼。
那一招剑意他确实用了十成威力,又确非杀招——
可惜了,风月三载,偏那人是容兆。
前方殿门洞开,有侍从出来,小声禀报:“少宗主,宗主尚未出关,您要不先请回吧。”
乌见浒目光停住,嘴角忽地弯起一抹诡异弧度:“是么?那我便晚些时候再来。”
日落月升,风雪渐掩埋殿前长阶。
夜阑阒寂时分,强悍剑意破开厚重殿门,灯火俱灭,惊惧尖叫破碎在喉间,一双双遽然瞪大的眼中映出惊恐,转瞬灰败。
乌见浒闲步入殿中,长剑在手,游刃有余,剑尖所指处,招招毙命。
“少宗主!你疯了不成——”
一剑斩断那些多余聒噪,乌见浒随意抹去溅上脸的腥臭鲜血,回手一挥,灵力拧断了试图靠近偷袭之人的脖颈。
身后死士迅速将殿中其余人制服,哭嚎、哀求、唾骂此起彼伏,乌见浒无动于衷,吩咐:“全部杀了。”
大殿后方,洞府结界异动。
浩瀚剑意排山倒海推出,不断撞上结界,两相推挤、此消彼长,大作的灵光轰然炸响,又迅速消弭于笼罩整座玄极殿的护殿法阵里。
直至一方将另一方吞噬,乌见浒的剑意占了上风,强行破开了结界。
洞府之中,乌曹正值进境打通经脉穴位的关键时刻,察觉到结界震荡,他体内运转的灵力陡变,被迫自入定中抽离,吐出一大口鲜血。
乌见浒提剑进来,逆光的轮廓虚实难辨,染血的剑尖却泛着锋利冷光。
乌曹心下大骇,抽剑出鞘,防备警惕着他:“逆子,你要做甚?!”
乌见浒停步,慢慢转动了一下手腕,长剑在他手中挽出一道剑花:“父亲,三年不见,你还是这般,从来对我不假辞色,你这样,我也很难做个孝顺听话的好儿子。”
乌曹看清他眼中的森寒晦色,怒不可遏:“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你杀了多少人?!”
乌见浒歪头想了想,淡漠道:“外头那些,这会儿应该死绝了吧。”
“你——!”
乌曹气急攻心,又吐出一大口血:“你这个畜生!”
“嘘,”乌见浒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你听,还有人在叫,就快了。”
“你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当年我在玄极殿外跪了三日三夜,想求你去救我娘一命,”乌见浒幽幽道,“他们只想赶我走,没有一个人愿意开殿门,帮我去跟你说一声求个情,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乌曹一愕:“你还在记恨你娘的事情?我说了当初是她不肯随我入世,并非我……”
“是吗?”
“当然是!”乌曹声色俱厉,“即便我有不对,我也是你父亲,你怎敢如此?!”
“乌曹,”乌见浒的嗓音骤沉,“你贪慕虚荣、抛妻弃子在先,纵恶行凶、见死不救在后,你也该死。”
话音一落,乌见浒立时动了,执剑飞身上前,杀戮气极重的一剑横挑向乌曹。
乌曹同时跃起,释出剑意抵挡。
乌见浒心知他跟乌曹在修为境界上的差距,他也等不及日后修成上炁剑法,九层便已足够,乌曹在进境关键期被打断,体内经脉不畅,灵力不稳,随时可能暴动。
机会只有这一次。
乌见浒阖眼,在识海中构建出他与容兆合剑的画面——
壬水与丁火,两股灵力并济,合而为一,带起剑势滔天。
右腕红线炙热滚烫,热意顺筋脉流转,连同握着剑的掌心也在发烫,剑罡碾出,威力暴涨,赫然将对方逼近的剑意碾碎。
乌曹瞠目,面目逐渐扭曲,暴怒之下大乘期修士的威压全开,狂浪一般袭卷向乌见浒。
乌见浒依旧闭着眼,在识海里细细捕捉。
他的剑招陡然变了,诡谲莫测、变幻不定,一时凌厉迅疾,如风驰电掣,一时柔韧婉转,似流云幻影。
分明只有他一人,一招一式中却仿佛还有另一股极强的剑势辅助,乌曹措手不及,疲于应对,竟是被逼得节节败退。
这是乌曹从未见过的剑法,威力之强远超他预想,他的眼中逐渐流露出慌乱惧色,终于意识到——自己当真命将休矣。
元巳仙宗。
山门之外的汴城,是元巳仙宗下辖最大城镇,无数外门弟子和过路修士聚集于此,互通有无。
茶市总是最热闹的地方,望川阁三楼的雅间,容兆独坐窗边,漫不经心地看楼外熙攘街景,不时凝目眺望远方。
掌柜在一旁为他斟茶,小声禀报这几年各处发生的大小事情,最后说起前两日才出的新鲜事。
“灏澜剑宗的宗主进境失败遭反噬身陨,少宗主不日将接替宗主之位,已经传讯仙盟各大宗门,想必紫霄殿那头这两日便会收到正式的函告。”
容兆蹙眉问:“进境失败直接身陨?我记得灏澜剑宗的宗主是大乘中期的修为,即便进境不成,按理说也不至如此,他竟陨落了?”
“确实蹊跷,”掌柜低声说道,“听闻那夜灏澜剑宗玄极殿内曾传出异动,老宗主身陨后玄极殿里外之人都换了一批,那位乌少宗主向来野心不小,无论事情是否另有内情,这次都便宜他了。”
容兆握紧手中茶杯,沉默一阵,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窗外落起雪,飘进的雪花停在指尖,容兆垂目,冷眼看着,想起在那幻境之中,天寒时,那人握着他的手,慢慢焐热他微凉指节。
隔壁间传来说笑声,皆是市井间添油加醋的传闻——
“灏澜剑宗的老宗主当真陨落了,此事千真万确,他们少宗主已经入主玄极殿,据说有门中长老极力反对,但反对有何用,那位乌少宗主虽修为尚不是门中最强的,于剑道造诣上却了得,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天下剑修第一人。”
“那不一定吧,论剑道造诣,这元巳仙宗的云泽少君也早有威名,不输那位乌少宗主。”
“之前是不输,如今那位已是天下第一剑宗的宗主,至于云泽少君,莫华真人有子,将来如何还不好说,同为大宗门,即便日后云泽少君成为元巳仙宗的长老,也很难再与一宗宗主相提并论。”
“元巳仙宗岂是莫华真人一言堂?再者云泽少君是他首徒,我倒觉得日后这宗主之位必是云泽少君的。”
“且不说这些,我听闻那位乌少宗主在外历练这几年,得了莫大机缘……”
容兆冷冷碾去指尖粉雪,拿起云泽剑,起身而去。
才回宗门,又有宗主使者来传。
紫霄殿内,容兆看完莫华真人递来的函告,平静道:“此事外头已然传开,我也听说了。”
莫华真人一抚长须,貌似惋惜:“我与乌老宗主也算故交,没曾想他就这么陨落了,可叹。”
容兆没作声。
莫华真人兀自感叹完,接着道:“灏澜剑宗新宗主继任,虽不好大办,我们元巳仙宗总得送份贺礼过去,你与那位小宗主屡有交道,兴许知道送什么礼合适,这事你来办吧。”
容兆领命。
紫霄殿的管事刘崧随他一起回了出云阁,听候他吩咐。
容兆拿起宝册,随意圈出几样天材地宝:“就这些。”
“就只这些?”刘崧犹豫道,“云泽少君,只送这几样寻常之物,是否怠慢了些?”
“我记得之前别的宗门宗主继任,本宗送的也是这些,本就是定例。”容兆道。
“灏澜剑宗毕竟是南地最大宗门……”
“那也一样。”
容兆坚持,刘崧便不好再劝,再次核对后告退离开。
有妖仆上前来换了壶茶,看容兆一眼,壮着胆子道:“公子,外头人都说灏澜剑宗那位少宗主这次胜了您一头,可依我看,并非如此。”
容兆睨过去,说话的是这些妖仆里胆最大最伶俐的一个,他不咸不淡地问:“那是怎样?”
见容兆愿意搭理自己,小妖很是高兴,继续道:“那位乌少宗主,不过因为是灏澜剑宗老宗主之子,才侥幸年岁轻轻得继宗主位,若论天资和剑道造诣,他样样不及您,我还听闻他性情冷酷、阴晴不定,这样的人,不及公子您半分,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
“你之前见过他?”
“未曾。”
“那你怎知他性情如何?”
“……都是听人说的。”
容兆抿一口茶,未再理那妖仆。
屋中叶落可闻,妖仆嘴角笑意滞住,垂头,背上逐渐冒出冷汗。
最后他噗通跪下,匍匐在地:“公子……”
容兆搁下茶杯,淡声道:“我最讨厌背后嚼人舌根者。”
小妖:“我……”
“凭你也配?”
这四个字里听不出情绪,那妖仆却已汗流浃背:“公子,我错了,我再不敢了,我——”
“拖下去。”
哀求声远去,容兆起身,慢步走去落地大镜前。
镜中映出他冷而白的脸,衬着浓郁的眼、艳红的唇。
另一妖仆上前来帮他更衣,容兆没动,抬起的手轻抚上颈侧——
这么久了,那枚印子早已消失,不留痕迹。
“公子,”妖仆低声提醒他,“宗门给灏澜剑宗送了贺礼,您是否要另外再送一份?”
容兆手上一顿,看着镜中的自己,启唇:“不送。”

“铮锵”一声,容兆收剑回鞘,回身望去,漫天花絮飘飞。
粉白花瓣簌簌而下,他凝眸看着,再娇艳的花色也不过在虹膜上留下片刻痕迹。
眨眼之间,随风无形。
有妖仆上前,小声禀报,紫霄殿那边又派了人来,传他过去。
容兆无甚反应,盯着最后一片坠下的飞花——
落地之时被风卷着悠悠旋了两圈,终是挣扎着碾进尘土里。
“公子……”
“今日初几了?”容兆忽然问。
妖仆一愣,答:“初六。”
初六,三月初六。
他回来那日尚是凛冽寒冬、风雪料峭,如今春日也将过去。
紫霄殿。
容兆进来时,奚彦正兴奋地和莫华真人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回头笑嘻嘻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容兆颔首,上前与莫华真人见礼。
莫华真人一摆手,说起叫他过来的用意:“月底仙盟督守寿辰,发来宴帖,我让彦儿代我前去,你也一块吧,彦儿第一次出远门,你多看顾着他,别让他在外惹麻烦。”
奚彦争辩道:“我怎么可能惹麻烦啊……”
容兆抬手领命,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
若细究起来,莫华真人这样的安排委实没给他留面子。
他是莫华真人的首徒、奚彦的大师兄,理当由他代莫华真人去参加寿宴,而非做自己小师弟的护卫。
元巳仙宗当然不是宗主一言堂,从来能者居之,世人看在莫华真人面子上抬举奚彦,称呼他一声少宗主,并非奚彦当真担得起这个位置。
莫华真人却不这般想,仙盟督守寿宴这样的场合,让奚彦代他前去,在仙门众家面前露脸,他是何心思自不用说。
容兆心知肚明,懒得计较。
莫华真人见他如此听话,心中满意,交代完事情便让奚彦先行退下。
“近日我常觉神思不属,夜不能寐,”殿中只余他们后,莫华真人唉声叹气道,“想是因乌老宗主之事,至今心有戚戚,难免道心不稳。”
容兆劝慰他:“师尊忧思过重了,不妨服用一些安神的丹药。”
莫华真人摇头:“丹药又或其它的,于我都无用。”
“医师们怎么说?”
“大抵是神魂有异,需要安魂,”莫华真人蹙眉道,“这段时日我每日听人弹奏静心安魂曲,却也收效甚微,怕是还要借助其它宝器安抚神魂。”
容兆听懂了,莫华真人忽然与他提起这些,打的主意,只怕是仙盟督守萧如奉手中的那枚日炎天晶铃。
据闻那天晶铃是由汲取了日炎之力的补天石炼制而成,不同于一般的清心招魂铃,不但能安魂定魄,更能助神魂有损之人修复如初,那是天字级的宝器,世上仅有那一枚。
莫华真人如此迫切想要得到它,想必是之前进境不成伤及命魂,一直未能痊愈。
他既然开了口,容兆就必得帮他弄来。
“之后我与小师弟出门,一路上会留心帮师尊寻来得用的宝器,师尊尽管放心。”
这便是答应了。
莫华真人满意他的识相,笑道:“这么多弟子中,果然还是你最贴心。”
容兆神色沉定,类似的事情他不是第一回帮他这位师尊做,总得讨些好处:“近日我在剑道上略有所得,能否请师尊破例,准我进天音阁参悟一番?”
莫华真人嘴边笑意一滞:“你想去天音阁?”
“是。”
“本宗宗主和长老方能进天音阁,你果真想去?”
“请师尊允准。”容兆坚持。
莫华真人淡下声音:“待你自寿宴回来以后吧。”
容兆便当这笔交易谈成了:“多谢师尊。”
两日后启程。
自元巳仙宗往西,半月方抵羌邑王都郢城。
西边大陆地小窄薄,不及东、南两地十一,仅存唯一势力,建都立国,国号羌邑,国君是为当今仙盟督守。
“这王都看着还不如汴城,”奚彦闲不住,一到郢城安顿下来,便拉着容兆出门闲逛,四处张望瞧新鲜,好奇感叹道,“为何他们国君能做这仙盟督守?这是谁定下的?”
容兆不欲理他,沿着闹市长街踱步往前,留心观察四周。
刘崧跟随身后,耐心与奚彦解释:“羌邑偏安一隅,与世无争,虽为一国,若论实力,并不能与本宗,又或是灏澜剑宗那样的南地大宗门相提并论,三千年前东、南两地宗门纷争不断,一场大战两败俱伤,后停战和解,为平息争端,故设仙盟,以两地之外的羌邑国君为督守,众仙门共议仙盟事,并非听从督守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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