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蔺阡忍今日若是不听学生的话,一意孤行的护着年听雨,那么肯定会有人说年听雨是惑主之人,照样会给年听雨安个死罪,而蔺阡忍则会被戴上一顶“昏君”的高帽。
 年听雨轻呷一口茶润喉,不紧不慢的说:“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都只有一个目的——把我置我于死地,也要把陛下也拉下水。”
 戚巡确实看明白了,只是他没料到年听雨会这般平静。
 “您既已知道这件事,就一点也不担心陛下吗?”
 “我为何要担心。”年听雨道:“如果陛下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他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而且您敢在这个时候来见我,而不是去朝堂上给陛下分忧,想来也是相信陛下能处理好这件事。”年听雨看了太傅一眼:“您这个做老师的都不担心,我自然也不必担心了。”
 太傅不禁感慨:“君上看的真是透,怪不得陛下会喜欢您了。”
 年听雨轻笑:“太傅过誉了。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太傅有话就直说吧,不要藏着掖着了。”
 戚巡此次前来确实另有其实。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事,但有些事实在想不通。
 按理说蔺阡忍回来是大喜之事,可这么大一个难题出出来,摆明了就是想把蔺阡忍拉下来。
 但是,有不臣之心的苏海成已经死了,这件事断然不可能是他指使的。
 可学生们背后若是没有人指使,又怎么会这般激奋呢。
 要说这件事是张守正指使的,那完全不可能。
 张守正为人忠义,他这个老东西能想到的事,张守正自然也能想到,所以张守正只会自己来谏言,并不会用这个法子置蔺阡忍于不仁不义的之地。
 如果戚元懿还活着,戚巡或许会认为这件事是戚元懿指使的,可眼下戚元懿不在了,要想把这件事解释通,也只有一个可能了。
 戚巡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件事,所以他等不到蔺阡忍下朝了,只能来见年听雨了。
 戚巡道:“君上既然看出了,那老臣就大胆问了,恳请君上明确告知,狼牙的主子是不是不止苏海成一个人!”
 “太傅不愧是太傅,”年听雨道:“仅凭一点点蛛丝马迹便猜到了这件事,我今日叫阿冶给您带话过去,其实也是想把这件事告知于您。”
 戚巡微敢迷茫:“为何?”
 年听雨点头:“我想用这件事把您给留下来,继续教阿冶,您若是告老还乡了,我和陛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胆大的好老师了,竟然敢教皇帝做个一心一意的人。”
 闻言,戚巡老脸一僵:“君上都知道了。”
 “是啊,陛下那个大漏勺都都漏给我了,”年听雨道:“而您若没有教他这些,我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和太傅您说话,我这个人心眼儿小的很,不仅自己眼里容不下旁的人,也不许我的人生了不忠之心。”
 “没想到君上竟然和老臣有同样的想法,只是——”
 戚巡顿了顿,担忧道:“只是君上您终归不是女子,而陛下的身份也摆在这里了,您和陛下要是想走这条路怕是比旁人要难上千百倍。”
 “事在人为,走不走、怎么走是我和陛下的选择。”年听雨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犹未可知,但只要陛下能始终坚定不移,那我便不会离开,可他若是动摇了,那也不能怪我无情了。”
 戚巡听出了年听雨的坚定,但同时也听出了年听雨语气中的狠决。
 戚巡皱了皱眉:“君上,老臣这把年纪也不怕死了,有些话老臣就直说了。老臣觉得做人还是不要太偏激的好,不如好聚好散。”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不过太傅放心,我有分寸的。”年听雨安抚道:“我不是太皇太后,也不会成为太皇太后,只是稍稍给自己出口气而已。”
 这话换做别人来说戚巡肯定要掂量掂量,但换做年听雨来说就不一样了。
 倘若年听雨真是个没分寸的人,他又怎会眼睁睁的看着张守正如此这般呢。
 戚巡吁出一口气:“既如此,老臣便只能为君上和陛下日夜祈福了,祈愿君上和陛下白首不离。”
 “这份美意我收下了。”年听雨终是按捺不住讶异,问:“说实话,我还以为太傅您知道了这件事,会极力反对呢。”
 “或许反对才是常态,但老臣并不会这样做。”戚巡豁然道:“情之一字本就难测,倘若真将其固定于男女之间,那坊间也不会流传出那么多猎奇的话本子了。”
 戚巡缓了一口气:“老臣甚至还觉得情之一字可以跨越更多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有人编写出志异传了,讲述那么多不单单局限于人与人的情爱故事。”
 戚巡能说出这话年听雨并不觉好奇,毕竟他眼前这个人
 “太傅了解的如此清楚,”年听雨了然:“看来太傅年轻的时候应该看了不少这些东西。”
 “年少轻狂罢了。”戚巡红了一张老脸,强行转移话题:“君上还未告诉老臣,这件事和我留下来有什么关系。”
 年听雨看向戚巡:“如果我和您说,就算太皇太后当年不曾对陛下动手,还会有其他人动手,您信吗?”
 “为何会这般说?”戚巡疑惑:“难不成苏海成他们从那个时候就有了不臣之心?”
 年听雨:“是,不过那个时候狼牙应该还没有建立起来,只有幕后指使罢了。”
 沉吟须臾,戚巡道:“君上是如何确认的?”
 “有些事我也不瞒您了。”年听雨将铃兰的事告知于戚巡,最后道:“那时就算太皇太后未曾动手,苏海成他们也会想方设法的,给陛下服下“长眠”,而太皇太后这个冲动之举,弄巧成拙,反倒救了陛下一命。”
 闻言,戚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喃喃道:“看来,她也知道了陛下的身世,只是苏海成为何甘愿供她驱使呢。”
 这句话真有意思。
 年听雨微微眯了一下眸子:“太傅似乎知道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比如狼牙的另一个主子是谁,比如陛下的身世。”
 “事到如今,老臣也不瞒君上了。”戚巡道:“老臣从始至终都知道陛下的身世,只是老臣没料到太皇太后她......唉。”
 太傅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解锁了被封住的信息。
 那声叹息未消,年听雨的脑海瞬间被蜂拥而出的信息填满了。
 戚巡何止知道蔺阡忍的身世,甚至就是他亲手把蔺阡忍换进来的!
第080章 
 年听雨对着戚巡的话梳理最新浮现的信息,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牵扯到了煜王。
 所有人都说煜王的暴毙是隆安帝做的,只为了自己去当这个皇帝, 可谁又能想到这个流言是隆安帝亲自放出来的。
 当年煜王骤然暴毙,顿时惹得朝堂一片哗然, 毕竟不久后就是煜王的登基大典。
 起初隆安帝也单纯的认为自己的兄长, 是过于操劳才暴毙的,但直到煜王妃悄悄抱着世子找上了门, 请求他庇护小世子, 隆安帝才知道煜王的暴毙并非意外。
 后来隆安帝不仅庇护了未满周岁的小世子,甚至拜托戚巡将自己的孩子悄悄送走了,从此对外宣称小世子才是自己的孩子, 还让戚巡帮忙隐藏了这件事。
 只是隆安帝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呢,戚巡又为何要帮着隐瞒这件事呢。
 戚巡看出了年听雨的疑惑,解释:“隆安帝若是不这样做, 世子的命便保不住, 而老臣愿意帮隆安帝, 也不过是为了“稚子无辜”这四个字罢了。”
 年听雨轻“啧”了一声:“太傅倒是大方,竟然舍得让别人坐了自己外孙的皇位。”
 “我巴不得他不坐。”戚巡道:“皇帝当起来看似风光,可又要遭多少算计呢。朝臣的算计, 后宫的算计, 哪哪都是算计,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外孙落得个祖皇帝的下场,不如帮了这个忙。只是太皇太后......罢了, 不提也罢。”
 年听雨拿起茶壶, 纡尊降贵的给太傅倒了一杯茶:“太傅既然如此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太皇太后呢, 何至于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呢。”
 “多谢君上。”太傅接过茶,道:“太皇太后是老臣的女儿,她什么性子老臣很清楚,这件事若是告诉她,必然藏不住,小世子也断然不会安稳长大的。”
 “安稳长大了又如何,人不还是搅进了这滩浑水,甚至经历了九死一生。而且——”
 年听雨淡淡的看了太傅一眼:“您和隆安帝这样做未免太自私了一些,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都是那孩子的生母,你们一声不响的就把那孩子换走了,倒也不怪太皇太后做出那样偏激的事。”
 戚巡的神色黯淡下去,人转瞬间看起来就苍老了不少:“这件事确实是我和隆安帝对不起太皇太后,所以她亲手杀了隆安帝,后来又去了寒山寺,与我这个父亲断了关系。只是她不该对陛下动手的......”
 这件事年听雨终究是个外人,而且隆安帝和戚巡也得到了自己应有的惩罚,眼下还是问清楚信息里未曾写明的事为好。
 “太傅大人,”年听雨道:“凡事都讲究一个因果,隆安帝愿意庇护世子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还请太傅告知。”
 “因为......”
 戚巡长叹了一口气:“隆安帝查到,煜王的暴毙是老祖宗动的手脚,唯有把小世子变成自己的孩子,才能保他一世无忧。”
 “咚——”
 “咚——”
 “咚——”
 戚巡的话音才落,登闻鼓被敲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震人心魄。
 等戚巡再度回神,年听雨已经冲了出去。
 ......
 ......
 日落西山,太学的学生们还跪在宫门前请愿。
 蔺阡忍坐在龙椅上岿然不动,大臣们大眼瞪小眼的望来望去,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蔺阡忍很清楚,这件事是冲着他和年听雨来的,只是他没料到年听雨才回来,对方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动了手。
 而事情一出,大臣们就开始左右提议,有的劝他接受学生们的提议,有的劝他不要接受,有的在那里推卸责任,总之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当然,蔺阡忍也不指望,这些个天天跟在张守正屁股后面谏言的老王八蛋,能有什么用。
 其实要想把这件事平息下去,不一定非得要做出什么决定,唱一出更大的戏就是了。也正好给那些听风是风、听雨是雨的学生们开开眼,让他们好好认识一下“蠢”字怎么写。
 不过,也万幸年听雨跟他说了那番话,不然今日这局面大概就是个无解的死局。
 只是赢夙的动作未免太慢了些,都快一天了,竟然还没把人抓回来。
 蔺阡忍坐累了,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合上了眼。
 见状如此,大臣们轻轻动了动站僵的身子,然后继续大眼瞪小眼,无比期待赢夙可以快点回来。
 事情出了以后,龙椅那位对他们的言语充耳不闻,只是把赢夙派出去办事了。
 虽然他们不知道赢夙去干什么了,但他们知道,只要赢夙回来,今日这事就有了两全法子。
 只是天都快黑了,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们这老身板快熬不住了!
 人最不经念,大臣们正在疯狂思念赢夙,赢夙就拖着一身伤踏进了大殿。
 听见动静,蔺阡忍睁开了双眼,那双极黑的眸子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将视线定在了赢夙身上。
 “怎么弄成这样了?可有大碍?”
 “臣无碍。”赢夙道:“臣找到孟迁的时候他正在被人追杀。”
 孟迁——
 这不是苏海成的副将吗。
 陛下找这个人做什么。
 大臣们面面相觑。
 蔺阡忍无视文武百官,只问赢夙:“你问他被追杀的原因了吗?”
 “问了,”赢夙道:“他不肯说,要等到见了您再说。”
 蔺阡忍抬眼向殿门口望去:“那他人呢。”
 赢夙道:“正在外面挨板子。”
 既是要见他,为何还要挨板子?
 蔺阡忍正准备将这句话问出来,一阵鼓声自宫门口传了进来。
 不绝于耳。
 蔺阡忍顿时坐直了身子,文武百官齐刷刷的扭头,朝着正阳门的方向望了出去。
 正阳门,皇宫的正门。
 门两侧立着两架大鼓,名登闻鼓,自前朝便有。
 此鼓之下只能状告朝廷重臣、皇亲国戚,因此这鼓一旦被敲响,就必须由皇帝亲审,刑部一概不许插手。
 但皇帝日理万机,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审人,所以要想把这鼓敲响,需先受笞杖三十,才可以拿起鼓槌。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改朝换代以后,大乾虽然将登闻鼓制度沿袭了下来,却多少有点束之高阁的意味了。
 直至今日,才终于被敲响。
 跪在正阳门请愿的太学子弟们,因眼前这一幕而失神。
 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看到登闻鼓被人敲响!
 纵使那人挨了三十笞杖,可他敲鼓的时候仍挺直了背脊,手下的力也丝毫不减,甚至一下比一下重,好似在宣泄着什么。
 鼓槌振了三下而止,鼓声却绕梁不息。
 文武百官屏住了呼吸,目不斜视的凝望着正阳门。
 余晖倾散,击鼓之人踩着一地的光影踏进了大殿。
 七年了,他终于再一次踏了进来。
 那人这般想着,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了下去,朝着蔺阡忍行了一个大礼。
 蔺阡忍不知孟迁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登闻鼓被敲响以后,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将满心的疑惑与震惊压制下去,蔺阡忍端着神色问:“堂下之人姓甚名谁,击响登闻鼓要状告何人?”
 堂下之人深吸了一口气,红了一双眼睛,但他的声音依旧沉厚有力,在朝堂之中荡开。
 “罪臣苏海成,今日要状告当朝太祖皇太后——华荣昭!”
 苏海成话音才落,年听雨的声音便随之传来。
 “你要告老祖宗何罪?”
 接连两句话,文武百官齐刷刷倒吸了两口凉气。
 跪着的人自称苏海成要状告华荣昭也就罢了,年听雨怎么一进来就问他要告什么,而不是确认他的身份呢。
 等年听雨走到蔺阡忍身边,张守正站了出来:“陛下,君上,且不说此人是不是诬告陷害,光身份就有疑点。众所周知苏海成以死,而此人明明是苏海成的副将,眼下却又自称苏海成,实在令人生疑,不如叫此人先自证身份。”
 宫人要给年听雨搬坐,蔺阡忍直接伸手一拉,将人拉到自己身侧坐下,然后无视那一片震惊的目光,对着那个自称苏海成的人道:“上衣脱了,朕看看。”
 蔺阡忍虽然很震惊,但他是戚元懿一手带大了,对华荣昭的感情并不深,所以也仅限于震惊。
 不过张守正说的也对,确认了身份总归是好了,毕竟在他们的视野里“苏海成”已经是个死人了。
 苏海成照做,干脆利落的把上衣脱了,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看见那没有丝毫伤痕的胸膛和背脊,顿时就有人开了口。
 “苏将军当年为了给年战北收拾烂摊子,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身上怎么可能一道伤痕都没有!”
 “是啊陛下,苏将军战功赫赫,当年更是舍命为隆安帝挡了一剑,身上怎么可能如此光滑平整。”
 “陛下,此人居心不良,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苏海成朝着说话之人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几位大人这么着急的站出来为那老毒妇说话,是不是怕自己的靠山出了事,从此就再也爬不上去了,只能庸庸碌碌一辈子。”
 “你胡说八道!”
 “我等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岂容你在这里满嘴构陷之词。”
 “请陛下明察!”
第081章 
 眼看着咄咄逼人的朝臣越来越多, 坐着的那两位却始终没有任何表态,甚至可以用“无动于衷”四个字来形容。
 等朝堂上没了声音,上面的人有了声音。
 年听雨微微倾身, 看向堂下跪着的人:“苏将军,可否让孤瞧瞧你的后背。”
 苏海成转过来让年听雨看, 而蔺阡忍则偏头看向了年听雨, 眸中划过探究之色。
 看过后,年听雨当即有了判断:“苏将军, 您这衣服脱完了吗?”
 苏海成如实答道:“是没脱完, 但臣身上的伤疤太过于丑陋,怕吓到各位大人。”
 没脱完?
 怎么会没脱完呢!
 方才说过话的人顿时感觉自己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苏将军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为守护大乾而留下来的。所以这是荣誉的证明, 旁人只有艳羡的份,又怎么可能害怕呢。”年听雨道:“如若真有人害怕,估计是心里有鬼吧, 陛下觉得呢。”
 “说的在理。”蔺阡忍应声:“苏将军大胆的脱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