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年听雨无暇顾及此事,十七也非常有眼色的带着人候在一边不动, 甚至把闻声赶过来的大臣也给拦住了, 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年听雨踉跄着身形趟过一地的横尸,最终扑坐在了戚元懿和蔺阡忍的身边。
蔺阡忍向来自诩无所不能,可看着那只将戚元懿胸口贯穿的羽箭, 他竟然没了办法, 下意识喊过一声“母后”过后,嘴唇就不受控的抖了起来。
“太医, ”蔺阡忍全然顾不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慌不择路的说:“儿臣这就带您去看太医,这就去。”
文武百官听见这一句“儿臣”面面相觑的看了起来,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彼时,戚元懿拉住了蔺阡忍的胳膊,摇了摇头:“不必了,见了太医也只是耽误时间罢了,趁母后还有几口气,你最后再陪......再陪......”
说着话,大口大口的血从戚元懿的喉间涌了出来,最终全都吐在了蔺阡忍的身上。
待血暂时止息,戚元懿终于将最后几个字说了出来:“再陪母后说一会儿话吧。”
“好,好。”这箭射的刁钻,虽没正中心口,刺穿心脏,但肯定也穿透了肺部,一旦取箭,怕是要即刻毙命。蔺阡忍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声音也哑成一片:“母后您想和儿臣说什么,儿臣都陪您说。”
其实戚元懿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就是想在多看看蔺阡忍。
虽说蔺阡忍不是她生的孩子,但却是她一手带她的孩子,不可能没有一点感情。
看着蔺阡忍这张陌生的脸,戚元懿忽然想起蔺阡忍现在还没有恢复身份,行事有诸多不便。
可他若是恢复了身份,那么他做起事来就会方便很多,从今往后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和年听雨走在一起,不必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是“以色侍人”之辈。
思及如此,戚元懿抬手抚上了蔺阡忍的脸颊,努力提高自己说话的声音,尽量让每一个朝臣都能听见。
“皇帝,这几年母后很是想你,你可不可以把脸上的伪装去了,叫母后......再好好的看看你。”
夜本就寂静,戚元懿又以命作代价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以至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了这句话。
这个世上能被称为皇帝的人屈指可数,而能让戚元懿自称母后的人也只有一个。
而蔺阡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脸上那张假皮揭下来以后,文武百官骤然回神,扑通扑通的全都跪了下去。
戚元懿用余光扫了一眼跪下去的大臣,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可这笑还没彻底展开,戚元懿便因为血沫呛喉而重重的咳了起来。
蔺阡忍想给戚元懿拍背,可他这手却完全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戚元懿咳嗽。
咳声止住,戚元懿的气息也随之更弱了,她抬手抚上了蔺阡忍的脸,喃喃道:“这是母后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恢复身份后,你且放心大胆的去做......”戚元懿的气息短促了起来,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方才继续道:“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母后会时刻保佑你的。”
蔺阡忍点头,眼中含着的泪再也藏不住了,一颗一颗的落在了戚元懿的脸上。
过了七八岁的年纪以后,戚元懿就再也没见蔺阡忍哭过了,除了有长大的原因,还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戚元懿用指腹轻柔的擦去蔺阡忍脸上的泪,却严肃着虚弱的声音道:“不许哭!生死本就是这世间在常见的事,你要学会接受!再者,你贵为皇帝,哭成这样不有损龙颜嘛?把泪给本宫憋回去!”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话语。
蔺阡忍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时候最是无忧、也最是无虑。
戚元懿虽然对他很严厉,却也时常陪他玩,冬天陪他堆雪人,春天带他去放风筝,夏天带他去池塘里采莲子,秋天则带他捡各种各样的漂亮叶子,然后夹在书中做书签。
可是......
可是这样的场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不会再有人斥责他,也不会再有人给他做梅花酥,就算有,也不是戚元懿做的出来味道,因为戚元懿给他做的梅花酥是咸口的......
蔺阡忍的思绪乱糟糟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习惯性的听了戚元懿的话,将眼中的泪强行憋了回去,语无伦次的说:“都听母后的,儿臣不哭了,儿臣都听母后的,不哭了,不哭了。”
“这才对,”戚元懿露出一抹欣慰的笑:“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应当冷静从容,不该把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以免被人抓住了弱点——”
蔺阡忍静静的听着戚元懿的训诫,怎么也听不够。
可就在这时,戚元懿才恢复平稳没多久的呼吸,竟再度变的急促起来,整个人也因此而猛烈的抖动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戚元懿最后的挣扎了。
蔺阡忍也不例外。
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尽力将人抱紧,而这遭缓过来后,戚元懿全身的力气都散没了,可她抚在蔺阡忍的手依旧在苦苦支撑。
她一点点描摹起蔺阡忍的眉眼,喃喃自语道:“母后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害了你,其余的一概不后悔,但是——”
戚元懿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现在母后也不后悔了,母后用这条命来偿还你,只求......只求......你不要恨......不要恨......”母后。
话未说完,戚元懿的气息便断了,手也重重的垂落下去。
蔺阡忍失神片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
......
......
更深露重,月色显得更为惨白了。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半点声音,全都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把脸怼着地面。
蔺阡忍以侍臣身份示人的时候,他们这帮人可没少明里暗里的讨论蔺阡忍。
当初操办祭礼的时候,更是经常给他白眼。
万一这个时候哪句话说错,哪件事办错,蔺阡忍怕是能直接砍了他们的脑袋给戚元懿陪葬。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夜空中盘桓,直到蔺阡忍的嗓子哑了才停下。
尽管如此,蔺阡忍并没有动,依旧枯枯的坐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呆,直到一缕天光乍破天际,蔺阡忍终于有了动作。
他抱着戚元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山脚的方向走去。
可还没走两步,蔺阡忍的口中就喷出了一口瘀血,人更是直接失去意识栽倒了下去。
年听雨想要去扶蔺阡忍,可他还不如蔺阡忍呢,才站起来就再度跌坐了下去。
不过万幸,连钰的动作快,马上就将人扶起来了。
彼时,十七过来扶起了他。
没有人敢耽误时间,赶快将年听雨和蔺阡忍全都扶回了屋。
蔺阡忍被扶上了床,年听雨坐在床边看着他,小太医则跪在床边给蔺阡忍诊脉。
诊了一会脉,小太医得出了结论,禀道:“回君上,陛下的身体并无大碍。吐血和昏倒只是悲伤过度和急火攻心所致,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这个结果和年听雨预料的差不多,但还是听见太医说出来才放心。
人没事便也不必留一堆人在屋里了,年听雨将连钰留下以后,把其余的人全都遣走了。
屋里人一少,说话便也方便了。
年听雨道:“现在的情形连钰公子也看见了,我和陛下无法立即动身,最早怕是也得明日,所以拜托连钰公子先回盛京城一步,帮我给指挥人大人带句话,叫他一定要稳住朝中局势。另外,还请连钰公子把陛下回来的事传开,务必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好,君上放心,臣一定办妥。只是——”连钰看向蔺阡忍:“万一有人问起陛下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臣该如何解释。”
年听雨想了一下:“你就说陛下当年是诈死,只为与我配合,在暗中调查逆党,眼下逆党以除,陛下是时候恢复身份了。”
“臣明白了。”连钰欠身:“那臣即刻动身。”
年听雨颔首:“如此,便多谢连钰公子了。”
“臣应做的。”
说完,连钰就转身向外走去。
可还没来得及出门,他就听见了什么重物落地的撞击声。
再一转头看去,只见年听雨也失去意识了,整个人直接从床头上摔了下来。
第075章
无相大师从未想过寒山寺的地面有朝一日会被血染成红色的, 他不敢在放香客进寺,直接闭了寺门。
而香客也不敢贸然上山,毕竟那横在山脚的尸体谁看了都害怕。
那人正是昨夜被蔺阡忍一脚踹出来刺客, 他不仅死不瞑目,露出来肉也没有好皮, 不是磕青了, 就是磕破了。
面对这样一具可怖的尸体拦路,自然没有敢上山了, 直到十七带着三个人亲自护送连钰下山, 这上山的路才被清开。
今日的山脚没了往日的热闹气,蹲守在这里挣香客前的小摊贩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鸟雀在坚守。
送出一段距离, 连钰喊了停:“不必再送了,接下来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既如此,那十七就送到这了。”十七说着, 又朝连钰行了一礼:“方才多谢连钰公子为我家君上施针。”
年听雨之所以会昏倒, 是因为退下去的烧又起来了。
也是, 年听雨本就是病中身,昨夜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复烧并不奇怪。
只是年听雨一直未曾察觉自己又烧起来了, 等昏倒之际已然非常严重, 意识散的就像碎了,任由太医怎么施针、放血、散热都没有半点反应。
直到连钰大着胆子在年听雨头上施了三针,才将年听雨的意识刺激回来。
十七不懂医术, 但是从太医们方才露出来的表情来看, 连钰这三针并不简单,估计是浅一分无用, 深一分要命的三针。
若是不小心将人扎死了,连钰今日就得把命留下。
尽管如此连钰还是出手相救,十七不得不谢。
面对十七的谢辞,连钰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头,便翻身上马,往盛京城的方向赶。
待连钰走远,十七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三个人,道:“六哥,辛苦你带着十八和十九去查一下这个连钰公子。”
这三个人都是混在禁军中的影卫。
而那个被叫六哥的人,则是守在宫外、专门负责带着其余的影卫、给年听雨探查各种消息的老六。
当初乔家挂白的事就是他传进宫的。
老六看了一眼连钰离开的方向,问:“怎么,你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嗯。”十七点了一下头:“我见过这人出手,虽然只是割人舌头,但他的手法极其干脆利落,一看就是接受过专门的训练人。会武也就算了,眼下他又暴露出这么高的医术,他要是普通人我绝对不信。”
听了十七的一番分析,老六觉得十分在理,又不禁感慨:“我记得你刚加入影卫那会就是个纯愣头青,脸上就写了两件事,一件是效忠君上,另一件事则是如何追求铃兰老大。”
闻言,十八和十九两个女扮男装混入禁军的姑娘咯咯的笑了起来,十七的脸刷的一下就被笑红了,他蹙眉喊了一声“六哥”,示意他别说了。
老六纯当自己耳聋了,继续道:“没想到今我们老十七在君上身边跟久了,也学会头头是道的分析事了,看来把铃兰老大追到手指日可待啊。”
见十八十九快笑成花了,十七的脸直接急成了猪肝色:“六哥!别说了!”
“好好好,不说了。”老六抬手招呼了一下两个姑娘:“十八、十九,走了,干活去了。”
“得令。”
“来了。”
十八十九是孪生姐妹,性子格外的活泼,在十七看来这两人就是女版的小九。
老六走出几步,十七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喊住老六,问:“对了,六哥,乔家的事查的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老六算了一下时间:“我直接派人去江南查了,明日大概就能有消息传回来,且在等等。”
“既如此那边静候六哥的消息了。”十七道:“六哥忙去吧,小弟慢走不送了。”
话音落下十七转身就走了,一句临行前的祝福也没有,只留给老六一个赌气的背影。
老六无奈的笑了一声,对着十八十九嘱咐道:“你们可不许和十七学,要懂得尊重长者,明白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六哥不逗我们,我和姐姐一定把您看做自己的亲哥哥。”十八推着老六往前走:“现在快去帮君上分忧吧,我们若是查出点什么,君上一定会很开心的,身子也就好的更快了。”
想到年听雨醒过来一瞬就再度睡过去了,老六心里免不了担忧。
他敛去一脸的痞色,点头道:“说的有理,走吧。”
......
......
十七回到山顶时已然是中午,彼时的寺院已经被清扫干净,仿佛回到了往日平和的模样。
当然,禁军的人要是没有在佛堂中休息就更好了。
十七看了禁军一眼,脚步一转,还是径直往年听雨和蔺阡忍所在的房间走去。
本想进屋查看一下年听雨的情况,十七却发现理应守在屋里的小九、不知何时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十七在小九面前驻足,蹙眉问:“你怎么出来了,我走的时候不是叫你守在里面吗?”
小九加入影卫的时间虽然比他早,但年龄上的差距,让十七无论如何也叫不出这声“九哥”,直接你以“你我”相称了。
其实不仅十七如此,其他排在后面的影卫同样叫不出“九哥”这两个字,更甚者还总是有人逗弄小九,叫小九反过来叫他们“哥哥姐姐”,譬如十八十九两姐妹。
而小九对此也不生气,谁让他年龄最小呢。
再者,小九觉得多一些人宠着也挺好的。
面对十七的严肃,小九不以为然,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那位醒了,叫我出来守着了。反正有那位在君上肯定会没事的,所以你也别进去,陪我在这里坐着守吧。”
小九和十七不一样,他只是年听雨身边的人,只要守着年听雨就好。
但十七身上还有禁军这一层身份,他还得查看一下禁军的伤亡情况,等回了盛京城去跟赢夙汇报。
只是蔺阡忍才经历了丧母之痛,真的能照顾好人吗?
十七不太放心的问:“人醒来以后看起来怎么样?还精神吗?”
“陛下精神着呢,要不是眼睛还有些肿,完全看不出来昨晚嚎过。”说到这,小九忍不住感慨:“唉,怪不得人家能当皇帝呢,睡一觉就缓过来了,我娘当年去世的时候,我嚎了十天半个月才勉强好一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十七:“......”
小九说话永远这么直白。
但有了这话十七也算是放心了,于是他拒绝了小九方才的邀请:“既如此,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守吧,我去看看禁军的情况,君上和陛下若是有事吩咐,你来找我就是了。”
小九本以为会有人陪自己一起守了,结果白欢喜一场。
不开心归不开心,小九知道十七要做的是正经事,他点头道:“行吧,你去忙吧,有事我叫我的小可爱去找你。”
所谓的小可爱,就是小九养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
十七素来怕蛇虫鼠蚁,他黑着脸强调:“有事你来找!不许用那些破东西来找我!不许!”
“行行行,我去找,我去找。”小九缩了缩脖子,挥手道:“你忙去吧,忙去吧。”
得到了承诺,十七才转身离开,走出三步还是不放心的回头道:“记得,是你亲自来!亲自!”
“......”
小九扯了一下嘴角:“亲自,一定亲自!”
......
......
屋内,蔺阡忍将小九和十七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不禁觉得年听雨十分会调.教人。
他回来这几个月,算得上和年听雨寸步不离了,却从未听过任何有关于影卫闹矛盾的事,只看见了影卫的忠心以及随性。
蔺阡忍打小就生活在皇宫,就算隆安帝只取了戚元懿一人,但宫里依然不消停。
宫女为了出人头地暗耍心机,女官为了一时风光勾心斗角,朝臣为了官爵厚禄争斗不休。
看过太多类似的事,所以在蔺阡忍看来,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攀比与互争,总希望自己是最出色、最受重视的那个人。
可相处了这么久,蔺阡忍还真没在影卫身上看到攀比之心与争斗之意,他们永远将年听雨的事放在第一位。
照以前,蔺阡忍是决计无法理解这个情形,可再度经历了这么多事,蔺阡忍似乎有些懂了。
——真心换真心得来的人,远比利诱得来的人更加忠诚。
但万事万物都具有两面性,真心之下交换来的忠诚固然可靠,可一旦背叛......他父皇、他母后以及他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