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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寿(樱三)


“你疯了?私自更改线路,这是欺君,”方知意拍了他手背一下,气呼呼地压低声音,“你要去哪?你现在这身体,离了我,出了状况怎么办?”
“你不必知道,这对你好些,他们知道你不离我身,便会相信我一定在你车上,”周璨摸了摸自己手背,头一回没打回去,继续道,“你放心,我走得不远,等我办完事情,便来追上你们。”
方知意皱眉摇头,沉下脸色,道:“如今林晏既然没事,你又何必……”
“这一回没事,便会有下一回,佛祖再如何偏袒他,总不能次次都照拂到他。”周璨唇边的笑意没有温度,一双眼眸黑得幽深。他将指尖的茶水在另一只手里擦拭,冷冷淡淡道:“叔言,从前我退得太多了。”
方知意忽地背上发凉,摁住他手,道:“你知道从前造反的王爷都怎么样了吗?送到北蒙和亲做王妃了!”
周璨盯了他一会,噗嗤笑了,道:“北蒙的新王也才二十,本王年老色衰,他怕是瞧不上吧?”
方知意心道:那林晏这小子是怎么被你迷上的?
“你别啰嗦了,我困了,给我施套针吧,我好睡个安稳觉。”周璨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个呵欠。
方知意见他分明是不想与他谈了,无法,只得顺意。当他按上周璨沉重的腰间,忽而想到,周璨听闻腹中是双胎时,表情并未如何惊喜。若是方才揽月送进来的是截然相反的消息,周璨是否已经做好那种打算,在金陵诞下腹中双子后……绝不独活?
方知意摇摇头,喝令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西南闷热,春夏之交几场雨绵绵不绝,只叫人骨头里浸了水似的不爽利。
“王爷,不能再走了,您受不住。”揽月抓住周璨的手,将他拉停。
纯亲王一身黛紫锦袍,银绣宗彝,襟袖都火纹锁边,华贵非常,站在这青山碧水之间,倒是颇有些格格不入。只有揽月知道,她家王爷华服底下的内衫,都湿透了粘在身上。
周璨撑着手杖,一只手摁在膝盖上,用力捏了捏那处的骨头。这蜀地阴雨,他的伤腿可真是遭了殃,整夜的酸疼。可此时,这腿伤还不是要命的,腹中沉得厉害,他来时束了腹,好歹把这白玉腰带给扣上了,爬了这一段山路,他呼吸不畅,眼前都昏暗起来。
“歇会……”周璨靠到揽月身上,扶住鼓胀的腰腹,叹道,“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果然不假……”
揽月用帕子给他拭去鼻尖的汗珠,轻声道:“王爷,您也为腹中两位小主子想想,让奴婢上去给您传话,再不济,叫个轿子,偷偷上到门外半里您再下来……”
“我上去他都不一定见我,你去有屁用,”周璨偏头看着她笑,“过了建福宫,车马一律不准入内,你还不如背我上去呢。”
揽月皱眉想了想,就要蹲**,周璨连忙拽住她,哭笑不得,“本王心领,心领了啊。”
周璨抠了抠山壁的青苔,放眼望去,怪石嶙峋,石栈通天,山中树木蓊郁,偶有鸟声婉转,溪水脆鸣,当真是清幽自在,吸一口微凉空气入肺,沁人心脾。这二十多年,那人住在此间,日日山水为伴,怕是真能成仙也未可知。周璨想到此处,心中倒是几分纾解。
他揉了揉被封布锁得窒闷的肚腹,这两个小东西住得本就逼仄,如今还被迫削减了空间,怕是委屈得要死,只不过眼前要事在身,容不得他多选。他试着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尚可,便朝揽月招招手:“叔言走之前新配的药再让本王吞一颗,别真被本王折腾出个好歹来。”
“王爷这么吃下去,怕是到不了苏南就空瓶了。”揽月将药丸和水壶递上去,伺候他服了药。
周璨甩了甩手杖上的泥泞,道:“今儿的事做成了,后边本王一路躺着到金陵,再不贸然下床一步,你看如何?”
揽月将水壶盖好,冷笑一声,没答他。
都说蜀山西南千万重,仙经最说青城峰。这一路走来,苔铺翠点仙桥滑,松织香梢古道寒,到了这常道观前,静见门庭紫气生,真是越发仙气逼人。所谓天师洞前有银杏,罗列青城百八景。周璨遥遥望见那株古银杏,老干盘空,垂乳参差,不由长吁一口气,差点儿就腿软坐下了。
揽月扶着他在路边的草亭坐下,见他皱眉捂腹,不由忧心,问:“王爷,可还撑得住?”
周璨腹中疼得一阵阵的,不轻不重地剐着他脆弱的宫体,他靠在那忍了片刻,胃里都难受起来,只想把封布松了透口气。他并未感到坠意,想来孩子没事,但也不敢再乱动,打算老实歇上一阵,于是将拇指的碧玺扳指摘下来,递给揽月,“替本王送个信,就说给这儿姓周的那位老仙长,故人远道而来,可否一见。”
揽月用丝帕小心接过扳指,仔细包好了,细细看了周璨一眼,道:“王爷,您可想好了?”
周璨淡淡一笑:“本王这劳什子山都爬了,总不能吃个饭就下山吧?”
周璨盯着揽月背影,便瞧见那道观门庭有联:心清水浊,山矮人高。
他轻轻按揉肚腹,嗤笑一声,悄悄啐道:“好不要脸……”
如此过了三刻,等得周璨汗都干了,门内才有个小童出来,对着两人行礼:“贵客久等,我家仙师请扳指主人入观。”
揽月正在给周璨按揉后腰,闻言脸色不善,站了起来。
小童畏缩地瞧了她一眼,固执道:“仙师只见一人,其他人……可在外庭等候。”
周璨拦住揽月,了然一笑,冲小童回了个礼,道:“那便请小道长带路吧。”
那小童倒也伶俐,瞧见周璨腿脚不便,便走得很慢,不时提醒他脚下青苔。周璨被带着绕过三清殿,瞥了眼里头高悬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类的道教老话,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直到停在一间朴素的小屋前。小童退下,周璨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物,下意识地捏到拇指上,想转动扳指,才清醒过来,那件他从不离身的东西方才已经被他送出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人坐在桌边,盯着桌上那枚碧蓝碧玺扳指。他一身粗布道服,束发盘髻,蓄着长须,面上的皱纹显出他年纪不轻,可一头发仍是乌黑的。
“仙长,冒昧打扰。”周璨进得堂中,低头行礼。
那人回神,朝他看来,他一双眼与周璨极像,眸色浓郁。周璨站在原地,也是回看他,两人这么对视着,半晌无话。
终于,那人将那枚扳指朝他推了推,淡声道:“福客若是有愿,便去三尊下头跪拜烧纸,天色不早,山路难走,还是快回罢。”
周璨笑了,朗声道:“晚辈倒是无甚心愿,只是有些疑虑,望仙长解惑。”
那人看了一眼周璨锦袍上亲王品级才能用的宗彝刺绣,依旧淡然道:“贫道山野粗人,怕是解不了贵客的惑。”
周璨拄着杖,慢慢走近,拾起桌上的碧玺扳指,戴上拇指,微微旋转着那光润的玉石,轻声道:“这东西,我幼时只能挂在脖子里,直到十五岁才堪堪戴上,一戴就是十几年,如今也到了您当初走时的年纪。”
那人看着周璨瘸腿走来的模样,眼神微变,听得他这番话,转头倒了两杯茶,轻声叹了一口气。
“……你长得很像她。”
“呵,怪不得你不愿见我。”周璨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坐下,捏起茶杯吹了吹,又道,“可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她的样貌,也不记得你的样貌。”
道人沉默起来,也是捧起茶杯,啜了口茶,又问:“你想问何事?”
周璨望向门外,远山一角青翠欲滴,山间雾霭不散,云起成霞,若是在清晨迎风站一回,真倒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他微微一哂,吟道:“何当一日抛凡骨,骑取苍龙上杳冥。”
道人淡淡蹙眉,复又恢复面无表情。
周璨回头看他,撑着下巴,道:“仙师是世外人,循奉蕊珠,期飞太霞。我辈是世俗人,这红尘披身重得很,有人爱,有人恨,有人挣,有人抢,纠纠缠缠,身不由己。”
道人放下杯子,道:“祖灵殿有联一幅: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周璨扬唇轻笑,见他笑,道人微微一震,似乎是被往事魇住了心神,怔怔瞧了他半晌,低头闭目。周璨见他低头,渐渐敛了笑意,道:“仙长,我已到了悬崖边了,不能再退。”
道人拿起桌边的拂尘,细细梳理,沉声道:“贵客是来解惑,还是来请罪?”
周璨摇摇头,眼尾缓缓红了,道:“都不是,来……叙旧罢了。”
道人手一顿,搭着拂尘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他将门关上,再转身归来,眼中已收起清淡无扰,目光锐利,他低眸扫一眼周璨的腿,道:“你这腿怎么回事?”
“七年前西境和宴,叶家折了两位将军。”周璨喝着茶答道。
道人缓缓摇头,无奈长叹。
“当年她走了,你躲到此间避世,七年前我等的人也走了,可我没有你心硬,无处可避,如今……”
“如今又如何?”
“呵,如今我不大喜欢金陵,还是长安住着舒服。”
道人话间已走到周璨身边,他出手突然,周璨压根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伸手按到腹上,周璨捧着茶杯的手一僵,冷汗瞬时冒了出来。
“几个月了?”道人移开手,平静问道。
周璨干笑几声,见他面色冷峻显然不受糊弄,只好咳嗽几下,如实道:“三月有余。”他方才坐得腰背挺直,实属强撑,这会被拆穿,也懒得再装,软软靠回椅子里。他腹中并不安稳,大模大样地揉了几下,又道:“给你报个喜,双胞胎。”
道人愣了愣,捏住他椅背,道:“皇室秘辛,他们必然容不得你。”
“可不是吗,不然你还有一个孙女这会都会跳花绳了。”周璨语气平常,但面色苍白,他瞳仁太黑,辨不清情绪,只是压不住水色浮沉。
道人眼神森冷起来,半晌,冷哼一声,道:“你这小子,牌路变得还真快。”
“本来不想使苦肉计这一招的。”周璨说到这会,好像想要强调自己过得苦,捂着肚腹,蹙眉叹气。
道人站直身体,忽然觉得可笑一般,头一回露出浅淡笑意,自嘲道:“你我倒是有趣,我为了情弃权,你却为了情争权。”
“我门下有个聪明人曾对我说,元朔是三元三朝之日,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愿我引春满山河,领日升四海。”周璨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灼灼。
道人也笑,道:“那么那位聪明人如何了?”
“死了。”
道人了然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拍拍椅背,道:“那么,贵客想要求贫道何事?”
周璨心中石头缓缓落了地,他撑着手杖站起来,朝道人俯身深深一拜,轻声道:“留玉不孝不忠,大逆不道,此番不论结局如何……留玉一人承担。”他顿了顿,掀开袍尾,屈膝跪下,朝道人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道人浑身微震,他执着拂尘的手一紧再紧,终究没有去扶他,只是极轻道:“……起来罢。”

第四十九章 故人
那日揽月在道观外的银杏下站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周璨出来。他面色苍白,眼尾红痕还未褪去,他什么也没说,揽月也素来不多问,只叫揽月在树下拾了几片银杏叶子给他带回去。
观内派了山轿亲自送他们下山,周璨望着山间雾岚因着阳光淡褪越发浓重起来,回头再看,那天师洞早已被缥缈白纱隐去踪影。他低头转动拇指上的碧玺扳指,一路无话。
那晚下了山,周璨就腹痛了整夜,后半夜还落了些红,随行的医者出身隐卫,幸好得了方知意些提点,几针扎下去倒是好歹稳住胎息。揽月无法,只得在山下住了几日,这一拖拉,愣是让一路顺风顺水的方知意自己径直入了安庆,眼看都要到金陵了都没见着说要追上来的周璨的影子。
话说方知意那头,身边跟了个易容成周璨的隐卫,那隐卫接见官员时笑得得意又风骚,平常独处时却沉默又木讷,简直跟身上安了个开关似的。方知意看着那张跟周璨一模一样的面孔,眼睛却死气沉沉,问他话他也不接,心里就瘆得慌。他带的药材有限,分别时只来得及将连夜赶工的几瓶药丸和方子给周璨留下,他担忧周璨身体,每日连念佛都静不下心。
这几日船到了江城,连下了几日的春雨,将那两岸春光洗得明丽又灿烂。夜晚江面升腾着淡淡雾气,方知意无心睡眠,出来吹吹夜风。
水满船头滑,风轻袖影翻。
方知意支着额角,懒散瞧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月亮。水声阵阵,方知意只听得昏昏欲睡,却还听不出水中暗含猫腻。
“别在外边,进去。”方知意正打算打个盹,背上却被人用力一拍,差点给他吓得一头栽出去,原来正是那个扮作周璨的隐卫,他实则是负责方知意安全的,皱眉扫视一圈黑漆漆的水面,忽然一把将方知意往后扯去。
方知意被拽了个四仰八叉,就听见兵器交接之声,不知何时,从水里翻出来两个黑衣人,他们穿着墨色水靠,借着浓雾掩护,竟然毫无声息就接近了官船,连从水里出来都是悄然无声的。
隐卫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两个哨,方知意便听见船上各处隐隐骚动起来,看来他们是被偷袭了。方知意深知周璨“人缘”如何,纯亲王轻装离京,自然是有心之人的大好时机。一路走来,方知意当然知晓他们的旅程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顺利,只是周璨养的那帮护卫实在了得,都暗中处理了罢了。
方知意这还是头一回碰上没来得及被处理过的状况,躺在地上手脚并用狼狈地退了好几步,赶紧爬起来就往房里跑。当年修行的时候,他被师父带着在深山野林里乱逛,手脚还是够快,顷刻就冲入房中,回身把门栓牢。
还没等他喘匀气,就听一声巨响,那头的窗户被整个撞碎了,一人被丢进来,看衣服应当是船上的侍卫,紧接着行凶的刺客跟着跳进来,手里的短剑即刻划开了侍卫的喉咙。方知意眼前一黑,回身又开始往回拽被自己扣上的门栓。
那门却猛地震动起来,似乎有人在外头疯狂砸门,方知意赶紧退开去,不敢再开门,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方知意回头一看,那进屋来的刺客已经站起来,似乎看他手无缚鸡之力,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剑上血,朝他走来。
周璨你个杀千刀的!被你害死了!方知意这才真正明白过来周璨要跟他分开而行时脸上那种隐约的愧色,白瞎了自己还傻乎乎地担心人家,这简直根本就是在他方知意头上明晃晃竖了个靶子啊!
方知意退到桌边,随手搬起个凳子,抱到胸前聊以**,一边谨慎后退,开始思考自己砸开身后那扇窗户然后跳出去能活命的几率有多少。
刺客似乎看出他的用意,脚上提速,剑一横就向他冲过来,方知意慌忙用凳子使出吃奶的劲砸窗,一下砸下去,窗户纹丝不动。方知意傻眼,心中立刻骂了五六句脏话,这下再砸也来不及了,方知意回身把凳子狠狠掷向刺客,刺客手一挡一挥,速度丝毫不减。
正在此时,方才一直震动的门终于开了,声音惊天动地,那门板直接垮到了地上,方知意一句阿弥陀佛都来不及念完,那刺客就被后头袭上来的人影抹了脖子。方知意还以为是那隐卫终于摆脱纠缠来救自己了,定睛一看,来人一身上好的杭绸青衫,五官淡雅,周身清寒。
是杭城叶家家主,叶继谦。
方知意怔住,心道错怪周璨了,今夜的杀手是叶家老二买凶杀自己来的啊!
等等,那他干嘛杀了自己雇的凶手?啊,难不成要亲自动手?
方知意心中呜呼哀哉,佛祖果然心明如镜,不守佛规,终有报应。
叶继谦看方知意贴在墙角闭目不语,微微皱眉,将剑收入鞘中。
隐卫从外头冲进来,看见方知意全须全尾的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走到叶继谦身旁,抱拳行礼:“多谢二公子及时相救。”
“近我叶家势内,收到王爷信报,叶某暗中接风洗尘,也是应当的。”叶继谦回了个礼,又看了一眼那隐卫,轻声道:“愿王爷一路平安。”
“只是今夜正巧叶某在船上,瞧见故人,有些喜不自胜,”叶继谦淡淡睨了一眼方知意,面上倒是没有丁点儿“喜不自胜”,“不知可否跟大人借一夜方先生,叙些旧话,明日叶某定亲自将人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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