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第二日的晨曦还未穿透云层之时,穆克便已怀揣着昨日剩下的浆果重新启程,饶是脚程极慢,他却也如匍匐前进求生般咬牙坚持着。
先前的垂死挣扎使他混淆了时间流逝的概念,他不能让凯因德一直枯等下去。
第139章 坚韧的缘由
立于高空的赛蒂启诺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丛林深处,从这一举动中看到了人性所存有的某种光辉,然而究竟又是什么导致具有坚韧信念的他最后只能悲剧结尾,这便是赛蒂启诺至今留滞在此处幻境想寻求的答案。
即使是在日晖普照的白日,穆克也依旧提防着森林中一切潜藏的危机,体能透支后的他昨日只用了些浆果和净水果腹,但只要一思及那尚在远方等待自己的凯因德,穆克便可忽略喉间充血的痛苦,再次迈出万分沉重的步伐。
他们本就为亲属血缘关系上的兄弟,这点从相似的发色和瞳色上便可窥见一二,只是不知孰为兄,孰为弟,但从记事起他们就同在最底层摸爬滚打,相依为命。
穆克知道自己和凯因德外表与众不同,或许他们的父母亲长便是出于这个原因将他们遗弃,不过他无暇去憎恨那些假想中的亲人,一直以来只要能和凯因德互相扶持,他便已然得到满足。
稍长之时,为了躲避那些对他们外表带有偏见的目光,他带着凯因德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以包容性而著称的玛萨城。
但这般微小的愿望在凯因德因为病中的自己偷窃药草而被打断双腿时逐渐走向了破裂,彼时的他们已在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中成长为了青年,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改善现状,命运却再次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当那遮天蔽日的阴霾吞噬了天光,瘟疫也随之而至,日趋极端的天气更是使这座原本无比繁华的城邦彻底陷入了死寂。
唯一可称得上是眷顾的,便是他们从这场瘟疫中幸存了下来,并成功逃离了那座充斥着死亡的炼狱。
作为这世间的两个渺小个体,他们并不会将灾厄同毁灭之力的泛滥联系在一处,在朝不保夕的逃亡之路上,他们根本就无暇考虑灾厄的源头,一如今日。
这并不是穆克第一次遭遇险境,先前他带着行动不便的凯因德,早就经受过了各种难以想象的苦难。
凯因德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他的拖累,可他却从未想过要丢下对方自生自灭。
迄今为止命运带给他们的都只是苦难,如果失去对方,那么他也将失去存活下去的目的。
所以纵然分外艰辛,穆克依旧背着凯因德远离了那片被阴翳笼罩的土地,直到误入丛林,为了寻找水源和食物才不得不与对方分离。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凯因德频频提出要将自己丢下,实则是心中极其不安的表现,没能够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与安全感,穆克日日都在为此而无比愧疚。
他也无法忘怀在作出将对方暂时独留在山洞中之时,凯因德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怨憎之色,对方眼中只有无尽的释然,直到他离开之际也不置一词。
穆克在走出洞穴许久后才意识到,凯因德是在用自己的眼神无声地审问着他的内心。
抛却万千思绪,心急如焚的他在跨越一段树根时被不慎绊倒,而他第一时间则是去慌忙地查看那被护在怀中的浆果,看到的却是布衫上的一片脏污。
此时日头已渐趋西斜,然而他再次迷失于这片森林,现在甚至连要带给凯因德的食物也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而毁于一旦。
“对不起......对不起!”趴伏于地面上的他浑身颤抖,干裂的嘴唇不断哆嗦着重复道歉之辞,迫不及待涌出眼眶的泪水晕湿了他身下的尘埃。
但真正令他绝望的是,当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观察天色时,天际竟然骤然产生了层层叠叠的混沌物质,看起来就和灾厄将临玛萨城时如出一辙。
这暂且阻止了穆克继续发泄苦痛,他强迫自己重新站起,并咬牙朝那未知的森林深处行进。
只要自己还能走下去,那么便尚有寻找到凯因德的希望,他只能如此坚信,也只能用这个执念来支撑自己的躯体。
原本只在天际聚集的混沌逐渐向地面发散,形成了类似浓雾的遮蔽效果,天光受限,这也使得穆克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力。
在此番诡谲景象中令他惧怕的只是自己体力的快速流逝,因为那会导致自己无法回到凯因德所在之处。
赛蒂启诺无法去触碰这个幻境中的任何事物,自然,那些盘踞的混沌也无法对祂构成威胁,祂看着穆克的四周都已被这些诡异的力量包围,但他却仍有路可循,在自己看来,这简直就像是有个背后操纵者在故意指引他前往既定的地点。
那些“浓雾”的深处,也许会藏有穆克想要寻求之“物”。
此时的穆克已经完全进入了混沌为他设下的“陷阱”,每当他穿过一片浓雾,他的前路便会明朗一二,浓雾只会重新在他身后聚集,使他不辨来路。
这并不能让穆克的心中生出退缩之意,毕竟如若不能找到凯因德所在的山洞的话,他最好的结局便是被这座诡异的森林所“吞噬殆尽”。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令二人一起活下去,而非独自在这看不见任何希望的世界上苟延残喘。
穆克从很早以前便已领悟了此点,只可惜还未能向凯因德好好传达自己的想法,恐怕就要葬身于这片不知名的土地。
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他的腿脚俱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却仍在凭本能向前行进,或许这便是自己的回光返照之态。
穆克近乎绝望地注视着眼前的混沌,如是想道。
刹那间,一道光亮却突然照耀在自己的颊侧上,那是独属于夕晖的色彩,惨红的光芒竟能穿透烈阳都无法破开的浓雾,使他看清眼前熟悉的景象。
命运的眷顾似乎化作奇迹终于在此刻降临,他一下子软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捧起怀中所剩无几的浆果,将它们高高举过头顶,而那个自己遍寻而不得的山洞,就这么静静向他敞开了入口。
穆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山洞,用已经完全嘶哑的嗓音高声呼喊道:“凯因德!我不是要抛下你独自离去,而是带着食物一起回来了!”
洞内寂静一片,根本无人回应他的欣喜情绪。
“......凯因德?”穆克一边走近,一边声音中又带上了些许惶然。
不等他走出几步,便已看见那个日夜牵挂的身影——凯因德整个身躯都包裹在一块表面凝结有污血的破布内,在四下的缄默中阖眸靠坐在岩壁边,似乎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穆克颤抖地伸出手指去确认对方是否还活着,万幸的是,凯因德的鼻间还尚有微弱的气息。
第140章 忏悔与惊惧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碾碎所剩无几的完好浆果,让那些绯红的汁液流入凯因德的唇中,并在自己心中不断祈祷这会让对方恢复稍许元气。
在他忐忑不安的视线注视下,那满是尘灰的灰紫色嘴唇终于翕动了一下,开始凭借求生的本能汲取香甜的果实汁液。
但凯因德依然无比虚弱,甚至无法发出像样的声音,双眼也只是像彻底迷离般半睁着,露出两道绯色的细缝。
待他终于渐渐找回自己眼前的焦距,视线汇聚在穆克脸上的瞬间,凯因德却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情,全身筋挛,垂死挣扎般用指尖死死抓挠着地面,同时喉间还在不断发出嘶哑的痛喊。
穆克不知道凯因德独自一人待在山洞时究竟经历了什么,按照如今的情形来看,对方可能是见证了某种可怕至极的场面。
他同样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洞外被混沌所包围的森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一把抱住了凯因德,企图用这种安抚方式让对方找回自己已经归来的实感。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对方浑身冰冷,唯有头颈处的温度烫得超乎常理,并且嘴唇乌黑发紫,即使不是瘟疫,也是某种棘手的疾病。
穆克再次责备起贸然独自行动的自己,但也只能无措地继续给凯因德喂食一些浆果的酸甜汁液,祈祷那会为对方增加战胜病魔的助力。
那象征着绝望的泪水又为灰头土脸的他增添了几分狼狈,穆克将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布料扯下,尽数裹缠在凯因德身上。
“我的兄弟......凯因德,请原谅我......”
他不住喃喃道,而后颤抖地掀开盖住对方腿足的脏布,青紫斑驳的皮肤裹着两截畸形的腿骨,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生疮。
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穆克深吸一口气,重新用那张破布将凯因德牢牢裹住,并试图用自己的拥抱来替对方阻挡渐近的死神。
也许是他的忏悔与祈祷引来了命运今日对他的第二次“眷顾”,总之,凯因德在如血残阳即将褪尽之时慢慢恢复了一部分意识。
“穆克......”光是这样一句简单的呼唤仿佛就用尽了凯因德的所有力气。
而将他紧紧抱住的穆克尚未来得及吐露话语,在匆忙间拈起一个表皮微微破损的浆果,用眼神征询着他有关进食的意见。
凯因德则费力摇头,以示推拒,眼神流露出绝望过后的释然之色,“只有你能......活下去。”
穆克却不由分说地把浆果再次塞入他口中,“‘我们两个要一起活下去’,这才是迄今为止我能坚持下来的原因。”
凯因德猩红色的瞳孔扫过他脸上的坚定神情,剧烈咳嗽几声后方才开口,语气中带有无限的哀伤与不舍,“昨夜我一度昏沉,陷入幻觉,又隐约被一条毒蛇所伤,我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他每说出一段字句,穆克的情绪便又低沉几分。
对方只觉自己现在处于回光返照之态,于是继而说道:“我感到它的毒牙分别咬中了我的双肩。”
就着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点光亮,穆克立马开始查看是否有他所描述的伤口,万幸的是,自己一无所获。
他抱住对方安抚道:“凯因德,根本就没有毒蛇留下的痕迹,那只是你独处时产生的可怕幻觉,一切都已过去,明日一早我便会带你离开这里。”
视线直直投向洞外的凯因德心中却没有半分雀跃,那些真的仅仅是自己的幻觉么?
珀尔菲以身化就的光束正疾速跨越空间,远处力量的震荡越发激烈,让他颇感棘手的同时也隐有无措之感。
希望以自己如今的力量,可以对赛蒂启诺大人有所帮助。
不过他更希望,自己这次能有和赛蒂启诺大人好好叙话的时间。
忽然,另一道更为澄澈圣洁的光芒阻挡了他的前路,使得他不得不在半空中恢复了原身。
待光芒散去,他惊讶地叫出了来者的名讳,“帕迦?”
在他眼前的分明是那拥有着纯白之羽翼的天马——光明神之眷属,珀尔菲的目光紧接着落在其口中所衔的神器上,它也并未随着光明神的陨落而消失。
“你是来将它交予我的吗?”
珀尔菲立于聚集的云层之上,伸手接过了那柄铜剑,悲怆地抚过它雕饰着日晖纹路的黯淡剑身。
事已至此,光明神的武器在自己手里也发挥不出任何价值,只会让他徒增伤感。
而天马则如释重负一般地开始仰首释放力量,光芒从它的躯体中迸射而出,纷纷汇入那柄神器之中。
紧握着铜剑的珀尔菲则在恍惚间再次听到了老友光明神索俄的声音,“交给你了。”
天马的身形也随着那道声音的沉寂而渐渐消失,直到这时,珀尔菲才在光明神的力量之外感受到了赛蒂启诺的力量。
“是那位大人重塑了你的身躯......可是如今你为何又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二次生机?”
珀尔菲伸出手去,天马也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指,最后发出了一声不似诀别时刻的鸣叫。
他凝神握住剑柄,眼中为难之色不减,于是很快,铜剑又在他手中化为了长弓的形态,不过显然,这也并非珀尔菲所擅长使用的武器。
受月桂树灵传承记忆的影响,自己惯常用作释力媒介的,仅有那柄七弦琴而已。
但思及七弦琴如今的来路,珀尔菲还是果断选择再次转换神器的形态,这需要他完全掌握这笔残余的光明之力。
加上他并不知晓的在暗处守护着自己的黑暗之力,此刻竟有四种不同的力量在珀尔菲身上聚集。
而最终,长弓在他的掌间化作了一柄被莹润光芒所包裹住的尖利长矛,与此同时,风雨雷暴也开始在他的四周积攒力量。
待所有力量都被他吸纳至极致,珀尔菲准确无误地将银色长矛朝空中的某个点投掷而去,并因此成功打开了通往力量震荡中心的通道。
许久未掌控如此巨大的力量,暂时上涌的充盈感取代了消耗神力的疲惫,他也趁此时机毫不犹豫地进入了自己刚刚开辟的异空间通道。
当然,寄附于他影子之中的存在也随之踏入了异空间。
他一直在暗处观察着珀尔菲的一举一动,防止对方再次透支使用力量。
!他的意识这才在穆克的再三呼唤下归来。
穆克眼中的忧色不减,正专注地观察着自己的面容,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抱歉,可能是我太自说自话了,不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将你抛下。”
“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再陷于孤独。”
诸如此类的誓言被他句句抛出,而凯因德却充耳不闻地闭上了双眼。
穆克的眸光黯淡一瞬,几番犹豫之下无言地伸出双手把对方牢牢护于怀中,仿佛背对着洞口的自己就能成为凯因德的最后防线。
翌日,当朝晖再次照耀大地之际,奄奄一息的凯因德趴伏在穆克的脊背上,任由对方将自己背往充满未知的丛林。
他们昨夜依靠互相汲取温暖抵挡住了寒夜的侵袭,就如过去那每一个流浪的日子。
“你支撑不住的时候,就把我随意扔在某处自生自灭吧。”他凑近穆克耳畔,气若游丝而又近乎平静地说出这段话。
穆克抿着干裂的嘴唇,选择沉默以对,一心只想尽快带凯因德远离这片诡异之森。
阻挡视野的混沌似乎终于在晨曦的光芒中有所收敛,退散两侧,为他们让出来了一条林中窄道。
而正当他毫无选择余地地踏上那条路途之时,凯因德侧首望向渐远的洞穴,忽而瞳孔骤缩,因为就在那洞口处的磐石之上,盘踞着一条黑麟蝮蛇,此刻正吐着蛇信和自己对视。
凯因德猛然转头,却并未告知穆克自己方才所看见的景象,但在这个瞬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遭遇并不是幻觉。
惊惧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也令他彻底安静下来,内心也逐渐与穆克背道而驰。
如果那些都是真实的经历......他不愿让穆克知道自己其实有过怨憎的情绪,毕竟对方一直以来的想法都分外“天真”。
穆克的步伐时有踉跄,但他却能背着凯因德不止不休地一直前进,直到终于将那些诡异的混沌甩在身后,他紧蹙的眉宇才得以舒展,费力抬头望了一眼日头,自言自语道:“希望能在日落前走出这里。”
然后他循着水声前进,成功找到了一处清澈的溪涧,这使得他麻木的眼神中立刻透出名为希望的光彩。
穆克将凯因德妥善安置在叶片苍翠的大树下,让对方得以用那粗壮的树干作为靠坐的支撑。
由于缺乏装水的容器,他只能匆匆掬了一捧溪水,再快步递到凯因德的唇边。
但对方的双眼就如始终被死气萦绕着一般无神,只是麻木地接受着穆克为自己所做的种种。
对此,穆克仅仅认为是凯因德过于虚弱所致,故而他在略作休整后便背着对方再度启程。
凯因德的意识在此期间曾几度陷入昏迷,但每每睁眼醒来,他都仍趴伏在穆克的脊背之上。
分明如此单薄,却又担负起了自己的全部重量。
这一次醒来,四周已是一片黑寂,穆克在星月的注视下背着他逐渐接近森林的边缘。
那浅淡稀薄的朦胧月光覆盖住了一部分夜色,几点残星则突兀地在他们头顶高悬,冷漠地审视着两个行者。
“真是虚幻的景色……”他的这句低声呢喃只有穆克能清楚听见,也是他今日为数不多的话语之一。
于是穆克十分配合地回应道:“为什么这么说?”
凯因德不再缄口不言,而是语气古怪地答道:“无边的夜空似乎可以包容一切黑暗,但每日我们所见的都并非同一片夜空。”
“或许那也就印证了一点,我们心中都会不断滋生出新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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