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漠挡住了又一口喂来的食物:“你是不想听我的回答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喜欢看厄洛伦吃东西的样子。”想要给他喂下更多食物,填满他的嘴,看他不想再吃却因为他纵容接受的神情。
珀露特意犹未尽地放下叉子,又问了一遍:“厄洛伦希望我去做的是什么?”
似乎只要他说,他就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然后像是去花园为他摘一朵花那样,轻易地去为他做到。
于漠看了他一会儿:“我需要再想一想。”
这是珀露特第一次看到他内心的犹豫。
“好吧。”他笑着,没有追问,转而谈起他在改造的魔法阵。
“你改造的那个魔法阵,是想把大地里的污秽力量禁锢起来对吗?很有趣的想法。”
但是,这样依旧控制不住数量庞大的污秽力量,纵使加上夏莉那特殊的治愈系魔力,也阻挡不了死病,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迟早会爆发的。
于漠清楚他未尽的话语,说道:“那是一个尝试,问题不应该只有一种解决的办法。”
阿莫斯欣慰地发现,老师和主教阁下和好了,主教阁下一来,老师的状态也好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主教阁下能替老师处理那些重要的问题,老师可以休息了。
对什么都不放心,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决策的老师,能放心地把那些事交给主教阁下处理。
可惜的是,北方的死病潮没有随着主教阁下的到来而好转。
一个月后,光辉帝国西部也爆发了死病潮。
尽管死病还没到王城,王城里的众多贵族们已经惶恐不安起来。
“如果教皇冕下还在就好了,如果教皇冕下还在,死病就不会侵袭到我们光辉帝国的国土上!”
前任教皇冕下在位的那么多年里,死病只在遥远的国境线之外肆虐,但教皇死了没多久,光辉帝国竟然也出现了死病。
像被反噬了一样来势汹汹。
“受到光明眷顾的帝国,难道不再受到太阳神庇佑了吗?”
这些悲观惶恐的话语在王城里流传,身体糟糕的皇帝陛下受到刺激,又生了大病,一道接一道地传信到波洛托什,催促夏莉公主回去。
就在这时,另一道消息从北地传到了王城。
在北地的夏莉公主觉醒了“佑护”魔法,在诺班城阻挡了死病蔓延,甚至治愈了一部分症状较轻的死病区域病人。
消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光辉帝国,所有人都沸腾了。
没有人能阻挡死病的狂潮,就算是光辉圣殿的主教,也没能救活过那些死病区的人,但夏莉公主做到了!
在死病威胁下惶恐不安的人们,因为这个消息鼓舞欢呼,甚至王城都流传起一种声音
——夏莉公主受到光明的眷顾,如果她能成为光辉帝国的新王,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个呼声随着夏莉公主在北地越来越响亮的名声,也逐渐出现在王城的贵族圈。
“听说陛下又往北地送去消息,要求夏莉公主回到王城。”
“陛下的身体已经衰弱成那样,也就只有夏莉公主才能救治。”
“希望夏莉公主早日回来,如果她真的拥有那么神奇的佑护魔法,只要她在王城,那么我们都会是安全的。”
二王子奥尔登每天都能听到这些话语,耳边全都是夏莉公主、夏莉公主。
这三年来,这位公主的风头已经压过他了,但她只是一个公主。
二王子奥尔登从来没把她当成过阻碍,他认为能威胁到他的只有瘸腿的三王子德里克。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一个公主,不知不觉拥有了很多的支持者。而且二王子奥尔登亲眼看到过父亲对夏莉的偏爱。
他病糊涂了的父亲,说不定哪天脑子不清醒,就真的把王位传给她了。
他必须抢先下手,趁夏莉还没回来蛊惑他的父亲,趁这个荒唐的继承人选还没被光明正大的提出。
只要他的父亲死了,按照规矩,王位就轮到他了。
于漠在忙碌中收到来自王城的信。
是他在贵族圈中留下的暗线,他们带来了二王子想要谋害陛下的隐秘消息。
于漠折起信,预料之中。
没多久,传来王城中皇帝陛下急病去世的消息,病了多年的霍斯利十六世仓促死亡,二王子奥尔登迫不及待宣布继位。
然而他继位后,克罗夫特主教拒绝为他加冕。
每一任光辉帝国的皇帝,都由教皇加冕。
现在没有教皇,圣殿不承认奥尔登的新王身份,他的位置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二王子奥尔登并不是什么聪明人,在前往圣殿请求克罗夫特主教再次遭到拒绝后,二王子怒气冲冲回到王宫,宣布不再由圣殿加冕。
甚至,他在寻欢作乐之后,借着醉酒宣布要免除克罗夫特的主教身份。
同时,希望北方圣殿的珀露特主教回到王城圣殿,成为新任教皇。
在光辉帝国各处爆发死病,需要圣殿庇佑的情况下,二王子的行为引起了贵族圈与平民们的抗议。
没多久,这位自封的新王就被人从王宫里拖出来,又“意外”遭到攻击去世。
像个笑话。
三位王子只剩下一位,早年因为腿瘸被认为是受到诅咒,不被陛下喜爱的三王子德里克。
然而三王子德里克拒绝了王位,提出由夏莉公主继位新王。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她是克罗夫特主教的学生,我们需要和圣殿修复关系。而且,现在她在北方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三王子德里克说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话,脑子里想的是那位和他达成了协议的塞西尔侯爵。
没人知道,眼下这个局面,是那位侯爵一手促成。
王城里发生的一切,夏莉都不是很清楚,自从亚拉姆之后,她又和哥哥一起陆续辗转在拉尔塔、诺班城等地。
每一天,她都在使用治愈魔法,在死病狂潮中她看到太多遗憾和痛苦,觉醒佑护天赋之后,她更是将全部心力都投放在挽救生命上。
她的哥哥一直支持着她,帮助她将佑护魔法的力量扩大到所有死病区。
她经常觉得自己像一根蛛丝,拼命地吊着无数的生命。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希望和殷切的期盼。
这沉甸甸的压力,让夏莉觉得自己随时会断裂,又不得不咬牙坚持下去。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她知道了王城的皇帝陛下希望她回到王城,也知道了皇帝陛下的死亡和二王子奥尔登继位。
只是这些消息她都没时间去顾及。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
“夏莉,你该回到王城继承王位了。”哥哥突然宣布。
夏莉脑子里什么都没思考,脱口而出:“不!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走了,这里的人们会死的。她想。
夏莉知道,自从几年前那个塞西尔男爵被杀死成为祭品的夜晚,哥哥就不再是从前的哥哥了。
他总是对的,所以她也从未反抗过哥哥的任何决定。
可这一次,她无法接受。
“他们,所有人都这么信任我,我不能抛下他们……”
她其实明白,哥哥为什么把她推到这个光芒万丈的位置。
“难道,我做这一切就只是为了成为女王吗?因为已经达成目的,我就可以回到安全的王城,成为名不副实的王吗?”
柔顺的妹妹第一次对他提出抗拒与疑问。
于漠反而露出了笑容:“夏莉,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女王。”
他的笑容转瞬即逝,变的冷漠至极:“我要求你回到王城成为女王,只是因为你其实救不了所有人。”
“这里的一切是一个希望的假象。”
“你已经做到了你的极限。”
“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继续成为更多人的希望,而不是在这里将自己燃烧成为一堆灰烬。”
夏莉听着这些残酷直白的话,神情僵硬。
于漠看到妹妹的神情,想起了自己那几个弟弟,一个个被训了骂了,不是嬉皮笑脸就是不痛不痒。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上前摸了一下夏莉乱糟糟的头发:“去成为女王,你可以做的比待在这里更多,明白吗?”
夏莉攥着拳头抿住嘴唇,像是拼命忍住一些话,但最终没有忍住,和她眼眶里的泪水一起涌出来:
“如果我不用再拯救这里,那么要由谁来继续?又是由哥哥来替我承担吗?就像哥哥替我取得王位那样?”
于漠才意识到妹妹在想什么,再一次体验到了弟弟和妹妹的不同。
冤种弟弟们一点不顾哥哥的死活,没有心理负担地给他留下烂摊子。
而乖巧的妹妹,会因为哥哥替她承担责任而愧疚不已。
于漠:大哥当初怎么不收养个妹妹。
“夏莉……”于漠才张口,夏莉嗷呜哭着扑向他怀里。
一只手突然越过于漠的肩,准确按在夏莉的脑袋上,把她推开一段距离。
“你误会了,小夏莉。”珀露特站在于漠身后,神情和蔼,“你做不到的事,当然是由我来做。”
夏莉:“……”
珀露特:“我和厄洛伦会处理这些事,你就不要在这给我们添乱了,乖乖回去王城继任女王,然后配合我们就好了。”
夏莉:“……”
珀露特看一眼于漠的神情,哄道:“可怜的孩子,快把眼泪擦一擦,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要哭成这样。”
克罗夫特主教为她加冕,为她戴上王冠。
尖顶的塔楼升起新的旗,被风用力展开的旗帜掠过白鸽的倒影。
人们欢呼着, 祈求新的女王能带来希望。
王城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 无数花瓣抛洒在街道上, 落到人们的头顶上。
北地下了一场大雪。
白色的雪覆盖掉那些火焰留下的黑灰,天地之间的所有都好像被白雪封印,暂时静止下来。
只有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的地底下生长, 等待着涌出的时刻。
“夏莉现在应该已经成为女王了吧?”珀露特坐在柔软的被子里, 跳动的火焰照亮他的脸庞和胸前的痕迹。
“厄洛伦还不告诉我, 需要我做什么吗?”他侧身凑近靠在枕头上的于漠, 垂落的浅色长发被光照得像是流动的金色。
于漠感受着他在被子里滑动的手,慢慢平复刚才的余韵,嗓音带着一丝哑:“再等一等。”
到现在, 他想做什么,珀露特应该心知肚明,他的追问,不过是希望他亲口说出来。
于漠明白他会答应,会愿意,但他还是说,再等一等。
“我不介意再等多久。”珀露特将唇贴在他冷白的脖子上, “但你会介意,不是吗?”
于漠拒绝交谈, 仰起头:“休息够了吗?休息够了就继续。”
珀露特张口,咬下嘴边的喉结。
他是如此的迷恋厄洛伦的每一寸肌肤和他每一点细微的神情变化。
只有在这种时候, 深深地打动他,厄洛伦才会露出不一样的神色。
厄洛伦难得的纵容让他又度过了愉快的一段时间。
按照厄洛伦的习惯, 现在就该结束了,当珀露特起身时,却再一次被拉了回去。
“继续。”厄洛伦说。
珀露特有些意外,厄洛伦喜欢主动,但不沉迷,他更喜欢看到他失控又艰难清醒的样子,就连这一点喜好也表达的很克制。
今天,他为什么放纵?
“厄洛伦……”剩下的话语被堵在了口中。
于漠有些粗鲁地把人拉回来吻了一阵,唇被碾得鲜艳:“要不要?”
“当然。”珀露特不再说话,欣然接受了邀请。
主教阁下坐在桌前,长桌上摆满了食物。
邀请他进来共进晚餐的主人很吝啬,往常只允许他取用一小部分,稍稍充饥。
但今天,主人大方了起来,让他随意享用。
于是饥饿的人丢下优雅与礼仪,露出了压抑的恐怖食欲。
盘子里汁水淋漓的肉排腌渍了香草,嗅上去有淡淡的辛香,适合大口大口咬下去,咬得油汁四溅。
深红的玫瑰酱尝起来是甜蜜的,不论吃下去多少都不会觉得腻,可以慢慢舔食。
白色的奶油浓汤腥甜,同样白色的乳酪甜味比较淡,奶味也淡淡的,但触感嫩滑,滋味美妙。
终于,饥饿的人露出餍足的神色。
吃饱了的客人帮忙把狼藉一片的餐桌清理干净。
每一个边角都擦拭过,没留下任何油水酱汁,连桌子缝隙深处被打翻淌进去的奶油浓汤都清理了。
但他吃得太多,主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冷冷地说:“你回去准备吧,十天之后再来见我。”
“好吧,厄洛伦好好休息。”主教阁下带着笑容,告别离开。
今夜有不圆满的月亮。
于漠又在浴室洗了一个澡,浸泡着水生花的汁液淋过他的头发、脸庞和身体。
冷白的皮肤上好像粘着无数红粉的玫瑰花瓣,没有被洁净的水流冲走。
换上干净的衣服,身上那股挥不去的甜香终于消失了,只留下水生花汁液的苦涩味。
用银粉画出的船型魔法阵闪烁银光,上面交叠摆放着一些阴性的水生花。
鸢尾和水仙在魔法阵中间铺出花床,于漠抬脚踩上去,躺在其中。
魔法阵周围的灵性蜡烛同时燃起,燃烧的香草弥漫烟雾。
于漠双手合在胸前,握着储存了月亮力量的蓝宝石星辰项链,闭上眼睛。
这枚项链的光越来越明亮,力量也越来越强。
魔法阵像一艘真正的小船,即将载着人渡向黑暗河流,走向死亡的间隙。
船开了,船底被水生花托着,荡开水声,在某一刻突兀沉入水底。
于漠睁开眼,是他曾经去过的生死之隙。
生死之隙没有固定的模样,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他在黑暗中行走,耳边传来一声声呼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机械而绝望的微弱求救声,来自于他的少年时期。
于漠侧头,看见狭窄的黑暗空间里,遍体鳞伤的黑发少年,这是他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呼救。
他没有理会,越过那片黑暗往前走。
手中星辰项链散发着银光,像一盏小灯照亮他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前方路边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对方黑发黑眼,表情冷漠,消瘦到可怕,长着他最熟悉的脸。
在于漠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每天照镜子都能看到的脸,但现在看起来异常陌生,因为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空洞的神情。
这个影子像一条幽灵,和他对视。
于漠无动于衷地路过这不知哪个世界哪个时间的自己。
前方又是粘稠的黑暗,黑发的青年站在古老神秘的祭台上,割开自己的胸膛,露出鲜红的心脏。
于漠也和他对视了,看见了那颗暴露在外仍然在跳动的心脏。
他走过这个影子,又出现了一个。
穿着奇特衣袍,像个祭司的黑发青年,被一柄权杖穿透腹部。
这个影子没有和路过的于漠对视,而是仰头看,伸出手去。
于漠也看向影子的上方,那里涌动着变化的黑暗,漆黑潮湿的畸形巨大肢体探下来,将他覆盖。
如一点舌尖,吸吮他身上的血。
那东西巨大到不像世界上该出现的生物,丑陋可怕到只是露出一点触肢就让人颤抖不适。
如果要用什么称呼祂,应该是“邪神”。
于漠收回目光。
前方还有模糊的影子,他就像一列火车,不为任何一个站台停留,任由他们的光影照亮他一瞬,又熄灭。
将所有已经发生和没有发生的全部丢在身后,只奔赴自己的目的地。
他要从这里去往神国。
月亮的力量在北地复苏,月亮再度升起在神国,引导着于漠的方向。
他走过黑暗,走进荆棘山里。
这是珀露特也曾走过的地方。于漠没有低头去看脚上的血和伤,星辰项链一直在他手中摇晃旋转。
失去意识,又醒来,好像是在重复着珀露特的命运。
再一次醒来后,他从荆棘山出现在红色的河边。
满是鲜血和伤口的腿被人托着,铂金色的头发搭在他身上,腿上的伤口传来湿润又温暖的刺痛。
俯首在他腿上的人抬起头,露出沾着血的唇。
眼睛看着他,又舔了一下。
“厄洛伦想去神国做什么?”
于漠想要起身,珀露特抬着他的腿没有放下,将他按在原地。
“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没有猜到吗。”于漠回答。
珀露特抚摸他冷静的脸:“不是说要交给我?为什么又自己来了。”
于漠:“我只相信自己。”
“不,是因为你爱我。”珀露特微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都要这么对我说,就像之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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