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是伴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隐秘渴望,维列斯原本就异于常人的感知能力在这个夜晚进一步得到了提升。
孱弱娇小的黑发人类就在他的怀抱之中,他嗅到了阿兰的气味,人类的皮肤柔软而温暖,散发着甘蜜一般诱人的香气。
在这一刻,阿兰并没有对维列斯有任何的防备,而维列斯该死地感知到了这一点。
维列斯感到一阵晕眩。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它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独行了太久,长久以来的寒冷以及孤独让它饿得快要发了狂。
而那只傻乎乎毛茸茸的小兔子就那样来到它的面前,并且撒娇一般向着野兽摊开了自己毫不设防的肚皮。
只需要一张口,野兽便能轻而易举地将那只兔子含进自己的嘴里。
用牙齿轻轻咬穿那薄薄的皮肉,吮吸起里头甜美的汁液。
即便那想象不过稍纵即逝,维列斯身体里隐藏着的兽性依旧迅速地沸腾了起来。
那个词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是了。
垂涎欲滴。
属于龙的那一部分维列斯对自己怀里的人类垂涎欲滴。
他的喉头滚动着,拼了命的克制自己龙的天性让他感到有些轻微的晕眩。
“维列斯先生,你还好吗?”
他听到阿兰有些困惑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你在发抖。”
阿兰担心地问道。
“我——”
维列斯克制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开了口,然后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怪异而沙哑。
短暂的停顿后他才整理好自己的声音。
“我没事,我很高兴。阿兰先生,我非常,非常地高兴。”
维列斯低沉地说道。
“你是第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人。”
维列斯继续说,他没有撒谎,虽然他现在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自己的解释上。
他察觉到阿兰已经松开了双手,后者正在离开他的怀抱。就像是所有正常人那样,朋友之间用于安慰的拥抱总是温暖而短暂的。
可维列斯结实有力的胳膊却依然死死地环在阿兰的腰间。
有意无意的,他企图将小小的乡下法师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之中——如果可以,他愿意将对方永远地留在自己怀里。
“你是一个好人,维列斯先生,其他人只是没有机会知道这一点。”
阿兰仰着头认真地同维列斯说道。
他隐约地察觉到了如今这个姿势的别扭之处,但他并没有想太多,毕竟跟他熟悉的那个世界不同,这片大陆上的人经常会做出各种惊人之举,更何况维列斯此时明显还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之中。
为了安慰维列斯,阿兰伸出手在维列斯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拍。
银瞳的男人低下头盯着阿兰,他看着对方温柔的黑眼睛和洁白的脸颊以及从睡衣里露出来的纤细脖颈。
维列斯又感到渴了。
而当阿兰的指尖就那样滑过他的手臂时,维列斯恍惚了一瞬。
他差点儿直接俯下身去,然后……
然后一颗小小的坚硬的树籽砸在了维列斯的额角。
将维列斯自己也未曾察觉到渴望直接敲了个粉碎。
理智借着这个机会艰难地重新掌控了男人的身体。
维列斯瞬间直起了身体,下一批树籽迅速地丢了过来,不过没有碰到维列斯的身体就被他的尾巴迅速甩开了。
几道虚幻的影子正在阿兰门口的树丛里鬼鬼祟祟地乱窜,是那些该死的,烦人的妖精——那些不客气的树籽正是它们的杰作。
很显然,维列斯今天晚上的行径再一次刷新了妖精们的厌恶值。
它们甚至都没有再使用自己惯用的武器,那些树莓,而是换成了臭烘烘的,不可食用的树籽。
(当然武器的更换也有可能是这些妖精曾经躲在暗处亲眼看见阿兰将那些树莓递给那令人作呕的龙血混种吃,该死的,那可是它们特意挑选的最甜的树莓!)
“啊,抱歉——”
阿兰身上倒是一颗树籽都没有,但妖精们的抗议让他一下子就从维列斯的怀里跳了出来。
他慌慌张张地朝着灌木丛走了几步。
“我们不是有意吵到你们的。”
妖精们一闪而散。
阿兰只好又回过头来包含无奈地望向维列斯:“……我想我们打扰到它们的睡眠了。”
维列斯无比冰冷地看了已经空无一物的树丛间,那些妖精们在感知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后迅速地一哄而散了。
而阿兰也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
现在无论用什么理由,他都不太可能将阿兰重新揽入自己怀中。
想到这里,维列斯的尾巴焦躁地甩了甩。
无论维列斯愿不愿意,至少妖精们的目的是达到了。
拥抱结束之后,维列斯也只能带着强烈的不甘愿同阿兰道了一声晚安。
当然从某种方面来说,维列斯也确实舍不得让可怜的人类法师继续强打精神撑下去。虽然阿兰极力掩饰,但维列斯还是清楚地看到小法师用手掩着嘴打了好几个哈欠,而且连眼神都显得有些迷蒙了。
“……那么,晚安。”
维列斯在门廊下方,抬着头看向阿兰然后轻声说道。
“晚安,维列斯先生。”
阿兰冲着维列斯摆了摆手,含着睡意的低语听上去温柔而绵软。
一想到自己即将因为红月和诅咒离开面前的友人,维列斯胸口好不容易才填满的空洞一下子又扩大了。
“祝你有个好梦。”
维列斯转过头,又一次离开了阿兰的小屋。
但这一次他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了梦寐以求的呼喊。
阿兰竟然叫住了他。
“维列斯先生!”
维列斯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直勾勾地瞪向阿兰。
即便有昏暗的夜色稀释,那目光依然热烈到阿兰有些微妙的心跳加快。
其实阿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看到维列斯的背影后会不由自主地喊住对方,他本应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打着哈欠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迎接梦神的到来才对,可维列斯的背影却让阿兰感到一阵心慌。
是夜太深了,而通往巡林员的林间小路投下的影子太黑。
有那么一瞬间,阿兰竟然觉得那无比强大的银瞳男人看上去竟然像是要被浓重的暗影直接吞没了一样。
而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喊出了维列斯的名字。
“阿兰先生……怎么了?”
他听到维列斯在询问。
一定是因为他太困的缘故吧,维列斯先生今天晚上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格外有磁性,听得阿兰总觉得耳朵痒痒的。
“那个,蜂蜜酒。”
大脑空白的时候就连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阿兰结结巴巴地冲着维列斯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酿的蜂蜜酒马上就好了,这一次的蜂蜜酒里有珍贵的绿柠檬叶,喝起来一定非常美味。维列斯先生,等到蜂蜜酒成熟的时候,你愿意来我家吃晚饭吗?我可以做烤牛骨髓,或者是杏仁雏鸽来配酒,夏末雏鸽吃起来非常美味正是当季……”
阿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一直紧紧地盯着维列斯,自然也不可能错过维列斯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对于其他人来说维列斯像是永远都绷着冰山脸,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兰已经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维列斯那格外内敛的情绪。
他注意到维列斯的表情在他发出邀请的时候变得格外僵硬。
“我很抱歉。”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维列斯干涩地拒绝。
“不过如果你不方便也没关系,毕竟密林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而维列斯先生你一定很忙——”
阿兰干巴巴地续上了自己的话头。
魔法女神在上,只是一次晚饭邀约被拒绝而已,可阿兰却觉得自己心情好像一下子被沉到了冰封的湖底。
他在今夜之前可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矫情又敏感的人,维列斯的拒绝简直要让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而奇怪的是,不知不觉中重新回到他面前的维列斯看上去也苍白得像是一具石膏像,他望向阿兰的眼神是如此忧郁,几乎要让阿兰觉得,维列斯比他本人还要难过一样。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维列斯凝视着阿兰,“红月马上就要到来了,对于我这样的生物,红月是非常危险的时间,我必须回到王城,那里有魔导师们,也有用来镇压我的法师塔。”
阿兰的脸一下子白了。
维列斯没有错过阿兰眼中浓重的担忧。
让自己的友人为自己忧虑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的维列斯在捕捉到阿兰的担忧害怕之后,身体里就像是窜过了细小的电流一般。
隐秘的愉悦感在灵魂深处炸开。
维列斯几乎是故意让自己显得格外孤独可怜了一些,虽然他自己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没关系的,阿兰先生。虽然法师塔下方的那些法阵会让我感到有些难熬,但只要我被囚于其中就会有人感到安心许多,当然,我的封印也会稳妥很多。对于大家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
“可是……”
阿兰纠结地皱起了眉头。
维列斯贪婪地用目光勾勒着阿兰的轮廓,恶劣的龙近乎心满意足地品味着阿兰的担心,同样的,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会让许多人感到非常不安,但让他自己感到无比愉悦的决定。
“我会回来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虽然可能会错过雏鸽最好的品尝时间,但阿兰你酿造的蜂蜜酒依旧会很甜,不是吗?”
维列斯说。
那位沉默而怪异,但在某些方面意外靠谱的巡林员要离开了。
消息传来时,绿河村的村民们稍微有些不安。
毕竟密林里的异状虽然比之前有所好转(至少再也没有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动物走出灌木丛),可报丧女妖凄厉的哀嚎依旧每晚都在夜色中荡漾,这只能说明引起密林异变的东西尚未完全消除。
不过村长很快就发布了安抚人心的公告,在巡林员离开之后,王庭骑士团的一些成员将会接替他成为绿河村村民的保护者。
骑士团,他们强大,高尚,训练有素,地位极为崇高——对于绿河村村民来说有点儿像是传说中的生物。没有人会想到竟然真的会有骑士团来到他们这种穷乡僻壤。顺理成章的,绿河村村民很快就忘却了巡林员即将离开这件事,所有人都陷入到对骑士团的憧憬与激动之中。
除了阿兰。
在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的村民的对比下,阿兰就显得格外恍惚,而且还有点无精打采。
“我亲爱的阿兰,你今天看上去太没有精神了,你该不是不舒服吧?”
潘太太探过头来担忧地冲着阿兰说道。
阿兰此时正在她的厨房里替她熬制制作杏子奶冻要用的糖渍杏酱。
这是为了迎接王庭骑士团而特意制作的晚宴甜点。
王庭骑士团的地位毕竟不同凡响,而且这一次他们是为了保护绿河村这种寂寂无名的偏远小山村而来。他们的待遇自然要比普普通通的巡林员好上许多。为了迎接骑士团的“大人物”们,村长汉斯煞有其事的打算举办一场晚宴。而阿兰在村民的拜托下,也不得不参与进晚宴的筹备中。
“如果没有阿兰制作的菜肴,我们这场晚宴就真的变成乡下人的晚餐啦!”
当时好几个人都这么说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村民们的说法倒也没有错,大概是因为之前是冒险者去过很多地方,阿兰制作的菜肴跟普普通通的乡村才比起来,要特别得多,有好几道拿手菜甚至是王都都完全吃不到的口味。就比如说他现在正在帮忙制作的杏子奶冻。
在别的地方,人们只会用奶,蛋和各种糊糊搅拌在一起,制作出来的玩意吃起来稠密而黏糊,甚至还有点黏嗓子。
可阿兰只需要用自己那台破破烂烂的简陋炼金仪,就可以将村民们带来的骨头和动物皮提炼成特别的胶质物。
阿兰说那东西叫明胶,用它制作出来的布丁和奶冻吃起来有种格外爽滑而弹润的奇妙口感。
尤其是杏子奶冻,用的都是没有任何魔力的,绿河村村中自己出产的牛乳和杏子,然而做好的奶冻吃起来却美味得像是来自于神国的食物。
乳色的奶冻上方浇淋着金黄似蜜的杏酱,其中奶冻的部分吃起来细致而柔软,在勺子上颤颤巍巍的,像是一小团乳白色的凝露,而一旦到了嘴里,那半凝固的奶冻瞬间就会会化为浓郁香甜的乳汁,浓厚的奶油滋味混杂着细致的香草味,紧接着在舌尖四溢开来的是糖渍杏子的酸甜,它让奶冻尝起来更加香甜浓厚,同时又让人不由自主唇齿生津,只要吃了第一口,就再也无法停下。
村长当然不会让这道菜缺席献给骑士团的晚宴。
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阿兰会待在潘太太的厨房里,神色郁郁地熬煮糖渍杏子的缘故。
其实阿兰自己觉得自己把情绪掩饰得挺好的。
但他没有想到潘太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情绪低落。
“我,我很好。”
阿兰怔了一下,随即说道。
“只是没有睡好。”
然后他解释道。
他甚至说服了自己。
维列斯已经说过了他回来,而且阿兰很确定维列斯会遵守他的承诺。
虽然很蹩脚,可阿兰毕竟也是当过冒险者的人,他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神经纤细的贵族小姐,他见过了太多离别,也早就学会坦然面对。
甚至就连维列斯离开那天时候他也表现得很得体。
他站在村口,向着维列斯摆了摆手。
银瞳的男人拉下了兜帽,深深地看着他,然后也摆了摆手。
他们平静地告别,然后分开。
生活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阿兰还是过着普普通通的乡村生活,唯一的改变大概就是妖精们从维列斯离开之后,就变得格外活跃和愉快。
……食量却比之前小了一些。
阿兰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重新振奋起来,但都好几天过去了,他依然觉得心情很糟糕。
“哦,阿兰——”
潘太太深深地凝望着阿兰,那张红润而亲切的面庞如今充满了担忧。
阿兰生平第一次畏惧起潘太太的目光,他手忙脚乱地搅动着铜锅内的杏子,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
“糖渍杏子应该煮好了,潘太太,你尝尝看怎么样?”
潘太太叹了一口气,她凑了过来,然后尝了尝阿兰煮好的糖渍杏子,下一秒她皱起了眉头。
“潘太太?”
看到潘太太的表情,阿兰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这儿有句谚语,绝对不要让失恋的姑娘煮果酱,因为她煮出来的果酱里会有眼泪的味道。”
潘太太抬起头,仿佛洞察了什么一般冲着阿兰说道。
“我想今天我也不应该拜托你帮我煮糖渍杏子。”年长的妇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将勺子递给阿兰。
阿兰接了过来尝了尝自己的果酱,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这可不是糖渍杏子应该有的味道,这种用糖,水,甜葡萄酒和杏子果肉熬煮出来的果酱应该是酸酸甜甜的才对,可现在勺子上挂着的浓浆尝起来简直能酸掉人舌头。
“抱歉,我想是我弄错了砂糖的比例。”
阿兰喃喃地解释道。
“我马上重新做一次……”
“哦,不用了亲爱的。”
潘太太阻止了阿兰,她轻轻地推了推阿兰的肩膀。
“虽然我不知道村里哪个姑娘这么好运,能让你如此魂牵梦萦。”潘太太推着阿兰离开了厨房,“但如果你们吵架了还是好些和好吧!今天的你应该放个假。”
明明为了这场晚宴所有人都忙得要命,潘太太却依旧强硬地让阿兰放下了所有的活计。
“骑士团的老爷们不会因为一份杏子奶冻哭哭啼啼的,可你喜欢的那个人说不定正躲在哪里哭呢,你应该去找她,而不是在我的厨房里熬煮难吃的果酱。”
潘太太简单明快地说道,顿了顿,她转过身拿起剪刀,从自家的花园里剪了一大丛娇艳欲滴的麝香玫瑰塞在了阿兰的怀里。
“就用这东西当礼物吧。”
阿兰面红耳赤地接过了那捧玫瑰,他语无伦次想要解释自己只是因为朋友的离去而难过,但看到潘太太关心的面孔,所有的解释都卡在了喉咙里。
“多谢,我,我走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然后魂不守舍地抱着那一捧玫瑰走向了维列斯的小屋。
然后步入密林之中,在那栋小屋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阿兰清醒了过来。
小屋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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