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看他的时候板着个脸。我习惯对全世界都板着个脸。
但此刻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身边,被子被他牵连起来,支成了漏风的角。闷闷的感受又充盈了我的胸口,此刻我明白这是欣喜与幸福。
我掀开被子起身,兀自走到了厨房。后面有浅浅的脚步跟上来。我同意渡舟的话语,叶清川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常年舞蹈的身躯总是柔软而轻盈,脚步声淡淡的响在身后,我忽而停下脚步,期待他撞上我后背的无措。
叶清川如愿地撞到我身上,就势环抱住我的腰身,我感受到他的脸庞紧贴着我的背脊。声音在紧贴的身体中传来轻轻的震动,“你别去校友会了吧?”
我拖着他走到冰箱前,在里面翻翻找找,拿出青菜仔细冲洗。我曾在丁梅那里学习过做饭,当丁梅不在家的时候,我给渡舟下过厨。等到渡舟长大了,丁梅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学做菜的时候,渡舟却十分茫然。他当然不记得,他只知道吃我做好的饭。
面条在沸腾的水里起伏翻涌,沸水的声音像是泡腾片溶化,或者绿皮火车启动着慢慢开远。那年我们坐着这样的火车来到大学。
这些声音我都记得,或者在许多时候我能够辨认和联想,不过在更多时刻,我是茫然的。我欺瞒了叶清川,这个从身后拥抱着我的人。
很早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患有听觉失认症,右颞叶对于声音、旋律、曲调的认知障碍,使我在面对许多音韵的时候无所适从。
我喜欢听叶清川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呼唤来到了我的脑海,我听出了他的声线,然后这声线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摇晃着,飘浮着,我辨认着声音里的内容,却看见他的双唇一开一合,语词从我耳畔狡猾地掠过,剩下他话语的余温。
他在说什么?
然后我开始恍惚,又一次好奇,这是谁的声音?
渡舟演奏小提琴的旋律在我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在天台的那些日子里,我看见叶清川在刺耳的、杂乱的乐声里舞蹈,似乎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滑稽而荒诞。但当他走近,我听见了他的喘息,落在我耳边,一呼一吸,我听见了他。
叶清川在说话,这是他的声音。
他陪伴在我们身边的那四年,我已经完全记住了他的嗓音。他在我身边说笑,清泠泠的嗓音唤醒了我,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好像都在表达同一句话——他说:“林沉岩,是我。”
嘈杂的、纷乱的世界里,我听见了他。
在叶清川离开的几年之中,我将外界所有人的嗓音都认成他的,全世界都是叶清川在和我讲话。在所有的声线里我再度迷失——这是谁的声音?
我没有辨别声音和音调的能力,我很早就知道,我很早就习惯。
我习惯了自己的怯懦和卑弱我厌倦无知无觉的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在于憎恨与承受可你拯救了我……花园里盛放的桔梗花清淡的香味摇荡的阳光你呼唤着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让我听到你,听到你的呼吸和话语你轻柔的笑意……
渡舟,再去一次剧院,他的每一场舞剧都让我们一起去看,你可以欣赏他翩翩起舞欣赏我们贪恋的蝴蝶但当落下帷幕,当最后谢幕的时刻来到当他拿起话筒,当他的喘息和感谢被放大,当他终于在杂乱而无序的音乐声中说话,我听见了他。
我听见了世界,我听见了他。
我度过了那些燥热的夜晚,汗水和液体打湿衣衫。如果说在和叶清川分离的日子里,渡舟以回忆作为性与爱的慰藉,那么对我而言,我只要找到他的声音,我只要听见他说话,将我从混沌和无序中拉扯出来。漆黑的深夜、急促的呼吸、打湿的衣物、可耻的贪心、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我听见了他。
吃过面条之后叶清川又在我身边睡着,我看着怀里的身影,我希望他属于我,我希望他唤醒我。清浅的呼吸落在耳畔,指针嘀嗒,到来了第二天的日光。我为我的贪婪和欲望请罪。
叶清川在夜里呢喃了几回让我不要出门,也让我好好地看住林渡舟。我当然还是会去,我只能在每一次的按部就班里捕捉蛛丝马迹。我穿上熨烫好的大衣,看见镜子里的身影。
叶清川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我从镜子里看见他无奈的神色,他盘起双腿,还穿着宽松的睡衣,靠在扶手上,低声喃喃,“我真的想把你锁在家里。”
我通过镜面和他对视,忍俊不禁,“金屋藏娇?”
“如果你要这样想的话,”叶清川笑得眉眼弯弯,赤脚走了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你要是不去校友会,说不定这一次就不会消失了。”
我垂眸注视他深长的眼睫,“是谁前段时间还信誓旦旦,说有你在我就不会消失?”
“小黄豆听了都知道是哄人的话,你倒是信了,”叶清川纵然插科打诨,眼底的无措却没藏住,“你要是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么?”我覆住他环抱在我腰上的手,“你前段时间想一出是一出的,我看你主意多得很。”
我掰开他的手向外走,手压下了门把手,叶清川倏然拉住我。
安宁的午后,阴沉的天,树叶沙沙的响声轻飘飘地晃进屋里。
“林沉岩,”叶清川慌忙地靠近,琥珀一般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点,他使用了并不算磊落的手段,“万一你今天就要失去意识,你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
我没应声,他的手钻进我的大衣,狡黠得像一只鹿,他的气息落在我耳畔,我听见了他,“林沉岩……你不介意刚熨好的衣服被我弄皱吧?”
我在并不磊落的手段里上了钩。
秒钟在行进,嘀嗒,嘀嗒,无比清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唤醒我。我点燃了烟,褶皱的大衣里,烟灰落在他的肌肤上。
琥珀一般的眼睛仰望着我。我在燥热中止息,手指上轻微按压的动作唤起胸口的疼痛。我按住他的手,看见琥珀里盛着晶莹的水光。
叶清川确实满脑子的主意,他又一次用这样的方式叫醒了叶帆,他也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了要去参加校友会的我。
“对不起,林沉岩,”叶清川倾身向前,吻落在我的鼻尖,他的呢喃变得混乱,“这一次你听我的话。”
他的嘴唇又在张合,我分辨不出声调和语言,秒针的声音烦杂且刺耳。我握住他的手腕,周遭霎时间变得昏暗。我四处环顾,身边又是二楼那个阴沉封闭的房间,一整个屋子的旧照片,厚重的窗帘,缝隙中依稀的光,身后那个狰狞的背影……以及低头,我看见自己握着门把的手。
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线、什么内容,越来越辽远,直至完全消失。
世界堕入死寂。我按下门把手,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不见尽头的黑暗。
I know it hurts,
我深知其中痛苦,
It's hard to breathe sometimes,
时而窒息的绝望,
These nights are long,
不见尽头的极夜,
You've lost the will to fight,
已然失去抗争的意志,
Is anybody out there
有人将我救出此地吗?
Can you lead me to the light,
你能否将我引向光明,
Can you take this weight of mine
你能否承受住我沉重的负担?
Is anybody out there
有人在外面吗?
作者有话说:
最后几句歌词出自Ruelle/Fleurie《Carry You》
第64章 【3天】预谋。
窗外的树木在飞快倒退,我瘫软地靠在车座上,狭小的空间密闭而沉闷,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味道。路灯迅速退后,灯光却依恋地追随,像一只又一只凝视的眼睛。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前座的人影在晃动。我仔细辨认,外面是陌生的路。绿道在眼前颠簸,我扶住车门,发现自己没有力气,甚至无法端正坐好。
我在和林沉岩亲近的时候唤醒了叶帆,并说服叶帆保持占据林渡舟的身体,留在家里不来参加校友会……然后我独自来到了校友会,替林渡舟说明了不能赶到的缘由。胡渊师门拉我一起参加他们的聚会,他们在饭桌上谈起自己的研究成果,胡渊说他最近的实验正在进行中,就快成功了。
林渡舟的同门在劝酒,那人说林渡舟没到,我该替他喝两杯。我自然没有异议,酒精在身体里灼烧,我听见他们的谈话。学生们在询问胡渊的实验,什么课题、什么样本、什么参照……胡渊说样本数量是四个人,他说小叶在打瞌睡了,他问我林渡舟今天到底为什么没有来,他说你醉了,他说学生们都喝了酒,今天我送你回去吧……他说我看到你总想起我英年早逝的儿子,你和他那么像,我真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教授,”我全身无力,在车座上快要滑下去,只感到细汗湿了鬓角,发出的声音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不好意思教授,我不太能喝酒。我家不走这条路,在河滨花园旁的街区……”
前座的人没有回应,我忍耐着脏腑翻涌的不适,仍旧和他说话,“教授,给您添麻烦了,我有点难受,能靠边停一下吗?”
行道树飞快地倒退,狂风撞在车身上,驾驶座里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不论我怎么和他说话,胡渊都没有任何回答。
这是哪里,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可一切感受又那样真实……我要打开车门,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虽然酒量并不好,却不至于虚弱成这样,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对了,前几天也是这样,我在医院接到胡渊之后,下了车脑袋发晕,到了弟弟家里,见到叶帆之后,也是这样浑身乏力地昏睡了好久。
胡渊……又是见到他的日子,而这一次在离开之前,我就已经没了力气。
“……教授?”我后背发冷,从车座缝隙里盯着他端坐的身影,紧握着方向盘的手鼓起暗紫的筋,我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气息,“你给我喝什么了?还有上回……”
上回在后座,他给我递来的水,已经贴心地拧开了瓶盖。
“你要做什么?”我使出所有的力气起身挣扎,脚腕忽而传来钻心的刺痛,镣铐上亮起冰冷的光线,然后又暗下去,归于寂静的昏夜。
“……你疯了?”我愕然,在挣扎中力气不断丧失。车驶向地下停车场,他走到我身边,打开车门,在黯淡的光线里注视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看不清情绪,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叶,你那天说会再来找我,未免让我等得太久了……”
停车场沉闷的味道不比车里好上多少,我被绕得头昏脑胀,在惊愕中看见他抬手端起我的下颌,话语说得一如往常自然,“既然来了,到我家叙叙旧吧。”
惨白的灯光在头顶晃动,钟声陪伴着我。我先听见了嘀嗒的转动,规律、死板、循环往复。
头疼没有缓解,我看着苍白的灯出神,片刻才回过魂来,想动一动身体,发现自己被绑在角落的椅子上,手臂上满是勒红的痕迹。房间里闷得令人窒息,没有窗户和任何其它的光线。
他疯了,胡渊一定是疯了。
不知道时针转动了多少圈,松开绳索的时候手臂上已经渗出血珠,脚腕上还环绕着镣铐,我一动,它便像沉睡中惊醒的眼睛,亮起冰冷的光线,一瞬之后又暗下去。
墙壁上摇摇欲坠的海报终于还是飘落下来,上面印着《泰坦尼克号》,看上去已经老旧泛黄。墙上还张贴着各式各样的照片和海报,无一例外都和海水有关。
手边的书桌上摆满了东西,林渡舟的论文和作品都在上面,一叠一叠地按照时间垒好。离我最近的一本是他为《心灵摆渡》栏目写的病患访谈记录,这本书还在节目中出现过,林渡舟说这部作品在他导师的帮助和指导下完成,一共1015页,封面是不出意外的海景图。
1015页……
而林渡舟的期刊文章,根据不同的排版,都保持在10页或者15页。桌面上张贴着时间表,林渡舟的学习历程,从本科到研究生,一直到去年博士毕业,每个时间节点都被记录在纸面上。
而在博士毕业的旁边,醒目的红色笔迹划去了“29岁”的计划,将其修改为“28岁”。
林渡舟去年毕业,正是28岁的时候,在节目中说起自己已经写好文章,并感谢了教授的栽培。
感谢教授的栽培,才让他有今天。
旁边的另一本册子上,丧心病狂地记录了十年来胡渊每一次回复林渡舟消息的时间,从开始的下午以及晚上,到了渐渐推迟到上午,最后近两年,竟无一例外都是上午。
所有的数字似乎都和我知道的信息不谋而合——林渡舟溺亡于29岁,在10月15日。
据林沉岩所说,林渡舟的溺亡时间在下午;而一直到了第四次循环,我从叶帆口中得知溺亡时间在上午。
难道这才是胡渊一直所预测的?或者说……一直以来计划的?他想要的溺亡时间在上午,所以林沉岩在其中颠倒循环了四次。而第四次循环中的林渡舟并没有在29岁溺亡,所以又迎来了第五次。
难道要一切都如胡渊所愿地进行,循环才会结束吗?
我头疼欲裂,脚步有些虚浮,手掌撑在桌面上。所有数字的线索都明确地指向了最后的结局,我想起曾经林沉岩对我讲的那些话,他说在第三次循环中,他开始处处留意身边的细节,寻找所有蛛丝马迹,于是发现壁画上勾勒着惊涛巨浪,杂志上的第15页被折好,以及英年早逝的作者所写的书籍……
原来都是胡渊的手笔?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就像他在聚会上所说,他热衷于做心理暗示的实验,而他称之为“孩子”一般的学生,竟然就是他的研究对象吗?
“最近的实验还在进行当中,”聚会上的胡渊这样说道,深邃而浑浊的眼镜让人捉摸不透,“就快要成功了,等到结果出来,你们一定会知道的。”
研究对象是4个人……4个人,不正是林渡舟体内,包括他自己在内的4个人格吗?
胡渊早就发现了林沉岩和小黄豆的存在,或许在林渡舟告诉他之前,比我们想象的更早。而胡渊甚至知道叶帆的存在……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也许就连叶帆的出现也是胡渊暗示的结果。在叶帆出现之后,林渡舟的溺亡时间才如胡渊所计划的那样,来到了上午。
冰凉的感觉像一条细长的游蛇在体内窜,我后背发麻,猛地退后一步。
掌心刮擦过桌沿的刹那,桌布被掀起一角,露出了下面压着的照片。
第65章 【2天】执念的阴影。
桌布掀起的一角落下暗沉的影,阴影里包裹着发黄的照片,塑封外壳已经微微翘起。画面呈现出暖黄的橘色调,漫天的阳光里有一个身影,那是一名男性,精瘦而挺拔的身形,穿着齐整的制服,墨镜遮住了双眼,依稀能看出脸上的笑容。
他站在船头回望,船身离岸边已经有一段距离,看样子是要出海。
照片的右上角写着拍摄时间,十年前的10月15日,上午八点一刻。
“我以前就跟你讲,”这些年来第一次重逢时,餐厅里的胡渊笑着说道,“我的儿子瘦瘦高高的,眼睛生得漂亮,跟你有点像。”
我注视着照片上的人,可惜墨镜遮挡了眼睛,我无从判断他的眼睛是否像我,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从身形还是这个模糊的笑容来看,照片里的人都更像林渡舟。
以“我的儿子有些像小叶”这样的话术游走在我们身边的胡渊,从来都在说谎。甚至有时他会亲昵地叫我“清川”,他让我多去见见他,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他英年早逝的儿子。
哪怕墨镜下的眼睛和我有一丝相似,他都隐瞒了他的儿子看上去和林渡舟更相像的事实。
他曾经看着我们,对孩子的思念无处躲藏的时候,感叹过“你和我的儿子真像”。我们从未怀疑他的话指向了我,也从未发现他的目光投向林渡舟。
十年之前,林渡舟十九岁,正是在大学上完一年基础课程,开始分配导师的时候。林渡舟因为原来的导师名额有所变动,才到了胡渊门下。
和他的相处,已经是整整十年。二十年之中,从一开始,胡渊就一定在心底埋下了他的计划。
记录册上清楚地写着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胡渊走进课堂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最角落的学生。直到云破日出,朝阳从窗外透进来,而窗边的人从书本上抬起头。阳光洒落,他周身都被包裹在橘红色里。
胡渊的笔迹到了此处重且顿,像是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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