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症,【自作茧】。”沐汀兰温声解释,“沐时卿的确是我笔下故事的男主角。但他同时也是世上另外一个男性的我,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爱人。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的病症自作茧,孕育着我们的躯壳。当他死去时,我会代替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当我死去时,他会代替我出现。”
复苏市开始下雨的时候,沐汀兰被困在了医院的就诊楼里。
她当时刚刚病愈,身体很虚弱,没有想到复苏市会下雨,自然也没有带伞。她在药房门口坐了很久,没有等到雨停,却等来了一场灾难。
最开始是有人说挂号大厅里出现了怪物,堵住了门口,让他们无法逃脱。紧接着,所有人都开始恐慌起来,尖叫、奔跑、争夺武器,甚至趁乱打劫,乱成一团。有的人被怪物杀掉了,有的人在推搡中被踩踏致死,有的人慌不择路,跳楼坠亡。而这些死去的人中,有些在死后变成了怪物,开始大肆杀戮,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沐汀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随波逐流,跟着人群奔逃的方向,朝安全逃生通道走去。很快,他们被怪物堵在了通道口中,惊慌失措的人群在拥挤中将她推了出去,她摔下台阶,被怪物杀死了。
但她并不是真的死了。
经历过病异扩散的传染病,当时的她,已经成为了一名潜伏期的患病者。
她的身躯重伤,自我保护机制触动了病变爆发,一蓬雪白的茧丝从她身上涌出来,捕获了将她杀死的怪物。茧丝将怪物牢牢捆住,吸收它身上的病异,最终变成了一颗包裹着胎儿和淡黄色液体的卵,然后卵膜破裂,胎儿坠地,在转瞬之间长成了青年沐时卿。
被怪物围堵的人们,亲眼见证了这诡异的一幕,无疑也将沐汀兰当做了隐藏在他们中间的怪物。新生的沐时卿刚刚出现,就被他们红着眼冲上去,争先恐后,将他杀死。紧接着茧丝再次爆发,这次卷走了一个对沐时卿挥刀的人,将他同化为卵,紧接着沐汀兰再次降生。
她和沐时卿本是一人,同样拥有沐时卿所有的记忆。
她并不怨恨自己被怪物杀死,也没有责怪过将自己推下楼梯的人。因为她知道在这样的恐怖之下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他们的惊慌与失措,实为情非得已。
但是她无法容忍沐时卿被杀死。
那是最爱她的哥哥。她朝思暮想了无数遍,日日夜夜都盼着能与他相见,她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爱人。
他终于真正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她仍旧不能和他同时存在,挽住他的手臂,亲吻他的脸颊,这也是她过去二十余年都未曾敢想过的幸事了。
可是他们,竟然敢杀了他。
沐汀兰捡起一根断裂的金属椅脚,狠狠地朝那些人砸过去。
即使她能够从病异中复活,终究也只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柔弱女子,无法与这么多想要逃生的人抗衡。她很快又被他们冲上来按住,当做怪物杀死,病症再次发作,同化了其他的人,沐时卿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沐时卿或许不在意自己被杀死,但沐汀兰绝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她的哥哥。
同样的,沐汀兰可以对自己遭遇的迫害释怀,但沐时卿,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胆敢伤害自己妻子的人。
他们交替出现,与疯狂的人群厮杀,将这些人杀死,又被这些人所杀。他们在这座就诊楼中巡狩,锲而不舍地猎杀每一个曾经对他们拔刀相向的人,替自己所爱之人浴血复仇。每一次病症的爆发,病异对他们的侵蚀都会变得更深。死亡和重生一遍又一遍重复,侵蚀度以恐怖的速度增长,同化的茧卵从最开始的一个,到两个三个,数十个,最后成千上百,直至茧丝将就诊楼包裹淹没。
此刻出现在不见寒面前的江南姑娘,早已不是真正的沐汀兰。又或者说,她只是“沐汀兰”中,最容易被他理解的一部分。
真正的“沐汀兰”,是这具人躯身后这成千上万堆积在一起的茧卵,也是包裹整座就诊楼的巨茧。就诊楼中的一切正孕育着她,她也同时是这栋医院大楼中的一切。
“我知道谢祈曾经来就诊楼中找过我,但是我当时没有办法去见她。”沐汀兰叹息了一声,有些为难地说,“当时就诊楼里还有很多人活着,他们都在追杀我。无论是我还是哥哥,每一次重新降生,都会被他们很快杀死,我根本没有办法走到谢祈面前。”
“我试图用茧丝引导她上楼,告诉她我在这里。但是她好像误会了什么,把自己刺伤,然后逃跑了。”
“为了让她下次来找我的时候,上楼得更加顺利,我干脆同化了整座就诊楼,在楼中设下了只许上楼,不许下楼的规则。同时我将楼里的所有人类和怪物都尽可能地处理了,这样果然清净了许多。”
沐汀兰腼腆地笑了笑。
不见寒当然知道,她所谓的“处理”,就是将他们全部同化成了供她和沐时卿交替诞生使用的茧卵。
“那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不见寒问道,“谢祈在等你,她很关心你的情况,就在旁边的住院楼。”
“算啦,没有必要。知道她还安好,我就放心了。”沐汀兰轻轻摇头,“我把就诊楼只能上楼的规则解除了,你现在可以下楼了。”
不见寒道:“我答应了谢祈,如果你活着,就要把你带回去。你不愿离开这里,我得对她有个交代。”
“这样吧,我托你带一句话给她。”沐汀兰想了想,微笑道,“麻烦你告诉她,我现在和哥哥在一起,二人世界过得很幸福。她听见这句话,就会知道,这一定是我让你转告的。”
不见寒想了想,这样也差不多可以了,于是点头答应:“好。”
附着在楼梯上的丝线越来越多,每一步走下去,鞋底都会在茧丝层上留下一道一指厚的鞋印。不见寒顺着楼梯下去,果然没有再遭遇到任何阻力,沐汀兰对这栋就诊楼的掌控渗透,已经到了一种怪异得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他顺利地走出了就诊楼,过程和平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在走出就诊楼的瞬间,他感觉到背后来自庞大病异的恐怖压力,忽地一轻。他回头看去,发现偌大一座就诊楼竟然凭空消失。原本就诊楼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地基坑洞。
但是巨茧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若隐若现,不时泄露出一丝威慑,警告闲人不要靠近。它其实仍然在那里,只是连同整座被沐汀兰掌控的就诊楼一起,隐匿进入了某个与不见寒此刻所处的空间维度不同的领域。
难以理解,不可思议。
大抵是正如同沐汀兰所说的,得到了谢祈安好的消息,她和巨茧、就诊楼就将这个纷乱的外界隔绝了。她终于得偿所愿,和她心爱的哥哥一起,留在了不被打扰的二人世界中。
此行不见寒虽然没能将沐汀兰带回,但也有了不小的收获。沐汀兰所展现出来的,她对就诊楼的侵蚀和同化能力,以及对空间规则的掌控,是谢祈对病异的描述中没有提到的。
不见寒初步推断,在患病者的侵蚀度进入晚期之后,他们的病异影响将不再局限于自身,而是波及到周围的空间,从而形成一片受他们控制的领域。
当然,这些想法目前都还只是他的猜测,有待进一步的探索和验证。
迫不及待地回到住院楼,不见寒直奔苍行衣所在的病房。此时谢祈已经平息完二楼的骚乱回来,守在病房门口,继续玩弄自己的手指。
不见寒对谢祈道:“我回来了,苍行衣这边没事吧?”
“我在这里看着呢,能出什么事?”谢祈耸耸肩。
“他没事就好……”
不见寒这才松了一口气,推开病房门,大步迈入。
然而他的脚步,僵在了病房门口。
苍行衣仍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被子揭开了一角,一把手术刀插在他胸口上,直指心脏。
青年胸口起伏微弱,气息几乎断绝。他脸色苍白,大片大片的鲜血涌出来,将他的衬衫和雪白的被单尽数染成刺眼的红。
不见寒脑中一片空白。
“谢祈……”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恐怖,在冰层之下压抑着狂暴的愤怒。
“这是,谁干的?”
住院楼里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对他的质问做出回答。
不见寒推门而入,走到苍行衣床边,左手上延伸出两条漆黑的触手,缠住了手术刀的刀柄。
手术刀没入苍行衣胸口不深,伤势看似恐怖,其实没有伤到要害。在阴影沿着伤口渗入苍行衣体内,将血止住,然后拔出了手术刀,递进不见寒手中。
阴影比任何止血绷带都管用,但是也就只能阻止伤口扩张。想要使其完全恢复,只能等待苍行衣自愈,不见寒还无法完成精细到这种地步的操作。
他握着手术刀,走出病房,将身后的房门轻轻带上。紧接着,深暗的阴影展开,将他身后的病房覆盖。在寻常人看来,只是一层漆黑的东西在病房的墙面上瞬过,然后隐没入墙体;但是在同样持有病异之力的谢祈眼中,阴影已经形成一张薄而坚韧的保护罩,将病房之内的一切完全隔绝并保护在其中。
“我再问一遍,”握着染血的手术刀,不见寒面无表情,“这是谁干的?”
此刻,所有原本留在住院楼高层的人,都因为楼上刚才的骚乱,转移到了一楼来。包括谢祈和另一个还在病中高烧中的玩家,总共二十四人幸存者。
听到病房门口发生的动静,他们中的许多,都围过来,并低声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见寒血红色的双眼,一一冷漠地从这些人身上扫视而过。
穿着病号服的女青年。
纹花臂的壮实男人。
身材瘦小的护士。
除了谢祈,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侵蚀度超越了潜伏期,即使未来有使用病症的可能,此时也不过是一群交头接耳的普通人。他们没有一个正面回答不见寒的问题,却在彼此之间窃窃私语。
“……听说苍行衣被人捅了一刀,死了没有,还不知道。”
“好像是伤了心脏。要是这都不死,那他比怪物还要可怕了。”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被捅得好吗?之前他在复苏市干的那些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吧,这种人要是成了患病者,我们哪还有活路。”
“勇士!你说出了我不敢说的心声。”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1。”
“+10086。”
“+身份证号。”
“……”
“不用这样吧,毕竟那也是一条命啊。”
“得罪的人多了呗。”
“他活该。”
嘈杂又琐碎的议论声,破碎地传入不见寒的耳中。
他没有再说话,在周围的人群中环视一圈。
最开始说“他被捅得好”的那个青年,正在低头对似乎是他女朋友的病号服女孩说话。他在向女友细数从论坛中听来的有关“苍行衣”其人腥风血雨的传言,从他恐怖的通关战绩到对其他玩家的残忍戏弄,以彰显自己的博闻。
正当他说到“遭报应”这三个字时,从他自己脚下的影子中,倏然蹿出一条阴影触手,卷住了他的小腿。他只感到小腿一阵冰凉,紧接着身体一轻。
触手拖着他的腿,将他用力甩了出去。
“砰”一声巨响,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墙上。阴影从他身体内部爆开,眼珠、破裂的碎骨、血污一般的内脏,在惨白的墙面上溅出一片刺眼的血花。
残尸和鲜血一起,沿着白漆沥沥流下。
短暂的死寂。
他女朋友惊恐地尖叫起来。
用病异对抗恐怖程度更高的怪物是九死一生,但想用它杀死一个普通人,却如抬手抹灰一样轻松。
尸骸之上,尚未完全成型的病异挣扎着想要脱出,形成新的怪物。阴影覆盖过去,轻而易举地将它腐蚀吞噬。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又像退潮一样,抛下病异之力被榨干的尸体,簌簌流回不见寒脚下的影子中。
“你有病吧!”死者的女朋友面露惊恐,愤怒地尖叫起来,“怎么能动不动就杀人?你什么人啊,我们说苍行衣两句,关你什么事啊?!”
她身边的其他人显然意识到,她的尖叫会导致什么后果,拉拽她的手臂想要制止她。
但此时,恐惧和愤怒已经让她失去理智。不见寒尚未失去人类形状的外观,让她错误地认为对面还是与自己一样的“人”,她用力甩开抓住自己胳膊的旁人的手,朝不见寒歇斯底里地大叫。
“别说他现在死没死,就算真死了,又怎么样?这么多人都说他该死,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她红着眼咆哮,“现在复苏市哪里不死人啊,死他一个算什么?你凭什么因为几句话就迁怒别人,我男朋友不无辜吗?!”
不见寒转动目光,看了她一眼。
下一瞬,触手从她的影子中拔地而起,像数条遒劲有力的巨蟒,一下子就扼住了她的身体。
在她凄厉的惨叫声中,触手像拧铁丝一样将她的身体反复拧折,骨骼被勒断,断裂的肋骨刺入她的肺叶,她口中喷出鲜血。最终,一具形状怪异可怖的身躯瘫倒在地上,脸上五官扭曲,神色惊恐,大半张脸被鲜血染红。
她身上的病异还没有来得及发作,就被阴影蚀走。
全过程中,不见寒仅仅是抬起睫毛,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苍行衣就不无辜?他对你们做过什么,你们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要这样说他,敢对他做这种事?”
冰冷的声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战栗不已,如芒锥骨。
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音,所有人都恐惧地,忌惮地,望向站在病房门口的不见寒。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隐约意识到,即使有着同样的外形,面前的少年,已经是与他们异类的存在了。被病异深入侵蚀的患病者,拥有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冰冷、残酷、偏执的灵魂。
“敢说我老婆闲话,我就要你的命。谁他妈跟你讲道理?”
似乎又觉得自己没有向这些人解释行为的必要,不见寒话风一转。
旋即他抬起手,所有人都随着他这个动作颤抖了一下,往后瑟缩。然而,他只是将手中染血的手术刀掷在地上,金属落于瓷砖,发出清脆的掷响。
“谁动了苍行衣,自己站出来。”不见寒面无表情,“别等我亲自动手。”
终于有人回答不见寒的问题了。
一个同样穿着蓝白病号服的青年女人慌乱地澄清自己,她正是之前和傅医生一起守在病房门口的姓杜的女玩家。
“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杜小姐紧张地拽着自己的衣角,“凶手在其他人之间,你去问他们!”
随着她第一个开始澄清自己,其他人也开始跟着骚乱起来,纷纷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也不知道,我刚刚从二楼下来,怎么会知道一楼发生的事情?”
“我是生活玩家,从来不下剧本,一直在复苏市打工。我连苍行衣是谁都不知道,根本没有对他动手的理由。”
“……应该是谢祈吧!一直负责看守病房门的人,不是谢祈吗?”
“对啊,她才是最厉害的那个,只有她做得到。”
“你应该问谢祈,关我们什么事?”
众人很快在七嘴八舌的自辩声中将矛头指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位患病者,充满忌惮、怀疑、惊慌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抱臂站在墙边的谢祈。
不见寒也朝谢祈望去,谢祈立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是清白的:“没有帮你看好苍行衣,确实是我的问题。但你应该和清楚,我还在等你从住院楼回来,把沐沐的消息带给我。我是最不可能对他动手的人。”
“我知道,所以我已经没有一上来就揍你了。”不见寒说,“我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人,能在你眼皮底下溜进病房,差点把苍行衣杀了,你都没有察觉?”
谢祈立刻配合地报出了自己的行动轨迹,以及她所知道的一切:“一开始我是一直守在病房门口的,一步都没有离开。中途和傅医生聊了两句天,小杜忽然从二楼跑下来跟我说,楼上有灵异情况发生,疑似有潜伏期的患病者病异力量失控。”
“于是我上楼查看情况,在这期间是傅医生和小杜替我看门。我去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回来时只有小杜在门口守着。紧接着你就回来了。”
不见寒沿谢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脸色苍白的杜小姐,她害怕得连发丝尖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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