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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雨(娜可露露)


“抛开粉丝恩怨,他在圈里风评不错。”季星闻说,“因为低调,平和,不跟人起冲突。演技好又敬业,反正合作过的都夸,还是个劳模。”
季星闻顾及对面是奚微本人,有一句没敢直说:钟慎背靠奚微,却不恃宠而骄,大家都觉得他何止是低调,简直太沉得住气了,匪夷所思。
见奚微似乎有兴趣听,季星闻讲得起劲:“不过最让人佩服的还是敬业。干我们这行的,都忙,忙起来就累啊,那能不出力的地方就不出力,能上替身就绝不自己上,镜头前一个样,镜头后另一个样,都是双面人,大家习以为常……钟慎却不这样,他能自己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没必要自己做的也要亲自做,连跳江都敢真跳,吓死人了。”
奚微不明白:“什么真跳?”
季星闻没想到奚微竟然不知道,毕竟这件事广为流传:“他拍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跳江的镜头,导演让他亲身上阵。二十多米高的跨江大桥,他眼都没眨一下直接跳了,然后被送进医院抢救……”
奚微愣了下:“《最后一夜》?”
“对,”季星闻口吻复杂,有敬佩有羡慕也有不如人的微妙的酸,“这部挺好看的,我看过两遍。”
“……”
奚微记得《最后一夜》,这部电影他曾经很喜欢。
当时影片已经下映,钟慎在某次约会时主动提出:“我最近有部片子还不错,你要不要看看?”奚微同意了,两人上三楼家庭影院,合上窗帘,关灯,一起看电影。
奚微不觉得自己有耐心看完,他只当做是换一个地点和气氛亲热,电影是约会的背景板。没想到片子一开始就吸引了他,他和钟慎并肩坐着,一次也没走神,直到结局。
电影的剧情不复杂,主要讲男主角在与爱人分手之后和自杀之前这个时间段内发生的一系列小事。事情虽小,却每一件都是压在男主角身上的稻草,重量随时间递增,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直到再也承受不住,终于纵身一跃,跌进汹涌的江水里,了却残生。
单论剧情其实不算出彩,但导演将镜头美学发挥到极致,钟慎的演技也为故事增色,他甚至并没有表现出多么令人惊叹的“演技”,单单站在那里,就是男主角本人,浑然天成。
一场场雨,无数个潮湿的夜。他从没有见过太阳,期盼自己死也要死在雨天,然后想象,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爱人得知他的死讯,终于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表情,那是曾经爱过的痕迹。
但死亡不是因为不再爱,而是因为除爱以外,也没有其他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寂寥的生命里堆满稻草,一跃而亡,终于回到本该属于他的归宿。
影片中反复朗诵一首诗。
男主角在梦里见到他曾经眷恋的身影,梦境的画外音,有一个人读:
“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你碰见/埋我的人……”
钟慎把奚微按进沙发里,用力地吻他。他的手在抖,肩膀也在抖,拼命地捂住奚微的眼睛,指缝里漏进一点潮湿,原来室内也会下雨。
奚微被亲得喘不上气,从钟慎激烈的控制下挣出来,问他:“这么入戏?”
电影还在播放,诗歌读到下一段:
“岁月的尘埃无边……”
“下一场雨/洗清我的骨头……”
钟慎又亲奚微,堵住他的嘴,咬他的唇,让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浑身的潮气好似是从屏幕里漫延而来,把他淹没。
奚微难得动情,抚摸着钟慎的下颌说:“你在片里像只水鬼,我很喜欢。”
他终于知道,原来那座桥钟慎真的跳过,所以那些半死不活的“鬼气”,可能就来自于此。
假装去死,也是一种死亡。
难说出于什么心态,奚微没让季星闻离开。
但他也没再陪季星闻聊什么,叫管家给对方安排了个房间休息,自己回卧室睡觉。一觉醒来已经下午,有一个视频会议,奚微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了几小时会,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很奇怪,他的直觉总是很准,隐隐觉得钟慎没离开。推开门一看,人果然还在。
从早到晚,从太阳升起到落下,已经十几个小时,钟慎仿佛是某种被时间凝固的雕塑,沉默地背靠墙壁待在大门外,谁也不知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奚微沉着脸走向他,来到门的另一侧。
黄昏只剩一线余晖,天尽头是一片陷入阴影的高楼。风雾飘忽,半掩住钟慎安静的侧脸。他实在好看,哪怕只是一只花瓶,也是摆在家里最养眼的一只。
奚微瞥他一眼,钟慎立刻转过头来,有话要说。
奚微打断:“我不想听你解释。”
“……”钟慎一哽。
奚微道:“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看见钟慎眼里浮动的水影,像跳江那天倒映进他瞳孔的风浪。
“如果你愿意和季星闻一起陪我,我就让你留下。”奚微终于给自己的不快找到了发泄口,“考虑一下吧。”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诗歌为引用,海子《我请求:雨》

第14章 微尘
昨晚奚微后悔,情人不该养这么多年,让自己在割舍时受习惯影响,身心不适。今天却突然觉得,或许真正的错误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整整七年,他身边竟然只有钟慎一个人。
暂且不说世上没有他这样“钟情”的金主,就连正经的恋爱或婚姻,也少有七年不出轨的。
严格来说钟慎也没什么大错,背后的议论归背后,至少表面恭敬他,从没有一刻对不起这份工作。假设明湖别墅是一家公司,钟慎就是十佳员工,该得奖金的。
这样一想,奚微心里舒服多了。人非草木,到底还是有情,他愿意给钟慎改过自新的机会,自己也要改过——金主就是金主,身边多几个选择才正常,生理满足和情绪价值不能只靠一个人提供。
而对钟慎来说,也没有损失。
他们曾经谈过类似问题。如果没记错,是前两年的某个夜晚,奚微在某场酒会上喝醉,留在了酒店。他位高权重,想攀上来的男女不知凡几,那晚就恰好有个人胆大,跟进他房间,主动献身。但奚微实在太醉,什么都没发生,对方也没敢肆意妄为,只装模作样地照顾了他一夜,第二天早上陪他一起离开酒店,说了许多讨好的话,想给他留下好印象。
但奚微实在是没印象,他只记得,早上回家时发现钟慎在门口等他,管家说等了一夜。他竟然忘记,昨晚是他们原定的约会日。而钟慎已经从秘书口中得知,他晚上有人陪,“钟先生不用再等了”。
钟慎不听人劝,依旧等到天亮。奚微下车走过去,熟悉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他的脸和脖子,仿佛在探寻昨夜在这具身体上是否发生过什么。
奚微主动问:“你介意我跟别人睡?”
“……”钟慎沉默好几秒,很合规矩地答,“不介意。”
奚微觉得,他还是有点介意的。但不是恋爱意味上的吃醋,是担心稳固的地位被其他人动摇。
——早该动摇了。
有危机感才懂得珍惜,才不至于在背后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隐约记得,那天钟慎的眼神和今天有点像,正如他向奚微表达诚意的手段也多年如一日:只会等待。
好像奚微不理他,他就能一直等到地老天荒,世界末日。
“考虑一下吧。”奚微不认为钟慎有拒绝的理由,只剩一半的地位,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但钟慎没在第一时间珍惜他给的机会,用一双深沉的眼睛盯住他,不感激也不感谢,在寒风里沉默半天,莫名叫了声他的名字,“奚微……”
“不许装可怜。”奚微受够他的演技,那里面总有一种令人心酸的蛊惑力,“你现在回去,考虑好之后给我答复。不同意也行,我不强迫。”
“……”
话已至此,钟慎再没什么可说,静静地看奚微几秒,转身走了。
可能是因为倚墙壁站立太久,腿脚发麻,后背也僵,钟慎离开时身躯微微一晃。奚微顿时皱起眉,眼看他恢复如常,很快又像一个轻松应对镜头的完美男星,风度翩翩不露破绽,转眼消失在了街口。
奚微没想到,钟慎这一考虑,就考虑了一个多星期。直到1月11号,还没给他答复。也不知在挣扎些什么,竟然让奚微成了被动等结果的那个,很是不快。
倒是季星闻,像突然中了惊天彩票,生怕奚微反悔,第二天就想签合同。
但所谓的包养合同不具法律效力,签不签都一样,奚微叫方储随便拟了一份协议给他,哄人玩似的,季星闻特别高兴,在署名处用力地签下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季浩然”。
奚微反应过来:“‘季星闻’不是你的真名?”
“对,艺名,我自己取的。”季星闻好似很得意,“意思是当大明星,闻名世界,还可以吧?”
奚微:“……”
简单直白,挺好的。
奚微的表情一言难尽,方秘书脸上也有点疑惑,似乎想不通自家上司的审美怎么降级到这种地步。
季星闻却是一点也不敏感,自认和奚微有了非比寻常的关系,态度更亲近,反问他:“说到这个,其实我有点好奇……您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
“‘奚微’不好吗?”
“好啊,但是……”季星闻哪敢说不好,“一般父母给孩子取名,不都喜欢用那些光彩、宏大、积极向上、意义非凡的字吗?”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人之常情。更有迷信者认为名字的喻义暗合人一生的命运,专门给新生儿取名的大师可是要收费的。
季星闻听说,越有钱的人越信命,动辄烧香拜佛,捐款修庙,奚家不可能不在乎这个,而“微”字的含义似乎不怎么样,怎么解读都不太吉利。
奚微慵懒地靠在沙发里,不甚在意道:“名字是我姑妈取的,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渺小。”
季星闻茫然:“为什么呢?”
他一脸没被知识“玷污”过的单纯,奚微没兴趣支教,敷衍道:“图个好听吧。”
“……”
奚微无意拿季星闻和钟慎比较,但现任和前任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以前他从没觉得钟慎聪明、懂他,接触了季星闻才明白,原来钟慎已经很懂他了。
关于名字的话题,钟慎也曾经谈过。不过钟慎没提问“为什么”,只问他:“你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吗?”
奚微摇头:“是我姑。”
钟慎对奚莹女士略有了解,知道奚微的作风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她影响,想了想,悟性奇高地说:“我猜到了,大概因为……你出生就拥有一切,站在许多人奋斗一辈子也摸不着的地方。”
这样的出身,命运已经足够鸿达,名字又怎么能再向上期待?
恰恰相反,应该用“渺小”来警醒自己,不论多高贵的人,始终也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罢了。
但对奚微说这种话有点冒犯,钟慎也人如其名,十分慎重,才开一句头就后悔了,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奚微转过来看他一眼,并未觉得冒犯,坦诚道:“我也是长大后才明白我姑妈的用意。当年取名时她编了套好听的诓我爷爷,说什么三千世界一微尘,‘微’是蕴含一切,我爷爷很喜欢,才听了她的。”
那是他和钟慎为数不多的交流之一,也没多深入,但钟慎总是明白该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好像有点懂他,又没那么懂,恰如其分,不会让他有自己正在被解读的不适感。
然而,这么懂分寸、知进退的钟慎,竟然晾了他一周多。
1月12号,钟慎依旧没有答复。
奚微什么也没问,方秘书主动跟他汇报,说钟慎这些天没工作,叫唐瑜把他的通告都推了,人似乎就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有点奇怪。
奚微心里也觉得奇怪,但脸上不显,也不往下问。
方储犹豫了下,看不透他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但既然查都查了,多讲两句也不碍事。
“更奇怪的是,据说前两天黄启征约他有什么事,他也给推了。”方储压低声音,“为此黄启征很不高兴,公然骂街:‘有些年轻人不识抬举’……”
“的确不识抬举,”奚微凉凉地道,“这么好的机会他竟然放弃?”
难怪也不来找他,是终于厌烦了名利场,下定决心谁也不依靠,专心当好演员了?即使拿不到好资源?
季星闻倒是很“识抬举”,从早到晚消息不断,越聊不到一块儿,越想跟奚微找话题。奚微懒得回复,任他自言自语。
季星闻也很敬业,丝毫不觉得受冷落,但这么多天都没有点实质性“进展”,有点慌,终于忍不住委婉地暗示他:“哥哥,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是12号的下午,奚微在公司。收到消息时刚开完一个会,从会议室往自己办公室走,打开手机随意地看一眼,还没回复,又收到一条新消息,是钟慎的。
【钟慎:我同意。】
【钟慎:今晚可以去找你吗?】
“……”
积压十天的那股不顺之气突然散了些,但又从肺聚向胸口——奚微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按照原计划,给钟慎回复:“好,你来吧。”
然后,他复制消息,给季星闻发了一条一模一样的。

同样的消息,不同人收到有不同的反应。
季星闻兴高采烈地问奚微具体几点,早点好还是晚点好,需要他换什么风格的衣服,讨厌香水吗……一系列让人看了更没兴致的琐碎问题,奚微统一回复:“随便你。”
钟慎却只回了一个“好”字,其余什么也没说。他一贯话不多,是奚微习惯的作风。但凡事最怕对比,被热情的季星闻一衬托,奚微盯着那个冷淡的“好”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突然有点怀疑,钟慎在他面前这么安静,究竟是在迎合他的喜好,还是乐得敷衍?
果然虚情假意不宜揭穿——即使双方都知道过去种种是做戏,也不该把真相摆到台面上来,叫人扫兴。
奚微处理完工作,七点左右回到了家。
一月中旬,海京市的冬天才过半,气温尚未触底,今天又有一场降温,寒气直往袖口里钻。奚微抬手擦了一下车窗上凝结的水雾,透过玻璃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司机直接开进大门,那道身影一掠而过,但不用看第二眼也知道,是钟慎。
十天不见,钟慎外表变化不大,只有头发稍微剪短了些。依旧穿冷色系的大衣,系一条格子长围巾,抬头看向车窗时,他和他身后的铁门和路灯一起,有一瞬间仿佛被定格在夜色里,凝成一道虚拟的剪影,没有生气。
奚微下车,他便朝奚微走过来。小黑和小白不知道主人之间发生嫌隙,照旧两个一起迎接,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汪汪”地低声叫,习惯性蹭钟慎的裤腿,往他身上扑。
钟慎的围巾被狗爪一扒,散了下来,露出颈上一条细线,胸口挂着个装饰性吊坠,是熟悉的“仙人掌”。奚微余光瞥见,问他:“吃晚饭了吗?”
钟慎道:“吃过了。”
奚微道:“那你先等等,季星闻还没来。”
钟慎一愣:“季星闻?”
他知道季星闻和奚微现在的关系,却不知道对方今晚也要来,表情一僵,“奚微……”
又是这种腔调,难说是撒娇还是哀求,叫人听了心烦。奚微冷眼看他,对上那双有点灰败的眼睛,突然觉得气不顺,心情更不好了。
让金主心情不好,当然是钟慎的错。奚微不理会他,绕开人和狗,脱下外套交给管家,径自去洗手,进餐厅吃饭。
钟慎不是第一天来这个家,不用人招待。奚微自己吃自己的,他在客厅里陪狗玩玩具,似乎没话想对奚微说——不为上回的过错道歉,也不解释自己这十天究竟考虑了些什么,连以前每次都会主动给奚微的“敬业吻”也省略了,态度实在是差,奚微边吃东西边扫了他几眼,越看越碍眼,甚至有点后悔给他机会,不如干脆断了算了。
钟慎毫无察觉,跟狗玩得投入,还陪它们聊天。客厅离餐厅有段距离,他声音低,奚微只听见一句模糊的“你们会不会想我”,狗当然不会陪聊,但竟然很通人性,听懂了似的,一起趴在他腿边“嗷呜”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低落,用爪子使劲扒他。
奚微心道,狗都让钟慎教坏了,动不动就耍委屈讨好处,不会第二招。
奚微胃口不佳,撂下筷子看手机,正想问季星闻在啰嗦些什么,怎么还不来,门外就传来脚步声,说曹操曹操到——季星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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