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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雨(娜可露露)


事后奚微被姑妈叫走单独聊天,从半夜谈到将近天亮。奚莹好脾气安慰他,但观点和其他人并无差别,认为结婚对奚微来说是一桩小事,更何况只是形婚,走形式,不等于出卖灵魂,他没必要这么抗拒。谈完她推奚微去睡觉,叫他睡醒再好好想想。
“然后呢?”钟慎似乎不太好奇具体过程,只想知道结果,“你想好了吗?”
奚微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结?”
“……”
钟慎沉默了一下。
如果这个问题提前两个月,那时的奚微认为,钟慎一定不希望他结婚。因为结婚意味着包养关系结束,以后再也没有金主捧了。但现在奚微知道钟慎不图钱,他们也不再有关系,从朋友角度看待,结婚是喜事,钟慎理应送他一句“恭喜”。
意外的是,钟慎竟然说:“不应该。”
“就算要结,也该和合适的人结吧。”钟慎慢慢合上那本书,他的手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动作慢是因为还在复健,“我是说……感情上合适的人。形婚很不靠谱,我见过闹矛盾的。”
“比如说?”
“婚后双方家长想要孩子,劝他们反正结都结了,再生一个孩子也没什么,家长帮忙带,不用他们费心。”
“……”
奚微被姑妈劝得略微动摇的心往下沉了沉,有点无奈:“和我想的一样。”
答应形婚意味着妥协,而妥协是没有尽头的,一步退,步步退,温水煮青蛙。
奚微无法想象自己将来当爸爸,孩子是一份绑在他身上永远卸不掉的责任,从此以后他只能是某某的父亲,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对小孩的影响,再也没有纯粹的自己。
“那你打算……”
“再谈谈。”
奚微不提自己的难处,他不提钟慎应该也明白。一个人从家庭里得到的东西越多,要回报的东西也越多,任性和逆反都有限度,大事身不由己。
昨晚姑妈对他说:“妥协是退,但退一步海阔天空。爷爷和爸妈这么爱你,已经为哄你开心做过数不清的妥协了。你稍微牺牲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当也哄他们一下,皆大欢喜,不好吗?”
最后一句她说:“其实都不算牺牲,反正你没有喜欢的人。”
——“你没有喜欢的人”。
奚微的脸上分明写着犹豫,但也无法反驳。他在医院待了一下午,和钟慎一起吃了点东西,傍晚时离开,临走也没说自己究竟是要结,还是不结。
奚运成给奚微定下的死线是三月十五号,叫他在这个日期前确切地答复联姻对象,选好订婚日期,趁春天把喜事办了。
——仿佛已经料定,死线一到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奚微没再对钟慎说什么。仅从外表看,他的生活一切照旧,忙碌工作,偶尔来医院。直到三月初,钟慎出院了。
海京市湿冷的冬季结束,天气终于回暖。三月二号的上午,钟慎办完出院手续,戴墨镜口罩,在唐瑜的陪同下走出了医院大门。
闻风而来的记者和粉丝早已等候多时,一眼望去外面挤成人墙,还有拉横幅的。
钟慎问:“这是在干什么?”
唐瑜解释:“你住院这些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与其让他们阴谋论,不如好好亮个相,谣言不攻自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唐瑜低声说,“前阵子网上传什么的都有,有说你得罪人被处理了的,还有说你违法犯罪畏罪自尽的。”
“……”
谣言挺好笑,但钟慎没笑。即使很长时间不面对镜头,职业本能还在,他路过人群时挥了挥手,没回答记者的任何问题,径自上车离开。
因为有记者拍,今天只有唐瑜一个人来接钟慎。他出院后先回父母家吃了个饭——出院勉强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虽说家里的气氛也没多轻松。
席间谈到钟慎和星绘的经纪合约,钟弘富问他还剩几年,要续签还是转签别家。这个问题表面是在问工作,实际上打探的是他和奚微今后的关系。
钟慎答得含糊:“再说吧,还没谈。”
病有病的好处,看出他不想聊,父母就不再逼问。但过了会儿,又委婉提到看心理医生的问题,钟慎倒是没再拒绝,说自己会考虑抽空去看一下。
有这一句周晓兰放心不少,话匣子顿时打开,气氛好多了。但钟慎没待多久,吃完饭唐瑜来楼下接他,回公司开会,商量之后的安排。
唐瑜是带着指示来的,方储给她打过招呼,说虽然奚总和钟先生的关系结束了,现在是普通朋友,但不影响工作,公司这边照常运营。合同可以改改,不过也不着急,让钟慎先恢复一下再说。
唐瑜自然是非常高兴,没变动是好事。但她对这句“普通朋友”很好奇,不知道钟慎和奚微私下是怎么和解的。
从方秘书那里得知奚微婚事将近,她忍不住追忆往昔:“几个月前听说他要结婚,我们紧张得要命,现在终于不用慌了。既然是朋友,他说不定会邀请你当伴郎呢!”
“……”
唐瑜的脑子总是聪明不起来,说完这句,钟慎一下午没理她。

第23章 摇晃
唐瑜没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不好笑,她本意是好的——钟慎精神抑郁,她想尽量活跃气氛,让他开心点。
后来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想法,钟慎特意说:“你不用太在意我,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吧。”
言外之意,让她少说两句不必要的。
唐瑜听懂了,讪讪地删掉脑海里提前准备好的无数个冷笑话,心情有点惆怅。
钟慎出院的事,连方储都知道,奚微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这两天奚微恰好在外地出差,不能回海京,只给钟慎发了一条消息问候,叫方秘书代他送了点东西。
这是亲近还是疏远,唐瑜不大看得懂,但能看出钟慎并不为此高兴。
但她没想到,钟慎的工作积极性竟然不低,公司原计划给他放长假,他以“闲着无聊”为由,把一个月假期砍掉一半,说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恢复了,可以帮他提前安排工作。
这么一砍,假期结束的时间刚好卡在三月中,和悬在奚微头顶的那条死线将将重合。
奚微并不知情,他这边被家里闹得焦头烂额,出差也是躲避之举,否则每天晚上都要被叫回家吃饭,烦不胜烦。
不久之前,奚微跟钟慎说“只要想解决,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想到转眼难题就落到他头上,拒绝无用,不知道怎么解决。
其实他有点好奇,如果直到三月十五号,他依然不同意,老爷子准备怎么处置他?
抱着这个疑问,奚微一拖再拖,十四号才回海京。
飞机一落地,他收到一大堆消息,家人发的草草看一眼,都是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的,只有钟慎没提这件事,清新脱俗地问:“你今天有空吗?我能不能去你那边看看小黑和小白?”
奚微回:“好,你晚上来吧,正好陪我吃个饭。”
发完才意识到既视感有点强烈——以前他约钟慎见面,几乎每次都是说“过来陪我吃饭”。
而且通常是晚饭,所以他和钟慎对“晚上”有一个默契的定义: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奚微的晚餐时间。
人总是在不顺心时想起以前。
七年前刚认识钟慎的时候,奚微正在经历人生中第一次地震事件:出柜。七年后和钟慎结束关系,他又开始经历第二次地震事件:逼婚。
而夹在这两件事之间的,正是他曾经不觉得珍贵的,最顺利、最稳定的七年。
奚微回到家之后,让厨房多准备了几道菜,从酒柜里挑出两瓶珍藏的红酒,难说是什么心态,就当做是朋友之间互相安慰,叫钟慎陪他喝两杯。
钟慎来得准时,果然是来看狗,一进门先跟小黑和小白玩了几分钟,去洗手时它们也在后头跟着,又跟他进餐厅,热情洋溢一如从前。
情景也如从前,同一间房,同一张桌,钟慎坐到奚微的对面,跟他打了声招呼:“堵车,比预计晚了点。”
连这句话都耳熟。奚微道:“不晚,先吃饭吧。”
这几天虽然没见面,但他们没断联系。钟慎时不时地给奚微发微信,有时是和他聊一些宗教问题,有时是想借书,问某套现在买不到的绝版书他有没有。也有时什么都不说,分享一些意义不明的生活照给他看。唯独没提结婚的事。
但明天就是三月十五,大概是觉得他应该有决定了,钟慎终于和其他人一样,问了那句熟悉的:“你考虑好了吗?”
奚微的脸色和刚从冰块里拿出的红酒一样,渗着冷气:“除非答应,否则我考虑什么都没用。”
“一点办法也没有?”
“倒也不是,但要看我爷爷明天怎么做。”奚微不想聊这么扫兴的东西,瞟钟慎一眼,“你现在……感觉交流不困难了?”
手机打字看不出来,听声音好像比出院前流畅不少。
钟慎点头:“好多了。”
奚微给自己倒酒,瓶口递到他杯前:“能喝吗?会不会影响恢复?”
“没关系。”钟慎配合他心情,接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点。两人轻轻一碰杯,宝石色液体在高脚杯里一晃,映着头顶灯光,红酒无声无息滑下喉咙,气氛突然静了。
以前他们很少一起喝酒,因为奚微不爱喝。奚微的酒量也不算太行,但钟慎很有实力,无论喝多少都看不出醉,跟喝水一样。
吃到一半,大半瓶酒进了奚微的胃,酒劲缓缓漫上来,他突然说:“你说两句,安慰我一下。”
命令般的语气,却不说叫人安慰什么。但除了结婚也没别的了。钟慎碰了碰他的酒杯,可能也有点醺然:“不想结就不结,我支持你。”
奚微心道,这叫安慰吗?分明是套话,一点新意也没有。但钟慎一向不会讲那些花言巧语,他不以为意,笑了下道:“算了,不指望你能说什么。”
“……”
又一杯下肚,奚微自饮自酌,不管钟慎有没有陪他喝。
谈不上借酒浇愁,但复杂的情绪不少,尤其对面坐的是钟慎,奚微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自己又闯入了某种特殊的心境里,要等它结束以后再回头审视才看得清。
不料,钟慎突然说:“那天晚上我也喝酒了。”
奚微头也没抬:“哪天?”
“从海京桥跳下去的那天。”
“……”
奚微愣了下,受酒精影响思维转得慢,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天他开车到医院,方储跟他讲钟慎获救,说救人的是两个桥边钓鱼的,钟慎送给他们电子签名,还讨了瓶酒。
当时奚微处于震动中,没留意无关紧要的细节。后知后觉一想,钟慎从苏醒到出院,始终没亲口讲过那天晚上都发生什么。旁人讳莫如深,也没敢细问。
现在他自己提起:“跳之前其实我有过犹豫,不像电影里那么果断。因为……我不是了无牵挂,我只是想解脱。但有牵挂,还想解脱,就像两股力量拔河,总在摇晃。”
“……”
“摇晃得越久越想解脱,一个恶性循环。这几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钟慎没有看奚微,专注盯着自己杯里的酒,腔调有点像在拍戏,不知不觉进入了面对摄像机的状态,带一点刻意伪装的虚假,仿佛这样才安全,能放心地多讲两句。
“但喝下那瓶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就在解脱的边缘了,脚下的水也摇摇晃晃,水里有熟悉的面孔,我看见了——”他说,“你。”
钟慎抬起头,盯着奚微:“我立刻跳下去,但你不见了,像水里的月亮一样碎掉。不过没关系,至少在那一秒你给了我勇气。”
“……”
寻死的勇气也算勇气?
奚微皱起眉,但这番话的重点不该是这句。无形的雾气在空气里氤氲弥漫,一股熟悉的潮湿从钟慎身上传递给他,钟慎好像没有上岸,反而要把他也拖进水里,叫他一起死。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那道水里的声音说,“你不该烦心,你不像我,无论怎么样你都能过得很好。如果一定让我说……我觉得你不要结婚。”
像记不清台词,话语突然变得凌乱:“如果你最终的选择是结,我不该……但如果你不想结,还想解决这件事,就算很难解决,他们都反对,我也一定会想出个办法,陪你解决。”
他的话很绕,委婉到不能更委婉,但语气笃定,好像已经有了办法,碍于不确定奚微本人的意向,不能直说。
因为没直说,在水里压抑着的一切濒临极限,潜藏的情绪愈发浓烈,那无形的水汽从奚微的脚背淹到胸口,和酒意一样慢慢地吞没他。
奚微只是听着,感觉自己越来越醉,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被人扶起,钟慎送他回房间。
躺下的时候钟慎帮他脱衣服,好像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再然后他更不清醒,不知不觉地陷入了醉酒后沉重的梦境里。
一个画面简单的梦,光线是昏暗的。
突然有鞭炮声,响起婚礼进行曲,奚微自己登场,牵着只见过一面的联姻对象的手,走在某条路上。
很长的路,像一条无尽之途。走着走着,他竟然已经结婚好几年,身边多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叫他“爸爸”。
梦里的他面目模糊,继续前行,每行一步年长一岁,不知不觉手背有了皱纹,依然走在这条路上,直到白发苍苍。
而始终有一个人在路边看着他,沉默不语,如影随形。
是钟慎。
奇怪的是,他身上不断增添岁月的痕迹,钟慎却一直保持二十六岁的模样,容颜不改。
梦里的奚微疑惑地想:为什么?
一个声音回答:因为他死了啊,死在二十六岁。
“……”
“嗡”的一声,奚微好像被人敲了下头,猛然惊醒。
天已经亮了,钟慎不在他床上——朋友自然是不便同床的,但不知钟慎是走了还是去了别的房间休息。
宿醉头疼,奚微缓了半天才听到有人在敲门,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您醒了吗?”
奚微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8点47分。
他清了清嗓:“醒了,怎么了?”
管家的声音明显紧张:“老董事长来了,叫您下楼谈话。”
隔几秒,听他没反应,管家忍不住说:“钟先生也在楼下,跟他老人家聊着呢,您……您还是去看看吧。”
“……”

第24章 “奚微”
奚微怎么也想不到,钟慎和他爷爷竟然有能聊上的一天。估计是因为钟慎今天早上没走,正好被撞见了。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奚微披上睡衣下床。
昨晚酒喝太多,那股晕眩感还没消退,发生的事有些模糊,刚才的梦也趁乱在脑海里翻腾,整个思绪混乱,奚微皱着眉走下楼梯,心道,他不担心钟慎说错话,但他爷爷八成不会给钟慎好脸色。
如他所料,楼下那两人面对面坐着,奚运成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一走近就听见对方在问:“奚微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中间隔一座茶几,钟慎正在帮老爷子沏茶,闻言手微微一顿,低声说:“我和他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奚运成诧异,显然不理解也不相信,只当钟慎在撒谎维持面子。但他也给面子,不为难年轻人,反倒数落起自家人的不是,“奚微从小被惯坏了,跟他相处很累吧?”
“没有,他是个讲道理的人。”钟慎说。
奚运成哼了声:“讲什么道理?歪理一箩筐,满脑子形而上学的空谈——”
奚微听不下去,忍不住上前打断:“爷爷,您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背后说我坏话的?”
“我来干什么你心里有数。”奚运成扫了眼奚微身上的睡衣,“今天什么日子?我不来你不起床?还当自己十九岁呢。”
“……”
这话说得没道理,奚微十九岁时不赖床,但长辈教训孩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开炮,不用有理。
奚微不跟他顶没用的嘴,奚运成自顾自道:“你这房子不错,我上回来——好像只来过一回。”
“两回。”奚微纠正。
“哦,两回。”奚运成说,“地段好,环境好,装得也好。连你这的茶叶都比家里的好,你倒是会享受,一个人逍遥快活,难怪不愿意成家呢。——坐下,别站着看我,那么高的个子把你爷爷比成木头桩子了。”
奚微坐到钟慎旁边,喝了口刚被称赞的茶。但他会品酒、品咖啡,对茶道一窍不通,茶叶都是别人送的。
“您有话直说,别挖苦我了。”奚微这段时间没少跟家里争吵,电话一接通就得挨几句骂,相比之下奚运成今天的态度算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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